第6章

  林星還是沒有消息。


  尋人啟事貼了無數張,大小媒體包括電視台全都發了啟示,重獎尋覓線索,線索卻像一根放出去的繩子,一頭握在波波手裏,一頭,永遠飄著令人焦躁的未知。


  這天波波剛趕到醫院,就聽林伯久奮力喊:“別丟下我,波波,別丟下我,我不要走……”


  阿蘭說:“林伯老是這樣,有時喊你,有時喊另一個人。”


  波波一把抓住林伯的手:“我在,林伯,我在……”


  “他聽不到的,他的耳朵早就聽不見聲音了。”阿蘭又說。


  “他聽得到,一定聽得到,林伯你聽到了麽,我是波波,我是波波啊。”


  林伯久掙紮了一陣,平靜了,死去一樣。


  阿蘭嘴動著,還想告訴波波什麽事,波波搖搖頭,示意阿蘭什麽也甭說。過了一會,她道:“你去外麵轉轉吧,我想單獨陪一會林伯。”


  阿蘭掉過身,抹了幾滴眼淚,出去了。波波坐下來,靜靜坐在林伯久身邊,目光一動不動盯住林伯那張瘦得不見型的臉。


  過了一會兒,醫生進來說:“我們給他用了一種新特藥,美國進口的,估計這段日子不會有問題。”


  “他的聽力,真的沒了?”波波不敢相信地問。


  醫生點頭,同時又告訴波波:“不但聽力,病人現在完全處在未知狀態,他可能會說話,但對這個世界,是沒有一點感應的。”


  “我不信!”波波差點就失聲,一看醫生沉重的臉色,她黯然垂下頭,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他沒了聽力,沒了知覺,我可怎麽辦啊,林星又找不到,那麽大一個攤子,到底該交給誰?


  晚飯是在醫院吃的,護工阿蘭那陣兒離開病房,徑直回了家,她想趁這個機會,給波波做頓飯。阿蘭的記憶裏,自從林伯久住院,波波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


  阿蘭的家在離市區很遠的郊區,要說這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幾年前她丈夫病了,為給丈夫治病,她將市區的房子賣了,搬到郊區住。阿蘭提著飯走進來時,飯還熱著,這遠的路,真想不出她把飯盒藏哪裏。波波感激地說:“謝謝你了,阿蘭姐,要不是你,真不知道這日子會亂成啥樣。”阿蘭說:“心放寬點吧,好人自有好報,林伯他不會有事的。”


  嘴上這麽勸慰著,心裏,卻一點也不敢輕鬆。波波沒再說啥,低頭吃起飯來,她真是餓了,這些日子,饑一頓飽一頓,林伯再不出院,怕是她就得跟著住進來。


  吃完香噴噴的家常飯,波波想小睡一會。相比吃飯,她的睡眠更是不好,常常是躺在床上,腦子卻晃兒悠兒,不知要飛哪裏去。阿蘭說:“你躺下,我給你按一會頭。”


  波波乖乖地躺下,阿蘭的手指便在她額上輕按起來,真是沒想到,阿蘭的指法很好,不一會兒,波波便在享受中睡了過去。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電話突然叫起來,波波驚起身子,一把抓過電話,就聽有個員工說,他在貴婦人酒吧看見了林星。


  “真的?”波波心頭一喜。


  對方肯定了一句:“是林星,我不會看錯。”


  “你等著,我馬上趕過來。”


  接完電話,波波跟阿蘭交待了幾句,急忙就朝長坪街趕去。


  波波趕到時,長坪街已一派神秘。


  這條被稱作異戀空間的街道天一黑便罩滿神秘,空氣裏都是另類味兒。叫作貴婦人的酒吧是這兒的貴族樂園,十分有名,出入者大多是一些地位和身份特殊的婦人,當然也有慕名前來者。波波早就聞知貴婦人的大名,卻一次也沒進去過,她知道這不是普通人來的地方,更不是像她這樣的女人來的地方。這裏麵,據說名堂多著呢。

  今兒個,她是不能不進去了。門口徘徊了一會,一咬牙,硬著頭皮就往裏走。


  貴婦人就是貴婦人,剛穿過長廊,一股陌生而又緊張的空氣便朝波波撲來。這是怎樣一種空氣啊,吹得人心裏嗖嗖的,又壓得人步子都邁不動。


  波波站在廳子拐角處,傻兮兮往裏張望。廳子裏燈光迷離,氣味怪異。設計別致的情人椅隱藏在冠狀形的花盆後麵,搖曳的燭光下是一對對粉紅的臉。


  身材頎長體格健美的服務生手托果盤,穿梭在光線幽暗的甬道裏。波波想起外麵對貴婦人的一些傳聞,心裏一陣陣發緊,鬆馳不下來。後來她大著膽子,給一位年輕英俊的小男生塞了幾百元錢,這才裝做尋覓獵物般再往裏走。


  酒吧很大,這樣的廳子嚴格來說根本不能叫酒吧,它比公共舞廳小不到哪裏。曼妙的鋼琴曲下,著裝性感的婦人們露著一雙雙如饑如渴的眼,望穿秋水般瞅著門洞。門洞裏偶爾閃進一兩張年輕男人的臉,廳子裏的空氣便嘩地流動起來。也有人早已有了獵物,此時正在紅酒的搖曳中卿卿我我。波波終於明白,這兒是一個色欲的世界,男人和女人,各取所需,也許有愛情,但絕不光明。舞池裏幾對影子在晃,那不是跳舞,忘情的姿勢讓人想起一種叫嗎啡的藥品。


  穿過第二條隱秘的甬道時,波波眼睛一亮,她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不是林星,一束嬌豔的玫瑰遮住的,竟是馬才!


  馬才目光深處,一位約莫四十出頭的婦人正在叼著一支雪茄,煽情地衝馬才吐著煙圈。


  她吐煙圈的姿勢很優雅,也很老道,吐出的煙圈連成一串,幽幽然朝馬才而去。


  這個地方竟能看到馬才!波波吃了一大驚,逃也似地離開,這一發現讓她心暗了許多,她再一次想起病中的水粒兒,想起她可憐的朋友。


  貴婦人酒吧沒能找到林星,那個英俊的小男生看過照片後,再三搖頭,說這兒每一張臉他都認得,這種骨感美人他見一眼便忘不了。


  骨感美人。波波記住了英俊男生對林星的誇獎。


  可是她能到哪去呢?那個叫李亞的年輕職員再三保證,他絕不會看錯,的確是林星,親眼望見她進去的,隻是礙著這種地兒,他不敢跟進去。


  難道貴婦人還有別的去處?

  波波不想放棄,她相信李亞說的是實話。在百久建材,要說波波能信得過誰,還就一個李亞。


  第二天她求到過去一位客戶門上,托她無論如何打聽一下。


  很快,那位叫姚姐的中年婦女告訴波波,林星的確不在貴婦人。“像她那樣年輕漂亮的,不會去那種地方。”姚姐說。“怎麽可能呢,李亞明明看見她進去了?”波波還是不甘心,見姚姐搖頭,她更急地問:“貴婦人有沒有別的出口?”


  姚姐笑了一下,略帶神秘地道:“出口倒是沒有,不過你看到的是公共廳,貴婦人還藏著暗室,那可不是輕易能進去的。”


  “暗室?”波波越發驚訝,不過希望也跟著冒出來。當下,波波就要急著去長坪街,姚姐輕輕捏住她的手:“急什麽,又不是你親妹妹。再說了,貴婦人要到晚上才營業。”

  波波泄氣地坐下,從姚姐手裏把手抽回來,姚姐這種捏法,她受不了,燙在她臉上的目光,更讓她發臊。


  她知道姚姐是常出入那種地方的,在那個圈子裏,姚姐算個人物,很傳奇,荒唐的事兒也不少。


  如果不是為了林星,波波是絕不敢單獨約姚姐到這種僻靜地方的。


  不管怎麽,姚姐的話還是勾起波波一陣想。要說她跟林星,八竿子打不著,林星是死是活,犯不著她急。可偏是放不下,總覺心的某個地方被她扯著,拽一下就痛。


  關於林星,還未見麵時就種在了腦子裏。


  跟林伯久火車上奇遇的那次,他們談得最多的,就是林星。


  是在那個叫河都的醫院裏,林伯久從死神中掙紮過來,話匣子便關不住,他說我家林星跟你一般大,卻遠沒你出息。


  當時波波並不知道林伯跟林星的關係,還以為他們是親父女。


  後來見了麵,才發現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


  波波跟林伯久認識時還不到三十,準確說是二十八,長得年輕,一張嫩臉替她掩去了不少歲月,讓人誤以為她還是個女孩兒。可林伯久還是讓女兒叫她姐,林星也真叫了,第一次喚得還很甜。林星的樣子就更小,細高的個兒,身材魔鬼般的好看,好得讓人嫉妒,惟一的缺陷便是左眼皮下有顆黃痣,破壞了一張美臉。


  一次波波建議:“要不做了它?”林星驚訝地說:“你也嫌棄它?


  ”說著就要拿刀,真要把它剜下來,嚇得波波一把抱住她:“你要瘋啊,我隻不過說著玩玩。”


  “玩?以後少跟我說著玩!”


  林星突然拋下她,一怒而去。


  林星就是這脾氣,按林伯的說法,到現在還摸不透她,她腦子裏有霧,有時又是炸藥。


  至於她跟林星到底誰大,說不準,林星忽兒說她二十八,忽兒又說她應該三十。林伯久說撿到她的時候,眼神像是七八歲,身子卻隻有三歲小孩大。


  大約林伯久給林星的年齡,就是按三歲算起的。


  兩個陌生的女人和一個獨身的男人,這就是他們的家庭。


  現在一個昏睡,一個又滿世界找不著,波波不急才怪。


  真正進入貴婦人暗室,已是一周後,這一次幫波波的居然是王起潮。世上的事就這麽怪,想不到貴婦人酒吧的老板是王起潮的表妹,也是一個風裏浪裏闖過來的女人。


  “你進那種地方做什麽?”王起潮一開始還懷疑,不想幫她。弄清是為了另一個女人,這才跟表妹打電話,說是有個朋友想看看裏麵。表妹很不開心地說:“要加入可以,隨便看看,我這成了什麽地方?”


  “她有點變態,你別理她。”王起潮怕波波多心,寬慰道。


  才隔了幾天,王起潮已判若兩樣,對波波的事格外關心,尤其是聽說了林星的事,他比波波還急。


  “得想法找到她,要不然,林老板這個坎還真過不去。”


  王起潮真心替波波發急。波波感激地看他一眼,她是有點錯怪他了,想不到他還是個熱心腸的人。


  等跟著王起潮走進貴婦人,波波暗中觀察,王起潮表妹那張臉並沒想像的那麽可怕,隻是這個女人總是拿怪怪的眼神盯她,讓她很不自在。


  林星真的不在。她們找遍了所有地兒,並沒看到林星的影子。波波很是失望,李亞會不會真的把人看錯了?

  疑惑間,就聽王起潮的表妹又一次發誓道:“


  這兒絕沒這個人,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無中生有!”


  從進來到現在,同樣的話她已說過不下五遍了,每次說完,總要拿眼剜上一眼王起潮。波波感覺他們的關係有點怪,不像是表兄妹。


  王起潮不甘心,懷疑地盯住他表妹:“怎麽可能呢?”


  他表妹猛然就不高興:“你要我說幾遍才信?”說著,目光轉向波波,波波被她盯得不好意思,索性將頭扭開。


  他表妹大約也是被他們的固執激怒了,挖苦王起潮道:“好啊,你現在真是前擁後抱,活出人了,要不要我給你們開個包房?”


  這話實在過分,波波臉一陣赤紅,轉身離開了。


  盡管討了沒趣,貴婦人還是讓波波長了見識,姚姐所說的暗室其實就是豪華包間,奢侈糜華不說,裏麵充斥的那股味兒,更是了不得。


  波波忘不了那味兒。


  幾天後,波波死了心,再也對貴婦人不抱指望。


  還是王起潮說得對,一個人真要躲起來,你就是打上探照燈,怕也找不到。


  那天跟王起潮分手後,波波揣著一顆失落的心,來到醫院。林伯睡得很沉,護工阿蘭也在打瞌睡。波波兀自站了一會,輕坐在床頭,心裏衝林波道:“林伯,我盡力了,可她就是不來看你。”坐了一會,她將目光投向窗外,心裏一遍遍問自己:“我們到底錯在哪裏,林星,你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夜晚的醫院很靜。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波波忽然接到內地一位女友的電話,女友在電話裏說:“波波,司雪出事了,這下,你跟那個大作家可有希望了。”


  “出了什麽事?”波波忍不住就問。


  “還能是什麽事,橋塌了,紅河大橋,死了好幾個人呢,這下司雪脫不了幹係。”女友幸災樂禍。


  這也是一位有口無心的人,以前波波在內地,曾跟她一間屋子裏住過幾個月,兩個人屬於那種無話不談的密友。


  女友還要說下去,波波卻啪地合了電話,生怕女友的話擊中她。合上電話半天,波波還是聽到一個聲音:司雪出事了,司雪她出事了!


  波波抓起電話,恨不得立刻打給樂文。但她還是忍住了,她仿佛聽見另一個聲音:波波,千萬別幸災樂禍啊。


  後來波波想,紅河大橋會不會是那個叫周曉明的工頭修的?如果是,司雪這女人的麻煩可就大了。


  跟王起潮的合約就是在這樣混亂的心境下簽訂的,盡管波波有一萬個不情願,她還得咬著牙把公司做下去。


  簽完這天,波波答應了王起潮,跟他一起去吃飯。


  王起潮將地點選在離波波公司很近的大西北餐館,他說還是吃西北菜過癮。波波無所謂,吃什麽對她來說沒一點意義,她隻是禮節性地給王起潮一個機會,之前王起潮已請她好幾次,都被她拒絕了。


  這天的王起潮打扮得格外精神,蘋果牌T恤衫,老爺牌休閑褲,襯托得他一下年輕出許多。相比之下,波波就顯得憔悴,還帶那麽一份老相。


  “你這是有意讓我顯醜啊。”


  波波從頭到腳盯著王起潮看了幾遍,心裏很不舒服地說。

  剛剛坐下的王起潮趕忙站起:“波波小姐要是不喜歡,我立馬去換。”


  “笑話,我喜歡?你把我當什麽了,以後少叫我小姐,聽著不舒服。”波波顯然還處在一種情緒中,焦躁、煩悶,心上像是爬滿毛毛蟲,對王起潮的熱情一點也做不出響應。


  王起潮也不計較,隻管殷勤地服侍著,看不出他有什麽不良動機,露出的笑也幹幹淨淨,比最初留給波波的印象好多了。


  可這又能改變什麽呢?波波心裏,始終還是惦著林伯久的,白日裏林伯久又有過一次危險,阿蘭甚至把壽衣都穿給了他,可他又奇跡般活了過來,而且還衝波波張了張嘴。


  “凡事想開點,別把自己搞得太緊。”王起潮突然安慰起她。


  “你懂什麽,誰要你來管!”波波無端地就發了火,啪地扔了筷子,“別以為跟你合作了,就有權對我說三道四!”


  王起潮吃進去的蝦又吐出來,心裏發著感慨,一個人如果連好話壞話都聽不懂,那她不是成心臭你就是在有意作踐她自己。


  過了一會,他耐上性子說:“你別不愛聽,就你這點事兒,還能算事兒?”


  “不吃了,我走!”波波騰地起身,伸手拿包。


  王起超忽地拉下臉:“你走,跟你吃飯真是沒勁!


  別以為我在討好你,除了生意,我還真沒多想。”


  “你什麽意思?”波波讓王起潮刺痛了,尤其他最後一句話。她回過身,啪地將包摜桌子上,濺起的飯菜染了王起潮一臉。周圍的目光聚過來,波波這樣子讓人多想。


  “看什麽看,沒見過兩口子打架啊?”王起潮冷不丁站起來,衝四周一吼。這頓飯是沒法吃下去了,提了包,架起波波就走。波波甩了幾甩,沒甩開,楞是讓王起潮架出了飯館。


  外麵不知啥時已下起了雨,雨聲嘩嘩,打在心上卻成了另種節拍。波波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她對自己今天的失態很惱火。“對不起,讓你難堪了。”


  雨中沉悶良久,她終於向王起潮道歉。


  王起潮歎了口氣,想說什麽,沒說,伸手為波波攔車。


  波波沒理,騰騰騰邁著步子先走了。王起潮緊追幾步,攆上她:“坐車回去吧,別淋感冒了。”


  “要回你回,我想在雨中走走。”波波說,聽不出她是在嘔氣還是故意拿自己做懲罰,女人就是這樣無常,王起潮心裏叫著屈,人卻小心翼翼陪她後麵,兩個人淋著雨,各揣心事地往回走。快到公司的時候,王起潮終於打破沉悶:“波波,別讓一件事就把你的腳步絆住,人要是讓痛苦拽得太牢,是容易迷失方向的。”


  “你還在說教,有意思麽?”波波的心情本來已好轉,她喜歡雨中漫步的感覺,以前跟林伯也是這樣,隻要有機會,兩人就跑到雨中來,淋成落湯雞也不怕。剛才她還有種幻覺,似乎陪她一起走的,不是王起潮,而是林伯。王起潮一句話,把她的幻覺全給攆跑了。


  王起潮恨恨地剜了波波一眼,天下竟有這樣不識趣的女人!


  “算我自討沒趣,你接著走吧,我要回去了。”說完,扔下波波,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了。


  波波怔然,沒想到王起潮會真的拋下她,望著王起潮的身影漸漸在雨霧中消失,身子突然一片空落,腿也邁不動了。


  我這是怎麽了,我怎麽能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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