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波波差點出事。


  馬才這家夥真不是東西,居然敢打她的主意。


  下午她跟馬才去一家工地,那個叫王起潮的老板非要拉他們去看看。看什麽看,波波一開始就不想做這門生意,那個叫王起潮的一看就不是什麽好貨,深圳這麽大,憑什麽單跟他做?都怪馬才,一口一個他們是老鄉,起潮這人很實在,再說了,要是把整個工程的單都拿下,可是一筆大生意啊。一到工地,馬才的尾巴就露了出來,他上竄下跳,就像這兒的主人一樣。


  波波跟著他一幢樓接一幢樓的跑,跑到後來,波波忽然問自個,我又不是監工,這麽瘋跑著幹嘛啊?馬才還在興頭上:“看看,看看,你看他這工程,整得有多大。”波波喝住馬才:“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麽?看王老板的實力,還是看這兒的風景?”


  回來的路上,波波一言不發,她的預感更為強烈,馬才跟王起潮合夥,給她做套,想讓她往裏鑽。


  且不說這麽大的項目是不是王起潮獨自幹,單是王起潮那雙眼,就讓她受不了。就算把合同拿下,這麽大一項工程,她要供到哪年哪月,她要在王起潮那雙眼下,忍受多少次撕裂?還有馬才,他這麽殷勤這麽主動這麽積極又為了啥?


  難道真是想替水粒兒報答她?


  來回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波波累得要死,一回到住處,就跟馬才說:“你回吧,我要休息了。”馬才問:“王老板的事……”波波沒好氣地說:“以後再說,我現在就想睡覺。對了,你幫我把門帶上。”說著已甩了皮鞋,赤腳往臥室走。


  似睡非睡中,就覺有男人的氣息撲麵而來,波波以為是夢境,以為是樂文,睜眼一看,馬才這小子竟赤著身子,不可阻擋地朝她撲來。


  狗娘養的馬才,真是色膽包天。波波憤怒的吼聲中,馬才突然抱住她:“波波,我愛你,一開始我就愛你。”


  “滾!”波波用力一腳,將馬才踹下床。


  這種話他也說得出口,丟下水粒兒不管,竟然跑來打她的主意!馬才說了一大堆話,又要撲上來,這次波波不客氣了,照準他的襠就是一腳:“畜牲,想找死啊!”


  馬才怕了,他把波波想得太過簡單,波波發火的樣子像頭怒獅,馬才捂著肚子,抱起衣服走了。


  波波沒再睡,泡了一個熱水澡,又把馬才從頭到尾惡罵一番,順帶也為水粒兒流出幾滴眼淚。


  可憐的水粒兒,人還在醫院,死活不得而知,最親密最至愛最不該背叛的人卻先向她捅刀子。這世道,人都吃了啥藥。


  晚飯波波沒吃,吃不下,不是為了馬才,馬才那檔子事早到了腦後,她才沒心思為一個小醜般的男人瞎傷神呢,痛罵一頓轟出去便是。她是為老板林伯久。


  林伯久不行了,波波剛跟醫院通完電話,醫院說,人怕是拖不過這個月,要她早做準備。


  天啊,一個人真就要走了?波波的心猛就揪起來,他還沒好好享受過一天人生,甚至還沒完整地獲得過一個女人,上帝啊,你真就這麽殘忍?波波的淚滾出來,洪水一般,控製不住。


  林伯久是她的摯友,恩人,老板。


  一個需要她用一生做回報的男人。


  一個說啥也不能走的老人。


  波波哭了一陣,打起精神,往醫院趕。

  醫院在濱海大道,波波趕到時,夜晚的星星已掛上天空,醫院呈現出別樣的寧靜。每次走進這裏,波波的心都無比沉重。想想這些年經曆的事,遭遇的人,她沒法輕鬆。


  醫生剛跟林伯久用過藥,林伯吐著微弱的氣息睡著了。


  護工阿蘭守在一邊,為這個將去的老人默默祈禱。


  “林伯——”波波喚了一聲。


  “林伯——”她的心止不住又喚了一聲。


  林伯久睡得踏實,一點也不像個把幾百萬的公司扔給別人的人。


  “怕是一時半會醒不來,醫生說最好還是讓他處在睡眠中,這樣疼痛可以減輕些。”護工阿蘭小心翼翼說。


  波波安靜地坐下,守望父親一樣守望著林伯久。


  “林星這孩子……還沒消息?”過了一會,護工阿蘭怯怯地問。


  波波搖頭,她把世界都找遍了,林星還是沒一點信兒。


  “哦,對了,白天林伯他見過律師。”


  護工阿蘭像是剛記起來,這些日子,這個四十歲的下崗女工也是一片錯亂,畢竟,麵對一個死亡中掙紮的老人,誰的心也沒法輕鬆。


  “律師?”波波吃了一驚,“找律師幹嘛?”


  “好像是公司的事,林伯不讓我聽,我是從護士嘴裏聽來的。”


  “哦——”波波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心裏,卻像是把五味瓶打翻,難受得要死。


  波波跟林伯久是在內地通往廣州的火車上相識的,波波睡上鋪,林伯久睡下鋪,兩人從陌生到認識,一路談得很愉快。火車奔馳了一天一夜後,林伯久突然發病,雙手捂著胸口,痛得站不起來。波波連問幾聲,林伯久痛得說不出話。波波急了,跑去找列車長呼救,臥鋪車廂正好有個女醫生,過來一檢查,聲色俱變地說:“馬上下車,送醫院,他有生命危險!”


  當時火車正在疾駛,呼嘯聲能擊穿人的心髒。


  林伯久的病情越來越厲害,他雙手先是死死地抓著波波,接著又亂抓一氣,人已疼得變了形。波波跟列車長大吼:“停車,停車啊,他要死了,馬上送他去醫院!”列車長抱憾地說:“停車不可能,我們正在緊急跟地方醫院聯係,四十分鍾後急救車會等在車站。”


  那四十分鍾,對波波的一生都有重大意義,她似乎經曆了一次極限,從生命的這一極跳到了另一極。


  一位素昧平生的長者在巨痛中牢牢抓住她,讓她想丟都丟不開,再說人在那樣的情景下哪還能想到丟?她心焦如焚,大汗淋漓,那位女醫生忽兒說林伯久是急性心絞痛,忽兒又說不是,好像是心髒神經官能症。總之,都跟死亡隻有一步之遙。“你能不能說點好的呀,烏鴉嘴!”


  波波沒來由地就將那女人臭罵一通。她死死攥著林伯久的手:“林伯伯,你要堅強,要挺住啊——”


  三天後林伯久從死神中掙紮過來,問她:“這是哪兒啊?”


  波波揉揉眼:“我也不知道,這個城市我從沒來過。”


  兩個人就這麽熟絡起來,火車上一次邂逅讓林伯久意外地遇到一個救他的人,闖過生死關的林伯久忽然問:“我在昏迷中聽你喊我林伯?”


  “嗯。”波波用力點頭。這個樂觀的老人一旦擺脫死亡,立刻變得善談。波波被他的堅強感染,再也不淚眼兮兮了。

  “我叫林伯久,沒跟你說清楚,好了,以後就叫我林伯吧。


  ”


  林伯久是個生意人,出生在甘肅酒泉,讀大學在西安,畢業分配後去家鄉教書。因為一首小詩被打成右派,在一個叫夾邊溝的地方勞改了四年,差點餓死。


  文革結束後為了尋找一位他生命中至關重要的人,隻身南下,先是四處漂泊,靠寫字賣畫為生。後來在深圳做起了小本生意,這一做便是幾十年,賠過,賺過,也讓人騙過。


  跟波波認識時,他剛剛六十歲,經營著一家建材公司。


  波波當時在深圳藍野文化旗下,做圖書策劃。


  一年後波波跟藍野鬧翻,無處棲身,林伯久笑著說:“還猶豫什麽呢,難道我這個公司就那麽討你嫌?”


  波波算是歪打正著,加盟百久建材後,拿一個文化人的智商跟奸商們幹,居然把林伯久的公司給做大做火了。不過內心深處,她是極不情願做這樣一門生意的。


  波波在醫院守了兩天,那個叫王起潮的突然找上門來,一進門就給波波賠情認錯,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聽上馬才那混蛋的話,算計你波波小姐。


  “沒長眼啊,這兒是談生意的地方?”


  波波一看見這個眼睛裏白多黑少的老男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王起潮看了一眼病床,忽然就噤了聲。


  不過這家夥還算靈性,轉眼功夫,就從樓下捧來一花籃。


  波波這才說:“有事到公司談。”


  病床上的林伯久見狀,硬要波波回公司,他掙彈著說:“生意上的事,千萬不能拖,機會是不等人的。”臨出門時,他忽然捉住波波的手,交給她一把鑰匙。


  波波一怔,這把鑰匙,可是林伯久的寶啊。平日裏,這把鑰匙是從不離身的。


  王起潮承認,新天都商業城不是他一個人的,五家合夥建,他占的股份最小,屬於他的工程有一千八百多萬,他想把小型建材的供應全交給波波。


  “為啥?”


  “百久建材的信譽好,質量可靠。這是我的翻身仗工程啊,千萬不敢出一絲兒紕漏。”王起潮這才實話實說。


  原來他跟林伯久曾經也是有過合作的,當時兩人都在起步,後來他發了,林伯久這樣的小建材商便不在他眼裏。


  可惜他的事業偏偏就讓大供應商給毀了,一下栽進去上千萬,還差點坐牢。


  波波相信這是實話。商場上混久了,她也能辯出哪是真哪是假。王起潮這樣的人,深圳能抓出一大把,共同的特點是,栽了跟鬥打翻身仗這段日子,心還是誠善的。


  誠善是合作的前提。


  “那好,你提供一份清單,我隨後給你報價。”


  王起潮要請波波吃飯,說為那天不光彩的事賠禮道歉,波波說不必,以後拿出真誠便行。王起潮還在軟磨,波波突然動怒:“沒看我還有老人在醫院麽?”


  轟走王起潮,波波的身子突然就有些僵硬,腦子也有點跟不上趟。半天,她伸開手,亮出那把汗津津的鑰匙。這鑰匙從醫院到現在,一直握在手裏,一把讓歲月褪去不少色澤的鑰匙。

  他真是要走了,波波忽然就這麽想。


  一股異樣的東西襲擊了她,她不可遏製,就在辦公室裏放聲慟哭。劇烈的震顫讓她顯得那麽脆弱,那麽不堪一擊。仿佛一個人的死去,即將抽空她的靈魂。


  她還算青春的軀殼,真的承受不起這份重。


  這時候她恨起了樂文,那個對誰都不負責任的男人,以一種洗劫的方式,掠走她的身體,掠走她的心,讓她在這個冷漠的城市,以同樣的冷漠,回報著愛她嗬護她無言地守候她的另一個男人。


  風在刮,深圳的天空,同樣有風。


  第二天,波波關停了公司,手下的員工除了留下一位應付王起潮外,其餘都派去找林星。


  她必須找到林星,興許隻有找到林星,她的心才能好受些。


  林星因波波而出走。


  那天,也就是林伯久決計把公司徹底交給她的那個晚上,這個三口之家突然發生一場混亂。的確像混亂,波波到現在還這樣認為。林伯久把她喚進書房的時候,養女林星還在沙發上喋喋不休,她的意思無非兩個,一是要波波離開百久建材,也就是離開林伯久。


  二是她自己要辭職,再也不去那家韓國人辦的公司做什麽白領。林伯久讓波波把門合上,說想跟她認真談一次。


  波波合上門的瞬間,看見沙發上的林星正惡毒地窺視著她。


  這孩子,波波當下心裏還這麽嘀咕了一句,可等外麵的門爆出一聲脆響,她就意識到不妙。


  “不管她,愛上哪上哪去!”林伯久憤憤的,臉上還燃燒著對林星的餘怒。


  林伯久指指對麵的椅子,示意波波坐。


  “波波,有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林伯久話說得很吃力,看來這事在他心裏的確沉了很久。


  “說吧,林伯。”


  “我想把公司交給你。”


  波波震驚:“林伯,你這是……”


  “我認真想過了,這次是徹底交給你。”林伯久頓了頓,目光在波波臉上停頓很久,見波波一臉怔然,接著道:“我老了,再也勞不得心,出不得力。”


  “林伯——”


  “你別打岔,聽我把話講完。”林伯久努力著擺了一下手,他害怕聽到拒絕,波波看他抖得厲害,臉色也因此暗下來。


  波波倒了一杯水,遞給林伯久。


  “謝謝。”無論波波做多小一件事,林伯久總要說一聲謝。


  “想想這些年,公司一直就在你手上,它能發展這麽快,多虧了你。”


  “林伯你別這麽說。”


  “波波,我是真心感激你,感激上蒼,把你這麽聰明能幹善良賢惠的女孩子送我身邊。”林伯久激動了,他的身體不容許他激動。他發出一連串咳嗽,這些日子他總是咳嗽個不停。波波趕忙給他捶背,林伯的咳嗽是很嚇人的,每次都讓波波提心吊膽。


  林伯終於緩過一口氣,非常吃力地道:“我怕是不行了,這些日子我常常做惡夢,一個人死前大約就是這樣。”


  林伯久的聲音還在繼續,波波突然抱住他,哽咽得說不出話。


  那個晚上林伯久再沒說什麽,他的身體不容許他繼續說下去,咳嗽過後便是劇烈的喘,吃了救心丸也沒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波波又哭成了淚人兒。那段日子,波波的眼淚真叫多,這個風裏浪裏錘打過的女人,忽然間變得脆弱。林伯久忍不住把手撫在波波臉上,這是他第一次觸摸波波,波波順從地依他懷裏,像一隻眷戀主人的貓。林伯久的手顫動著,像是要把什麽表達出來,卻又力不從心,落在波波臉上,就成了一波一波的痛。後來,波波把整個身子鑽林伯懷裏,臉緊緊貼住他胸脯,她失去了思想,腦子裏空空如也,惟一想做的,就是依住他,永遠地依住他。像女兒深愛著父親,又像舍不得棄開他的小情人。總之,那晚他們就那麽依偎著,除了眼淚,便是毫無規則的心跳。

  如果不是林星突然闖進來,那晚他們很可能會偎到天亮。


  那份感覺真是美好,令波波一輩子都刻骨銘心。


  可是林星進來了,嘭一聲,屋子裏美好的空氣被掃蕩一空。


  那個晚上的一切,也因此在波波腦子裏定格。


  林星的嘴唇抖著、顫著,她一定是被眼前這一幕驚住了,一定是被眼前這一幕嚇壞了。多麽可怕的一幕啊,她一定是這麽想!她的臉在變形,先是抽搐,而後扭動,臉色也在複雜地變化著。大約,她不會想到,波波真會把身子交給自己的養父,不會像小女人撒嬌一樣賴在父親懷裏。但波波確實是這樣。


  她在門口站了半天,雙手都響出了憤怒的聲音,他們還沒分開。波波的身子還在父親懷裏!父親呢,不,他不是父親。


  那一刻,林星真就這麽想。那他是誰呢?此後無數個日子,林星陷入了茫然,但她終究沒能搞明白,波波為什麽會這麽對她,為什麽會?


  呯!她憤怒地摔了門,將她看到的一切牢牢關在屋子裏,關在記憶深處,黑夜深處。拎上自己的行李,走了。


  林星走得決絕,一絲兒挽留的餘地也沒留給波波。


  等波波震醒,衝出屋子,衝下樓,黑夜已把啥也掩去了。


  波波在空蕩蕩的街巷裏站了好久,然後返身回來,等他再次走進書房,林伯久已倒在地上。


  林伯久住了一段時間的院,算是再次從死神手中掙脫了回來。可這個家的氣氛卻已不再,林星把一根魚刺嚓地折斷,分別卡在了她跟林伯的呼吸道上。


  波波知道,那晚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這個家,算是徹底裂了。


  迫於無奈,波波不得不找來護工阿蘭,想借此緩和一下無處不在的危機。


  波波扔下林伯,突然地回到內地,回到樂文身邊,其實有一大半是因了林伯。隻是,波波從不把這些說出來。


  說出來又能頂什麽用呢,林伯一生有那麽多缺憾,難道她都能補給?

  考慮到林星,波波也想永遠地逃開深圳,逃開這個讓她心煩意亂的地方。她甚至想,隻要樂文一句話,她是情願留在他身邊的,哪怕他不娶她,哪怕他隨便將她安置在一個什麽地方,隻要不讓她回深圳,她都會答應。


  可樂文自始至終就沒有安置她的意思。


  波波算是徹底清醒,樂文這一生,是不可能離開司雪的,別的女人,隻不過是他空虛時的填補品。


  多麽可惡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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