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連數日,劉征都埋頭在資料堆裏。這家夥,做什麽都像是玩命。樂文偶爾也去看看他,跟他瞎扯幾句。


  內心裏,樂文還是很關注這位基層作者。離家棄業,跑這遠的來為了文學,也著實讓他感動過一陣子。


  隻是劉征毫沒眼光地把希望寄托到麥源身上,弄得樂文敗興。


  不過轉念一想,現實就是這個樣子,多少人不是把眼睛盯在操權者身上?樂文自嘲地寬慰自己,也寬慰著劉征。


  這天劉征正在查閱資料,看到樂文進來,忙起身。


  樂文笑說:“別隻顧了看資料,有空該到處走走。”劉征說:“快看完了,看完我就想深入下麵。”深入這詞讓所有的作家發麻,它像一根棍子,老是敲打著這些玩字兒的人,卻又老打不到要命處。不過這詞從劉征嘴裏說出,卻有一份神聖。樂文知道劉征還是個堅定的源泉主義者,便很鼓舞地補充了一句:“是該深入,深入下去才能發現真實,真實才是文學的根,是這樣吧,老胡?”


  他把目光投向昏昏欲睡的老胡。


  “嘿嘿,樂作家也講起道來了。”


  床上百無聊賴躺著的老胡這才躍起身,接話道。


  “跟講道沒關係,我是怕你躺出病。”樂文此話,一半是玩笑,一半卻是真。那天開分工會,老胡沒去參加。


  請過他,他說:“你們是組團來的,我算啥?就算我有那個資格,也沒那個能耐。”老胡是想發牢騷,發給麥源看。在文學院,老胡跟麥源是死對頭,明裏暗裏的對著幹,這都幹了多少年,還是停不下來。樂文覺得他們滑稽,也有點得不償失。


  幹來幹去的,為了啥?又能幹到啥?

  樂文知道麥源跟老胡的矛盾,最初完全是因為麥源批評了老胡。老胡在省內一家雜誌發了一組散文,說是一組,隻不過題目起得多,文字充其量也就一個中篇。


  有人替老胡寫評論,稱其為新寫實散文,還說開創了省內散文寫作的新局麵。這話讓麥源很不高興,馬上撰文予以批駁,引經據典,寫的檄文比老胡的原文還長。


  沒想此舉反幫了老胡,讓老胡那篇文章很是火了一把,後來還得了省內文學獎。麥源後悔得要死,老胡卻耿耿於懷,始終記著麥源批他的事。此後兩人關係越來越僵,竟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老胡有個短處,此人寫不得長文。老胡最初搞新聞出身,後來轉行文學,受新聞之苦,文字總帶著八股味,勉強也就能寫寫散文、隨筆之類,不過寫得勤,發得也多,漸漸成了氣候。麥源就笑他是豆腐專業戶,省內副刊的承包人。還在多次會上取笑他。六年前老胡突然捧出一長篇小說,此舉無疑石破天驚,令所有人刮目。那長篇樂文認真讀過,的確不錯,很有份量,可惜出版社名氣太小,又缺乏宣傳,不然老胡憑此作就能把自己做大。麥源當下便啞,很是沉默了一陣。半年後風雲突起,麥源在文學院一次工作會議上突然向老胡發難,聲稱已掌握足夠證據,證實老胡的長篇係剽竊之作。


  說這長篇原本出自一農村作者之手,找老胡斧正,還指望著能幫著推薦。老胡借口工作忙,將手稿壓在家中,久不作回答。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原作者一年後外出打工,死在了窯下,老胡見老天有意成全他,埋頭半年,將原作改動一番,換了自個名字,堂而皇之就出版了。

  “你放屁!”那天老胡跳起來,手指著麥源鼻子,憤怒地罵了一句髒話。麥源像是胸有成竹,不惱不怒說:“我沒放屁,我講的是事實。”


  “事實是小說是我的心血之作。”老胡說。


  “嘿嘿,心血不否認,剽竊別人當然也需要心血。”麥源說。


  此事鬧了很長一陣子,麥源大有搞倒搞臭老胡之架勢,老胡也不示弱,揚言要以誹謗罪將麥源告上法庭,還煞有介事背來半麻袋手稿,說是他十年磨一劍的證據。


  麥源對此嗤之以鼻,不屑得很,言下之意是他掌握的證據比老胡多,多得多。鬧得不可收拾時,上麵發話了,休戰,誰幹誰的正事,要是再這麽無休無止吵下去,兩人都離開文學院,該幹啥幹啥去。


  麥源為此憤怒了一年,說老胡搞上層路線,打通了關節,實乃文人之惡舉。此事是真是假,誰也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可以證明,麥源指證的原作者的確拜過老胡為師,小說反映的事兒也正是原作者那一帶的。


  樂文跟老胡調侃了一陣,見老胡情緒激動,有點咬人的味道,遂走出房間,隻身到了樓下,想四處走走,順便實地看一看陽光的發展。來這麽些天,他還沒到陽光的廠區內走動過。誰知剛繞過花壇,眼裏便撞進一個影子。藍天白雲下,那個影子實在有點熟悉,花香襲人中,樂文忽然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夢幻感。


  等往前再走幾步,那張臉便清晰地到了樂文眼裏,這不正是那晚陪他跳舞的文學女青年橙子麽?

  樂文想起那晚跳舞的事,臉一陣紅臊,想逃開,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弄出的聲音卻驚了如蘭般綻放在花之外的橙子。


  樂文不敢回頭,腳步抹了油似的,腦子裏卻嘩嘩閃過那晚的場景,幽暗的燈光下,一張如夢如幻的臉,引得樂文遐想連連,禁不住就……第二天,劉征來找樂文,磨蹭半天說:“樂老師,能不能跟陽光說說,給胡老師換個房間?”


  樂文忽然想,把劉征跟老胡安排在同一房間,真是不合適。


  “他整天啥也不做,攪得我也不能做,就在剛才,他把我所有的資料都扔了,還罵我……”


  “罵你什麽?”


  “罵我吃飽了撐的,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翻小學課本。”


  樂文哦了一聲,半天無話。


  劉征又連著說了一大堆老胡的不是,樂文才道:“行,我幫你說說。”劉征走後,他卻想,是吃飽了撐的,看那些資料能看出個啥?可這話斷斷不能跟劉征講,劉征眼下已被資料所惑,加上麥源執意讓他從資料裏找素材,他能不找?


  瞎想了一會,樂文掏出手機,給波波發了條短信。


  這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樂文再次想起波波,想起跟她瘋狂的那些日子,他感覺自己是完了,怎麽一天到晚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都是女人的影子?

  這晚樂文睡得很遲,他在想波波,下午波波並沒給他回短信,他將電話打過去,波波也不接。

  她為什麽不接啊,樂文的心很亂,折騰得他這晚啥都幹不進去。好不容易來了睡意,躺下不久,迷迷糊糊中,電話響了,接起一聽是個陌生的小男人,問他能不能到三樓來一下?

  樂文沒好氣地就罵:“到三樓做什麽,半夜三更的,讓人睡不睡覺!”那邊很小心地道著歉:“不好意思,樂老師,有人說是你朋友,我們想證實一下。”


  樂文猛地想起三樓就是娛樂城,而且不知怎麽突然就聯想到了老胡。


  已是淩晨三點,樂文穿好衣服,急忙下樓。到了三樓,一看果然是老胡,正跟幾個服務生爭吵著。


  老胡要了小姐,而且一要就是兩個!

  據服務生講,老胡是夜裏十點多下去的,鬼鬼祟祟,服務生問他:“想唱歌?”老胡搖頭,說不會唱。“要不叫個小妹妹,陪你跳跳舞?”服務生拿商量的口氣問。


  老胡吭了一下,臉有點紅,但意思顯然是想跳舞。


  老胡對這一行本來就陌生,若不是陽光發了那張卡,他是說啥也不敢進去的。但這晚老胡還是經不住誘惑,偷偷摸摸就給去了。服務生將他引到包廂,那包廂的確豪華,比老胡進過的任何一個包廂都要令人震憾。老胡心裏有點怯,一個五十多歲的窮作家是很少見過這場麵的,老胡怯怯地坐下,就有服務生排著隊魚貫而入,像是歡迎重要嘉賓似的,一下子就端來五六個拚盤,裝滿鮮丟丟的水果和小吃,還有認不得商標的外國啤酒。老胡心裏納悶,轉念一想,可能他們知道我是作家,不敢怠慢,便也心安理得起來。


  而且還擺出一種譜,一種見過大世麵的譜。旋即,陪舞的小妹妹到了,一個年齡小得讓老胡咂舌的小姑娘,穿著異常暴露,把性感和妖冶誇張到了極致。老胡倒吸一口氣,渾身扭不過勁兒來。服務生很是客氣地說:“她服務很好的,先生需要什麽,盡管跟她提好了。”見老胡憋紅著脖子,呼吸艱難,像有人要害他的命,服務生笑道:“先生隻管放心,我們這兒很安全的。”


  老胡一直是驚魂不定的,包括跟小姐摟著跳舞的時候。


  一股不知從哪兒來的恐懼跟定了他,嚴重破壞了他的情緒,使得他一點享受的感覺也找不到,倒像是被懷裏的小姐綁架似的,不大工夫就流出一身虛汗。


  那小姐也是一個特能拿人開涮的主,一邊給老胡喂葡萄,一邊說:“先生你抖什麽啊,莫非在老婆麵前也這樣?”


  一句話激怒了老胡。忘了交待,老胡沒了老婆,很早就沒了,這些年他都是一個人過。老胡要攆小姐走,說不唱了,這麽別扭還不如睡覺去。小姐也是多嘴,摟著老胡脖子說:“你回去也睡不著啊,還不如我陪你……”


  說著已動手解老胡的褲子。老胡緊緊捂住褲帶,被蛇咬了一般說:“你走,走!”


  “我偏不走,跟你這人玩,有意思。”小姐一臉壞笑,越發放肆地逗起老胡來。


  吵聲驚動了服務生,這兒的確服務一流,客人稍稍有點不滿,小姐立馬換。這樣老胡便擁有了第二位。


  這一位倒是善解人意,不過更是善解人衣。沒幾下,老胡就讓她俘虜了。老胡感覺不虛此行,同時也直歎自己經不得世麵,心滿意足後,老胡決定離開,他大搖大擺來到吧台,掏出那張黃卡,很有派頭地說:“認得這個麽,我可是你們老板請來的貴客。”

  吧台小姐很有禮貌衝他微笑一下:“先生您請座,馬上就好。”


  很快,老胡得到一張單子,上麵清清楚楚寫著,老胡累計消費了1888元,按黃卡打完折,老胡應該向吧台支付1288元。


  “啥?”老胡不隻是驚了,當下啞得說不出話。


  不是說拿卡可以任意消費的麽,怎麽還要交錢?


  老胡沒帶錢,老胡身上很少有錢。事後樂文才知道,老胡所以賴在陽光不走,跟他身上沒錢有很大關係。


  老胡在一個叫大沙灣的小村莊把錢花光了,原本指望陽光能暗中給一點好處費,緩解一下他的燃眉之急,沒想陽光隻管好吃好喝供著,愣是不提紅包的事。


  反把老胡弄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過這跟娛樂城結帳沒有關係,老胡認定娛樂城是在欺詐:“我又不是沒進過這種地方,敲詐誰啊?”


  娛樂城的工作人員很有禮貌,包括聞聲而來的保安,也都笑嘻嘻看著老胡,但那景致,分明像是在街頭看耍猴,樂文心裏不快。


  一看樂文到了,老胡越發理直氣壯:“樂文你說說,我是不是他們老板請來的,對待客人咋能這個態度?”


  樂文白了老胡一眼,這種地兒豈是你老胡來的!他問吧台:“交多少錢?”吧台小姐一看樂文出麵,彬彬有禮道:“看在先生你的麵上,交一千行了。”


  老胡大怒:“樂文不能交,憑什麽,我隻要了一位小姐,他們硬說兩位,前麵那位能算麽,能算麽?”


  樂文恨死老胡了,丟人丟到這地方,也虧他能做出!


  這地方的規矩他知道,小姐一進包廂就算,你可以不幹啥事,但你必須得按幹了買單,因為小姐派進去就是讓你幹的。


  老胡還在咆哮,樂文已伸手掏錢,沒想錢沒摸到,卻摸出那張卡。


  樂文把卡遞過去:“拿這卡買單,可以不?”


  所有的人幾乎都怔住了,他們看到的,絕不是一張普通的黃卡,這種卡隻有老板高風有。


  “先生,先生,實在對不起,這樣吧,你請,請……”


  立馬就有人陪著小心,要把樂文往包廂引。樂文說不必,如果可以,我要回去休息了。


  十幾個人圍著樂文,開門的開門,讓道的讓道,老胡傻眼了,感覺氣都喘不過,這景致,他哪見過?


  那卡——?

  很快,老胡暴跳如雷,狗娘養的高風,一個鍋裏做兩樣飯,小瞧我老胡!


  老胡連夜要離開陽光,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一想剛才受的侮辱,還有他和樂文受到的不對等待遇,就覺裏裏麵麵讓高風辱盡了。拔腿往外走的一瞬,一股悲愴淒然而下,口袋裏沒一分錢啊!

  老胡最終還是一咬牙,跟劉征說:“借我點路費,回去就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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