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鐵嘴
參與朝會的番邦各國使節，都知道大宋朝和金國之間的恩怨。作為一個一直受人仰視的天朝上國，大宋這些年來被北方忽然崛起的金國欺負得狼狽不堪，一度幾乎到了滅國的邊緣。他們的文化、他們的禮儀，甚至他們的文字、語言，都是從中國這片土地上學到的。眼看一個茹毛飲血的蠻族把自己心中的天國占領，這讓這些番邦小國心中很不是滋味兒。仿佛是大哥快被人打死了，自己這個小弟弟卻隻能在一旁嚎啕大哭。
??而今日大宋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光芒，誓言複仇，而且顯得大氣、雍容、舉重若輕，這才符合各國使節心目中那久違了的天朝上國。他們更希望大宋能夠繁榮富強，因為他們國家的經濟、文化、軍事、政治，一直以來都是從中國汲取豐富的營養，最重要的是，中國這個天朝大國，無論是在多麽強盛的時期，都是以和平共處的姿態來對待周邊的番國，這讓他們安全感十足。尤其是日本使節，看到往日的老大哥終於重新振作，激動地淚流滿麵，伏地懇求新皇允許他們日本國派出一隊武士，幫助宋朝對金作戰。
??其他的番邦使節就尷尬了。人家說了是內戰，內戰是什麽？內戰就是哥哥打弟弟，或者說是父親打兒子，你跟著湊什麽熱鬧呢？真心希望大宋重振雄風是一碼事兒，出兵加入戰爭是另一碼事兒。人家動輒幾十萬的軍隊大作戰，小國小邦派出的那點兒人，還不夠塞牙縫的呢！重要的是萬一金國贏了，必定不會放過他們這些曾經跟著起哄的國家。在政治外交上，國家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你說你小日本不是缺心眼兒嘛！
??要不怎麽說還是人家日本人實在！眾番國的使節正在猶豫著要不要跟風表態的時候，趙昚從禦座上起身，徑直走到日本使節的麵前，親自將其攙扶起來道：
??“貴使快快請起，日本國的好意，朕心領了。但是我大宋滅金，無需任何一個番國出手相援，照樣可以犁庭掃穴。”
??之後，趙昚重新坐回禦座上接著說道：
??“大宋統一了北方後，將會與諸位各國共同成立一個經濟、文化的交流平台，這個平台的名字就叫做東亞……什麽來著？”
??嶽中麟立即出班接道：
??“回稟陛下，是東亞共同體！”
??“對對對，這還是嶽卿家起的名字。顧名思義，便是與諸位的國家共同繁榮、共同昌盛。經濟上，我大宋對各國開放互市，所有商品均可通過貿易往來互通有無；文化上，各國可以選派大量遣宋使或者是留學士子，來我大宋學習文化、交流思想。至於在政治和軍事上，各安各事，我朝絕不幹犯。這便是朕的老師嶽卿家提出來的東亞共同體，諸位使者可以先把朕的意思報回國內，如果貴國感興趣，可以提前做些準備，若是有什麽更好的建議和補充，可通過禮部遞交書呈。朕將來會成立一個專門機構，來處理東亞共同體事宜。”
??這個重磅消息，比之剛才向金國宣戰要勁爆多了。
??大宋朝雖然已經是一個十分開放的時代，但是在以農耕文明為主的國度，商品經濟的發展始終不是主流。“民以食為天”，所以商品經濟僅滿足於國內的日常生活所需。而對外貿易，隻是國家外交和軍事上的重要倚靠和控製手段，所以輕易不會打開兩國之間的互市。而民間偷偷在邊境上的小規模走私交易，不但價格奇高，而且根本滿足不了周邊國家的市場需求。要知道中國所產的絲綢、茶葉、瓷器、藥材、紙張、鐵器等等，哪怕是小到一根繡花針，那都是諸國爭相求購的東西。以往諸國想要得到這些東西，便是每年一度的朝貢。拿自己國家的一些土特產，換來大宋的大量商品賞賜。可是這些連皇室的需求都遠遠不能滿足，以至於有些國家一年能派來好幾波朝貢的使臣，為了天朝上國的寶貝東西，把臉麵已經放在了一邊。
??至於文化交流，那就更是輾轉反側，求而不得了！最受周邊國家青睞的，是中國的儒家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政治體製以及建築學、醫學等方麵。從公元七世紀初至九世紀末約264年的時間裏，日本為了學習中國文化，先後向唐朝派出十幾次遣唐使團，這也是這個時代的日本人對中國感情無比深厚的重要原因。在這之後，中國與各國的文化交流便僅局限在民間私人團體上。各國仰慕中國如繁星閃耀一般的文化，甚至都以穿漢服、執漢禮、講漢語為榮。別的不說，僅是在醫學方麵，在西方的西醫學還沒有出世前，中醫的博大深邃、玄奧精妙，理論的係統繁雜，與世上各國那種赤腳大仙們相比，何止是天壤之別。
??今日大宋的皇帝居然親口承諾，將來要建立一個經濟、文化的交流平台。天上掉下一個巨大的餡餅，把各國使節都砸暈了。再看向日本使臣的時候，眼中都充滿了高山仰止的神色。人家這一毫不破費的表態，將來指不定能換取多大的優先利益呢！
??為什麽大家每年都能拿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東西換取到一大堆的精美商品？因為中國人向來最看中的是麵子。
??大朝會結束後，各國使節便相繼離去，百官又轉到選德殿繼續商議國事。
??有堅決不願依附秦檜和堅決主戰的大批官員，被秦檜貶的貶、罷的罷、流的流，這一回都被趙昚召回臨安府委以重任。原尚書右仆射黃龜年、原四川宣撫副使鄭剛中、原端明殿學士李文會、原刑部侍郎曾開、原戶部侍郎李彌遜、淮北宣諭官方廷實等，這一大批國之幹城回京後，迅速占領朝堂，在宰相嶽中麟的帶領下，成為了新皇帝主戰的中流砥柱。而原樞密使張浚，雖然是個堅定的主戰派，卻有些誌大才疏，並不敢在軍事上委以重任，正好以前他幹過禦史之職，便委任他做了禦史中丞，倒也算人盡其才。
??新皇新氣象！除了主戰是新一代朝廷目前的政治主流，但改革變法也是趙昚與老師嶽中麟的絕對共識。可是宋朝無論官員百姓，聞變法就會變色，實在是變法給大宋朝帶來了太多的傷害。兩個絕世名臣：範仲淹和王安石，全都折戟沉沙，還引發了大規模的黨爭。
??嶽中麟為趙昚謀劃的變法，有些驚世駭俗，所以隻能一步步的來，不僅要緩緩地邁開步子，“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讓官員百姓都在眼看著國家一步步富裕強大的同時，一點一滴的感受到變法帶來的好處。而變法影響到的利益團體，也要溫水煮青蛙，不能讓他們感到十分疼痛的同時，還要給他們發放不少甜棗。最重要的是，要在軍事和政治上取得絕對優勢，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權，憑借著無與倫比的威信，再開始一步步的改革。總之就是一句話：這次的改革要溫和。
??溫和指的不是內容，而是動作。假如內容也不溫不火，換湯不換藥，那還不如不改。趙昚今日在大朝會上提出的“東亞共同體”，其實就是經濟體製改革的第一步。雖然許多上層官員已經提前都議過了這項提案，也知道新皇一心求戰，但趙昚突然間在大朝會上向金國宣戰，又拋出“東亞共同體”這個重磅消息，還是令百官一時間驚慌不知所措，對皇帝如此亂放言論頗為不滿。畢竟這些議題，還沒有正式通過，對金作戰甚至連一絲準備都沒有呢。而且，與諸國間展開經濟、文化的交流，為各國培養人才，這並不符合傳統士大夫的價值觀。所謂“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別看他趙昚是皇帝，也是一樣一樣的。
??禦史中丞張浚率先開炮：
??“陛下，我大宋討伐金國，乃是討伐異族、血洗國恥。今日陛下將女真人，甚至遼人、渤海人等，都歸入我大宋，把討伐異族變成了清理叛亂，臣以為十分不妥。女真等族，乃是夷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堂堂中華上國，豈能容夷狄混同？再者，陛下提出的東亞共同體，將我朝之文教衣冠、華美之物俱都拱手送與夷狄番邦，使其羽翼豐滿，則我大宋將來又何以立國？”
??趙昚在辯論方麵，對老師嶽中麟那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聞言直接望向老師。嶽中麟於是緩緩而出，百官一看宰相出班，想跟著張浚大人一起參奏的，都悄悄縮回了腳步。這位爺的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過的說成死的。天文地理、諸子百家、正史野聞等等等等，沒有他不懂的，沒有他不會的，沒有他講不出道理的，沒有不被他說服的。最厲害的一個小道傳聞，聽說是這位爺，直接把權傾朝野的福國長公主說得，跳進了火海。如今人稱“鐵嘴宰相”！
??嶽中麟侃侃而言道：
??“孔子之《春秋》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是夷狄還是華夏不在於血統，而在於所習用的文化，華夷之辯不是血統上的區別而是文化上的差異。
??孟子提出‘中國聖王無種說’，認為中國的任何一個民族隻要他有誌氣有才能，都可以統治中華成為聖王正統，‘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人也，文王生於歧周，卒於郢，西夷人也。’更強調要‘以華變夷’，反對‘以夷變華’。
??這裏的‘變’是‘改變’的意思，就是要用華夏的文化禮儀製度來改變四夷的文化禮儀製度和愚昧落後，把四方之民納於華夏文化之下，化‘夷’為‘華’，也就是主張民族同化融合。
??而我們中華士大夫們要做的，便是用先進的中華文化，把四方夷狄融合進我華夏這個大家族中。若是讓野蠻而又落後的夷狄文化統治了我們中華，才是我們這些士大夫的恥辱，更是人類文化、經濟和文明的大倒退！
??我中國之曆史，就是一部民族融合的曆史。數十個大大小小的民族，分布在中國及中國周邊的土地上，在曆史的長河中，相互交往、相互學習、相互扶持，甚至相互通婚，早已是血濃於水，哪裏有什麽華夷之分？單說咱們今日朝堂上的諸位，多數來自於中原及北方氏族。中原與北方氏族通婚極多，而北方氏族多是鮮卑人的後代，誰又敢說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漢人呢？中華民族是一個包容的、大度的、寬厚的多民族國家，隻要我們的文化、文明永遠繁榮昌盛，那麽我們中華民族就永遠屹立不倒！
??至於陛下今日提出的東亞共同體，與諸國開展經濟、文化的交流，想必不用本官再多說，諸位大人都應該明白了，經濟、文化的交流，便是一種以華變夷、民族融合的大政，同時也是強國富民的重要舉措。所以諸位大人，討伐金人，不是討伐異族，更不要再用‘血洗國恥’這樣的詞語，女真也是我中華百姓，血洗二字，豈不是暴政乎？”
??禦史中丞張浚雖然也被嶽中麟講得熱血上頭，但依然忍不住在心中腹誹道：
??“嶽鐵嘴，我日你先人板板！早點兒搬出你這套民族融合之說，老夫也不用出來丟人現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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