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女皇
長公主府的後院花廳中，嶽中麟望著舉手投足依舊儀態萬千、臉上充滿了親和力的福國長公主趙多富，心中正自感慨萬千的時候，趙多富輕聲地說道：
??“先生治史之才，天下無人能及。其實先生在國子監做史學博士的那段時間裏，您的每一堂授課內容，本宮都叫人謄錄了出來。每每讀之，可謂是字字珠璣、發人深省。”
??嶽中麟趕緊施禮道：
??“下官何德何能，承蒙長公主殿下如此錯愛，不勝惶恐！”
??“先生不必自謙。其實不僅是本宮喜歡看先生的授課實錄，本宮的老師更對先生之才大加推崇，讚美之詞溢於言表。先生？”
??“下官在。”
??聽到長公主的呼喚，嶽中麟抬起頭來，趙多富的眼中分明的閃爍著一種意味深長的戲虐：
??“我的老師對先生的讚美和敬仰，難道也是錯愛？或許是先生認為，我們區區女子的品評，根本就不足掛齒？”
??“這……”
??嶽中麟的腦門兒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趕緊回道：
??“易安居士雖是女流，但乃國之大儒，在文人士子中可稱是泰山北鬥；長公主殿下更是少年成名，論起才華，巾幗不讓須眉。下官絕無半分小視女子之心，能得長公主殿下和易安居士的讚賞，下官……慚愧，慚愧！”
??“慚愧就不必了吧，隻要不是先生剛才口中所言的‘錯愛’就成！本宮看走了眼倒沒什麽，可是我的老師要是真的‘錯愛’了，隻怕這一生，她的心扉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敞開。”
??說著話，趙多富起身，輕移蓮步來到廳中的花架旁，一邊撥弄著上麵的花草，一邊拿起水壺時不時的點些清水。
??“老師她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前半生倒有那麽幾年是歡快的。可是後來的遭遇想必先生也知道，女人啊……男子若是能為我們女人撐起頭頂的天空，又有哪個女子不願找一個終身依靠，在他的庇佑和關懷下幸福的生活呢？可這麽些年來，老師還不是和本宮一樣，在孤單、寂寞、冷清而又彷徨無助的日子中度過？我們倆名為師生，實則情同母女。老師若是有什麽心事，我這個做弟子、做女兒的，不僅僅能夠為她解開心結，更可以替她決定人生大事。先生，您能明白本宮的意思麽？”
??嶽中麟臉上肌肉，沒由來的抽搐了幾下。這是和風細雨的威脅，也是赤裸裸的色誘！拿一名五十八歲的女人來色誘，她趙多富還真是幹出了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情。但你又不得不佩服人家，因為這名五十八歲的女人，是嶽中麟心中的摯愛，是他的軟肋。
??嶽中麟盡量平複了一下心境，然後躬身施禮道：
??“下官明白。”
??“嗯，其實今日本宮請先生前來，是想向先生請教一些史學方麵的問題。”
??“請教實不敢當，長公主殿下請講。”
??“不知先生對武周女帝的文治武功怎麽評價？”
??來了，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假如以前嶽中麟對長公主的心思是霧裏看花，那麽這一刻終於算是撥雲見日，看清楚了真相。
??你還真要篡國啊，殿下！
??一個始終聰明絕頂的女人，怎會突然變得如此糊塗？南宋現如今的政治環境，她趙多富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難道是被手中掌握的幾股強大的力量，再加上送給她的那一筆巨額財富衝昏了頭腦，感覺自己已經成了天命之女、無所不能了？
??嶽中麟覺得有必要拉一把正處於懸崖邊緣、已經利令智昏的趙多富：
??“殿下，武周女帝武則天，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皇帝。”
??“很了不起”，這四個字從一位治史極為嚴謹的學者口中說出，已經算是溢美之詞了。趙多富微微一笑道：
??“哦？她如何了不起，還請先生細說。”
??“好的殿下。武則天之所以了不起，靠的是其自永徽六年登上政治舞台，至神龍元年的神龍政變退位，這五十年間的文治武功。大致可歸納為四點：
??一、提倡政治革新，完善人才的選拔製度。發展科舉，開創殿試、製舉、武舉、南選等新的選拔官員製度，用試官等辦法大膽提拔年輕官員。
??二、善於發現人才，善於使用人才。當政時期湧現出狄仁傑、李昭德、魏元忠、姚崇、宋璟等一批名臣，及婁師德、王孝傑、郭元振、黑齒常之等一批武將，值得後人稱道。
??三、重視發展文教。數次召集文人學士編書，撰定《列女傳》《臣軌》《百寮新誡》等千餘篇。也曾召集文學之士，撰修《玄覽》《古今內範》《兆人本業》《樂書要錄》等，更是集大量學者，編《三教珠英》1300卷。對啟發民智起到了積極作用。
??四、拓展疆域和領地，武功卓著。總章元年，派名將李績出兵滅了高麗政權，於平壤設立安東都護府。長壽元年，派王孝傑出兵西域，趕走了吐蕃人，收複安西四鎮，保證了絲綢之路的暢通。
??正是基於以上四點，下官認為武周女帝武則天，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皇帝。”
??“嗯，先生講的很好，本宮也深以為然。”
??截至目前為止，嶽中麟的表現都不失為一個識時務的聰明人，這符合他的一貫表現。趙多富還是比較滿意的，有些十分聰明的人，你甚至不需去花費任何心思點醒他，他便能順應時勢，給出你想要的答案。
??“若是先生有意，本宮可以安排先生回到國子監，再做幾日史學博士，將武則天的文治武功，在士子和士大夫間多多宣講一番，傳播教化、啟迪民智，先生暫時屈就一下如何？”
??千萬別以為王府教授退回史學博士是受了委屈，幫長公主提前造勢，這已經是引為心腹了。橄欖枝扔到臉上，按理說這個時候沒有三拜九叩地表忠心，也該有一番感恩戴德的表現吧？可惜嶽中麟保持了沉默。
??趙多富回頭輕瞄了他一眼，接著說道：
??“論起文治，本宮認為女人當政，要比男人強，因為女人的心思更加細密；論起武功，有的女人若是硬起手腕，世上怕是沒有幾個男人比得過。本宮的意思，先生以為如何？”
??嶽中麟沉靜的躬身施禮道：
??“殿下之言，下官不敢苟同。”
??趙多富聞言，手上的灑水壺微微一滯，旋即說道：
??“先生有何高見，本宮願聞其詳。”
??“高見不敢當，淺見倒是有兩句。殿下，請恕下官直言，武則天的成功是不可複製的。”
??說罷，嶽中麟停頓下來，望著長公主。趙多富兀自邊擺弄著花，邊說道：
??“你說，本宮聽著呢！”
??“是，殿下。武則天當政五十年，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經濟不斷發展，人口不斷增加，民安本業，社會穩定，這是她不可磨滅的曆史貢獻。太宗一朝、武則天一朝、玄宗一朝，這三朝就仿佛是一個葫蘆，兩頭大，中間細，這中間的武則天，是連接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的橋梁。但論起吏治清明，她比不過貞觀；論國力鼎盛，她遠不如開元。若是沒有太宗貞觀之治為她和李治留下的鐵桶江山，她又豈能輕易地掌握鼎器長達五十年？殿下剛才說女人心思細密，當政能力比男人強，這話有些以偏概全。漢朝的呂後，雖不是皇帝，卻靠著玩弄心思、掌控權術來執政，史稱‘呂後弄權’，可即便如此，聲名狼藉的呂後在施政上，也有閃光點，比如下令廢除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製定之惡法挾書律。所以單憑施政者有幾處政績，便對其大加吹捧，顯然有失偏頗。
??武則天身為女子把持朝政，靠的的確是細密的心思，還有非凡的手段。正是因為她得位不正，擔心李家皇室和朝臣們的反對，政治手段多用在了人吃人的心思上。雖然她當政五十年間，也出了不少名臣，但她任用的奸佞之人也不在少數。為了堵塞言路、鏟除不同政見者，她甚至重用索元禮、周興、來俊臣、侯思止等一大批酷吏，更別提她那為數眾多的男寵。所以武則天的時代，永遠不可能出現貞觀之治時那樣眾正盈朝的盛況。她能起到一個承上啟下的作用，平穩過渡，為後來世上最為璀璨的時代——開元盛世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已經實屬不易了。
??而說到帝王武功，武則天並非是一個開拓之主。李績滅高麗政權之戰，其實早自太宗貞觀十八年便已開始，這其間經曆二十四年戰爭，動用兵力百萬之巨，大小戰事不可計數，武則天不過是將掃尾工作完成罷了；而派王孝傑出兵收複安西四鎮，也隻是奪回故土而已。一方麵打通絲綢之路，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她剛剛登基稱帝造勢。依靠強大的後勤補給和數倍於吐蕃的兵馬，唐軍依然在素羅汗山一帶遭遇數次大敗，若不是恰巧吐蕃內部發生變故、遭至瓦解，最終能不能收複這個不毛之地，還在兩說。
??尤其武則天能夠一步步的登上皇位，她的身份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什麽身份？”
??“皇後的身份。身為李氏王朝的皇後，她便是嫁入李家的媳婦，生死都是李家的人。無論她的身份是皇帝還是皇後，她都是李家的女人，她所生的兒子也是李家的龍脈。朝廷上下多少官員百姓，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容忍了她。否則，她又豈能如願？”
??趙多富眯起了她的一雙美目：
??“先生說了這麽多，究竟是想表達什麽？”
??嶽中麟躬身道：
??“下官說這些，就是想告訴殿下，武則天的女皇之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這種成功不可複製。如今的政治局勢，需要的不是一個將人心算計到極致、以血腥的政治手段統治國家的女皇；而是需要一個大氣、睿智、果敢的君王，帶領我南朝百姓走向富強，以堂堂正正之姿，擊敗敵人，實現民族之複興。”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趙多富也不再矜持下去了，放回灑水壺，回坐在高椅上，她厲聲問道：
??“先生倒是講得振振有詞，難道說本宮不夠大氣麽？”
??“殿下不是趙家的兒媳。”
??“難道本宮不夠睿智麽？”
??“殿下不是趙家的兒媳。”
??“難道本宮不夠果敢麽？”
??“殿下不是趙家的兒媳。”
??“不是趙家兒媳又如何？太平公主手中有權，欲起事時，不一樣是四方投奔、從者如雲？”
??“殿下不是趙家的兒媳。”
??“先生除了趙家兒媳，還能說點兒別的嗎？”
??“好的殿下，正是因為太平公主不是李家兒媳，所以她即便權傾朝野，玄宗想要弄她，也隻是一紙詔書，太平公主一黨，三天便徹底煙消雲散。”
??“你……”
??趙多富的涵養再深厚，也擋不住嶽中麟連珠炮一般的指摘。
??“既然不做本宮的狄仁傑，就滾出去！”
??嶽中麟長歎一聲，拜別離去。臨跨出花廳的門檻時，身後傳來長公主殿下的悠悠之語：
??“不會審時度勢的人，命都不會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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