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贖罪
離開飛來峰，繼續向東，隨著人跡漸多，山路也好走了一些，駛出靈隱山後，路麵變得寬闊平坦。張石頭拚命地打馬狂奔，萬俟萱在他身後摟著他的腰，能夠分明的感受到他氣急敗壞的心情，和因急怒交加而顫抖的身軀。
??萬俟萱想要說些什麽，來安慰一下自己的心上人，可是竟不知該如何說。這是自己的父親和秦檜聯手，一起導演的惡劇。假如嶽少保三人真的有什麽不測，她知道張石頭一定不會原諒他自己，而她自己呢，怕是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於是一路無話，等到繞過西湖南堤，從清波門奔入臨安府，早已過了午時。此時仍在下著暴雨，二人身上早已淋得濕透。張石頭倒是無所謂，可人家萬俟萱是女孩子家，五月的江南，天氣溫暖，所穿衣衫甚少，被雨水一淋，又裹在身上，那曲線玲瓏的身體若隱若現，張石頭雖心急如焚，卻也隻能先將萬俟萱送回家中。
??即便是暴雨傾盆，臨安府的大街小巷依然到處是哭罵聲。街巷裏弄的百姓紛紛走出家門，有雨棚的在雨棚下哭罵，能進酒樓瓦肆的就在酒樓瓦肆中哭罵，走街串巷，鄰裏鄰居的，聚在一起哭罵。
??風聲、雨聲，哭聲、罵聲，交織在一起，張石頭和萬俟萱行了一路，也聽了一路，二人的心沉到了穀底。萬俟萱清楚地感覺到，張石頭的身子，抖得更加厲害。
??終於趕到萬俟府，萬俟卨不知秦檜以自己女兒為陷阱，要致張石頭於死地。所以聞聽寶貝女兒被張石頭救了回來，以為是按秦檜編排的劇本演出歸來，總要表現出一副急切關懷的模樣，於是和夫人程氏一起，趕緊迎了出來，丫鬟青芸也跟在二人身後來迎自家小娘子。
??在回廊處見到張石頭，正要美滋滋的誇上這個準女婿兩句，卻不料本是攙扶著自己女兒的張石頭，一見到他，立刻甩開女兒，滿眼通紅，三步並作兩步，便迎他而來。待走到近前，張石頭一把抓住萬俟卨的胸襟，暴跳如雷的吼道：
??“狗官，你這狗官！”
??程氏在一旁嚇得不知所措，看向自己的女兒。萬俟萱卻麵色慘白，沒有一絲的血色，也不言語。
??騙張石頭出城，害死嶽飛三人，萬俟卨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反而還為拯救了未來女婿而沾沾自喜。但在自己的老婆孩子麵前失了威嚴，萬俟卨容忍不了。他怒道：
??“你這是作甚？趕快放手！”
??張石頭卻置若罔聞，依然攥著他的胸襟，喝問道：
??“俺就問你一句話，嶽元帥父子和張憲，是不是已經死了？”
??萬俟卨鐵青著臉道：
??“是又怎樣？今日早朝皇上下的聖旨，嶽飛賜死，嶽雲、張憲斬首。嶽飛午前便死在大理寺獄中，現在已經是未時了，嶽雲、張憲已被斬首。張石頭，你不要執迷不悟，莫總是仗著聖眷胡作非為，本官這是在救你，你明……”
??話還沒說完，張石頭一巴掌便糊在他的嘴上。“啪”的一聲脆響，萬俟卨仰天摔在廊裏，這一巴掌不輕，老牙至少要掉三顆。
??程氏驚慌不已，俯下身體看著被打暈了的老爺，哭叫道：
??“這是怎麽回事呀，啊？好好說話不行嗎？嶽飛三人是皇上下旨殺的，老爺也沒有辦法的。萱兒，萱兒快來，幫為娘把你爹爹扶起來。”
??萬俟萱卻依然不發一言，站在那裏就如一座雕塑。
??張石頭淚流滿麵，咬牙切齒道：
??“萬俟卨，你這個狗官！你和秦檜狼狽為奸，騙得俺好慘你知道嗎？你知不知道你把俺騙出城去，害死人啦，你知道不？俺今日定要替天行道，殺了你這個狗官！”
??說著，張石頭舉起拳頭，準備把萬俟卨的腦袋砸出個五顏六色。
??“石頭哥哥！”
??一聲淒厲的呼喊，在張石頭身後響起。張石頭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萬俟萱在喊他。可是他實在忍不下去，一想到自己和福國長公主趙多富多日來的謀劃付之東流，一想到嶽飛三人慘死，一想到孝娥妹妹那充滿期待的小臉變得慘白，全都是因為這個罪魁禍首萬俟卨，是他把自己騙走的。午時在飛來峰下，對著三個和尚，他說自己的確很傻的時候，其實內心還覺得自己事實上，是有點兒小聰明的。可是現在，他認為自己不是傻，而是白癡，是個誤了天大之事的白癡！他原諒不了自己，更原諒不了萬俟卨。
??在地上抱著萬俟卨的程氏，突然望著女兒一聲慘呼便昏了過去，丫鬟青芸也大叫一聲，張石頭頓感不妙，回頭一看，萬俟萱的胸前，竟插了一把匕首，而這把匕首，正是張石頭周遊西北回來後送給她的禮物——毋刀！
??張石頭魂飛天外，顧不得再殺萬俟卨了，奔到萬俟萱的身前，抱住了她軟軟的身子哭喊道：
??“萬俟妹妹，你怎麽這麽傻啊！”
??萬俟萱胸前的匕首雖未拔出，但鮮血順著匕首的血槽噴湧而出，與雨水混合在一起，瞬間便染紅了她的半個身子。
??“石頭哥哥，妹妹知道……父親罪孽……深重！但請不……要殺他，妹妹為……為他贖罪。好……好嗎？”
??張石頭邊哭邊不住的點頭，嘴裏嗚嗚咽咽的，也不知道說些什麽。
??“妹妹一條命，換不了嶽家……父子的命，妹妹……這輩子，欠嶽姐姐的太多，還……不清了，下輩子，一定還她！”
??萬俟萱握著張石頭的大手，艱難的笑道：
??“莫哭，哭了……不好看。你說嶽少保……他們平反後，是不是……我們萬俟這……一姓氏，便將遺臭萬年了？”
??張石頭隻是哭。
??“那妹妹……來世說什麽……也不姓萬俟了，你說……妹妹姓什麽？”
??張石頭搖搖頭，依然哭。
??“傻……瓜，當然姓……張……”
??又一個女孩子死在自己的懷中，張石頭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程氏和丫鬟青芸撲了上來，推開他，搶過萬俟萱的屍體，嚎啕大哭起來。
??良久之後，張石頭失魂落魄的走出萬俟府。
??雨已經小了許多，街上的哭罵聲也弱了不少。忠臣良將都死了，哭罵也救不回忠魂，但是小老百姓們，依然還要活下去。街麵上漸漸多了行色匆匆的小商小販，而張石頭，舉目四望，竟不知自己要何去何從，於是一屁股便坐在了萬俟府門前的石階上，就這麽呆呆的坐著，如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驅殼，任由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臉頰，滴滴答答的淌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雨住，張石頭臉上的淚水也幹了，隻是還在不斷的抽咽。這時幾匹馬從遠處奔來，看到張石頭，馬上之人喊道：
??“果然是將軍，將軍在這裏。”
??兩名親兵勒韁下馬，把張石頭的坐騎潘安遞給了他道：
??“將軍，你終於回來了，讓我們好找！”
??張石頭低著頭，抽咽道：
??“回來有什麽用？嶽元帥他們都死了！”
??兩名親兵聞言也紅了眼圈。
??張石頭忽然想起來，問道：
??“嶽元帥的遺體呢？”
??“回將軍，嶽元帥的遺體尚不知道，但嶽雲、張憲二位將軍的遺體，被人收斂入棺，如今就停放在義和坊的善莊中。”
??“那俺去祭拜一下。”
??說完張石頭便騎上駿馬，親兵二人正要跟隨，張石頭回頭道：
??“你們就先回府吧，讓俺一個人好好靜靜。”
??義和坊的善莊，也許平日不好尋，但今天卻一眼就能找到，因為這裏人山人海。
??百姓們扶老攜幼，紛紛從城中各處趕來，給嶽飛、嶽雲和張憲燒把紙、上柱香，順便磕個頭。
??張石頭將馬在莊子外拴好，跟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進了莊內。說是莊子，也隻是個一進的小院，裏麵正堂偏屋，加上兩溜廂房，滿共也就六七間屋子。此時正堂裏停放了三口上等的紫檀棺木，其中兩口，收斂的是嶽雲和張憲的遺體，身、首已經被人們縫合了起來，另一口棺材則是空的，因為嶽飛的遺體還未找到。嶽飛是以謀反罪賜死，並未公開行刑暴屍，其屍體朝廷也不歸還家屬，所以如今怕是早被大理寺獄的官員拋屍在哪個亂葬崗上了。所以在找到遺體之前，暫時隻能用一口空棺，來祭奠嶽飛的英靈。
??按理來說，嶽飛犯的是謀反大罪，是不允許民間入殮、掩埋，甚至各種形式的祭拜。然而正因為沒有遺體，一口空棺，你說是誰就是誰，心中默念就好。一時間臨安府的差役也無話可說，又看到群情洶洶，誰也不願惹得眾怒，正好有這借口，幹脆在善莊外遊走逡巡，維持秩序，樂得裝傻充愣、搪塞上官。
??張石頭卻不管不顧，輪到他去燒紙磕頭，他撲通跪在地上便大哭大嚎起來：
??“嶽元帥、嶽雲哥哥、張憲哥哥，你們死的好慘！俺對不起你們啊……”
??眾百姓麵麵相覷，心道這是哪兒來了個二愣子？若是讓朝廷官差聽到，大家夥還能不能繼續了？這不明顯是拆台、砸場子麽？
??沒等張石頭哭夠嚎夠，出來幾位壯漢，便連勸帶架，把這個二愣子弄了出去。
??剛被架出了善莊，張石頭還頗有些不服氣，正要與這幾人理論，其中一個漢子低聲對他說道：
??“我家老爺在善莊左側，離這裏不遠的杏花樓二層‘山水’雅間等您呢。”
??張石頭一愣，問道：
??“你家老爺是誰？”
??那漢子朝駿馬潘安努努嘴，便回頭又入了善莊。
??趙多富本在眾安橋的樓外樓上，靜靜地等待著人群消散，好安排手下人秘密的為張憲收斂遺體。沒成想被人搶先一步，便坐著馬車悄悄的來到了義和坊的善莊外，幾經猶豫，終於決定不進去了。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豐神俊朗，永遠在自己心中，不看也罷，有比看他最後一眼更為重要的事情去做，小不忍則亂大謀。
??趙多富在密閉的馬車裏向萬不辭下令打道回府，可這時，卻叫她看見了一個令她恨得咬牙切齒的人。誰，當然是張石頭這個白癡！
??張石頭牽了潘安，正要去杏花樓，萬不辭走到他的身邊低聲道：
??“殿下有請，跟我來。”
??離開善莊稍遠，人群不再那麽密集。中河邊停著一輛精致的馬車，張石頭來到馬車外，咬牙道：
??“殿下，俺張石頭知道說啥都晚了，您現在就讓萬大叔拿刀把俺捅死吧，俺真的不想活了。”
??趙多富冷冷的笑道：
??“嗬嗬，如果殺你有用，本宮早把你千刀萬剮了。隻是本宮很疑惑，你被騙走之時，就不曾想起萬一事急，三千鷹騎的號令問題嗎？若你將令符留於府內，交給親兵，還用得著現今在本宮麵前求死求活嗎？”
??“俺當時心中火急火燎，沒有細想便上當了。現在想來，那時之所以沒有想到留下令符，是因為下意識裏自己知道，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調動鷹騎兵，親兵們也都是知道的。”
??趙多富心頭一緊，顫聲問道：
??“還有辦法，你為什麽不早說？你的親兵們為什麽不告訴萬不辭？”
??“這個辦法其實你們都知道啊！那就是當年中原武林大會上的那隻銀瓶，它的底部是一個雄鷹的圖騰，以它為將印，便可調動鷹騎兵，乃至中原義軍。隻是，這隻銀瓶俺送給孝娥妹妹保存，不在俺府上。親兵們沒說，是因為他們習慣於等待俺親口下令。可是當年中原武林大會，萬大叔也在場的，難道也忘了？”
??萬不辭滿頭冒汗：
??“這……急切之間，誰想到這一層了？”
??趙多富長歎一聲：
??“時也、命也，回府吧。張石頭你給本宮記住了，你欠本宮的，本宮暫時記在一旁；別人欠本宮的，將來你要幫本宮連本帶利、連皮帶血都奪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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