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探望
張石頭今日給他趙構帶來了三個信息。
??第一個信息:嶽飛一死,金國便要起兵滅宋。
??且不說金國滅得了滅不了大宋,隻要金國起兵,趙構就會嚇得魂不附體。他這麽多年來始終致力於一件事,那就是懇請金國主子罷兵,讓他在南宋逍遙自在的當他的兒皇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將國家大權都給了秦檜。說句毫不誇張的話,隻要金國願意真正議和,讓他趙構跪舔金國皇上的腳趾頭,他也不是做不出來,他實在是太害怕和他的父兄同樣遭遇,被當成豬一樣圈養在極北苦寒之地。多少年來夢裏驚醒,不是因為思念他的父兄,而是夢到他們淒慘的模樣被嚇醒的。
??嶽飛的氣場實在過於強大,他就是南宋軍界的定海神針。金國人害怕嶽飛,趙構不是不知道,問題是他比金國人更怕嶽飛。自隋唐以來,曆經五代十國,哪個皇帝不是因手握兵權而黃袍加身的?
??男人在世,所圖無非是三樣:權、財、色。可他嶽飛一不愛財、二不近色,所圖甚大啊!
??第二個信息:秦檜為了讓他下決心殺死嶽飛,故意偽造了一封他哥哥與嶽飛往來的書信,雖然這封書信的確是他哥哥的親筆信,但卻是秦檜與金人勾結弄出來的。
??這條信息的可信度極高。看來秦檜比他趙構更著急讓嶽飛死,不過這也難怪,嶽飛死,是金國議和的前提條件。秦檜作為兩國議和的實際操盤手,為達目的使些手段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因為有了第一個信息,現在趙構要擔心的是,嶽飛死,金國是如約議和,還是翻臉發兵。
??萬一是後者呢?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啊……
??趙構的心揪了起來。
??第三個信息:秦檜親手寫了一紙效忠金國的誓書。
??這個信息對趙構的衝擊倒不大。即便是真的,或許秦檜是為了脫身,不得已對金人虛與委蛇呢?就算秦檜真的效忠金國,但是他隻要能夠促成宋金真正的和議,他趙構也不在乎漢奸不漢奸的。但是因為有了第一條信息,現在趙構要擔心的是,秦檜不但是個漢奸,萬一他真的要將整個大宋連帶他這個皇帝,都賣給金國呢?
??想起父兄在五國城過得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趙構渾身就會起雞皮疙瘩。聽說他們住在茅草屋裏,屋外就是豬圈,到處都是豬騷味兒。那裏的冬天,冷得令人無法忍受,連被子都凍得硬邦邦的,手腳都會被凍爛甚至生瘡流膿。夜間小解,若是不拿根木棍兒敲著,尿液就會與自己的家夥凍在一起。這是什麽樣的人間地獄啊!
??張石頭看到趙構臉色蒼白,陰沉著半天不發一言,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乖巧的躬身行禮道:
??“皇上,您看來有些累了,臣就不打擾您了,臣這就告退。”
??趙構心中紛亂,揮了揮手,便將張石頭打發了。
??可當張石頭退身離去,還沒走幾步,趙構忽然喊道:
??“張愛卿!”
??張石頭趕緊應道:
??“微臣在。”
??“若是金國發兵攻我大宋,愛卿可能為朕領兵橫掃敵寇,就如去年在中原時那般神勇?”
??“這個……隻要皇上下令,微臣定然身先士卒,哪怕戰死沙場也在所不惜。不過……”
??“不過什麽?”
??“回皇上,去年之所以能連下中原數城,那是因為俺借用了嶽飛的名號,騙他們說是嶽元帥讓俺回來帶領他們作戰的,所以中原義軍才會人人奮勇、所向披靡。可要是皇上您殺了嶽飛,軍心難保不……”
??看到趙構臉色難看至極,張石頭不敢再說下去了,轉而拍拍胸脯道:
??“皇上,別的不敢說,俺張石頭敢打包票,若是有宵小奸臣想要謀害皇上,俺絕不答應,定然替皇上把他除了。”
??趙構聽了,臉色稍晴,溫言道:
??“你對朕的忠心,朕是信得過的。這樣吧,你將那幾個為了救你而捐軀的義士名字、籍貫、住址留下,至於如何褒獎他們,容朕再斟酌。”
??張石頭大喜。他們三人受到朝廷何種褒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褒獎,便說明皇上信了他的這番話。
??張石頭自兩年前穿越到南宋,由一個憨直老實的小夥,變成如今謊話連篇、滿嘴胡言還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老江湖,實在是令人唏噓感慨。要是敢讓他爹張福栓知道兒子變成了一瞎話簍子,非把他狗腿打斷了不可。
??滿臉江湖褶子的騙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張石頭這樣臉上寫滿了忠厚的人,不但謊話連篇,而且中間還夾雜著許多真話,最為恐怖的是,流下的眼淚居然也屬真情的流露,絕非作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達到了騙子的最高境界,也難怪生性多疑的趙構聽了進去。
??要不怎麽說薑還是老的辣呢!若沒有韓世忠昨日麵授機宜,張石頭怎會想到如此忽悠皇上?張石頭不由的感慨:
??老韓啊,要論奸滑,俺張石頭就服你!
??出了皇宮,張石頭心情大好。親兵見了,連忙笑臉迎上問道:
??“將軍,咱們打道回府?”
??張石頭忽然收起笑容道:
??“去嶽府!”
??親兵心裏苦道:
??“得,就知道將軍昨夜夢話不是白喊的。”
??一想到嶽府四個刁蠻的大丫鬟,親兵們都頭皮發緊。這幾個小娘子牙尖嘴利,這一趟怕又要挨不少的搶白。
??唐朝宋之問有句詩道:“近鄉情更怯”。張石頭卻不是回鄉,離嶽府越近,心跳越是加速的厲害,甚至呼吸都變得局促起來。
??嶽飛入獄後,朝廷已經派人查抄了嶽府,不過嶽府本就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倒也不怕查抄。假如那些嶽飛夫婦親手種植的蔬菜瓜果也算罪證的話,便讓他們抄去好了。宋袁褧《楓窗小牘》載:嶽少保既死獄,籍其家,僅金玉犀帶數條及鎖鎧、兜鍪、南蠻銅駑、镔鐵弓劍、鞍轡、布絹三千餘匹、粟麥五千餘斛、錢十餘萬、書籍數千卷而已。視同時將如某某輩,莫不寶玩滿堂寢,田園占幾縣,享壽考,妻兒滿前,福禍頓息,不意如此天道,亦自有不可知者。由此可知嶽飛為官之清廉。家中除了“錢十餘萬”,其他都是朝廷的賞賜,而這“錢十餘萬”,也就是一百多貫而已。也有史料說嶽飛家被查抄出九千貫錢,對於嶽飛這個級別的幹部,那也是少的可憐。因為宋代高級官員的俸祿和待遇極高。按政策可以享有的各種津貼和補助,單以嶽飛以前領兵在外時擔任大軍區的統帥而言,每月按政策享有的各種收入加在一起,可以達到六千貫左右,相當於如今的六十萬人民幣。由此可見,嶽飛帶兵時,並未從軍中拿取自己可以享有的高額津貼,而是將其都貼補回了軍用。上文中所說的“同時將如某某輩”,不是以“沒奈何”而聞名天下的張俊,又會是誰?
??嶽孝娥的繡樓裏有一些她自認為十分要緊的物件,被她提前藏入了一樓十分隱秘的牆壁夾層裏,比如說嶽飛為她定做的弓箭,還有張石頭送給她的銀瓶,所幸沒有被查抄出來。
??等到了嶽府門前,大門緊閉。有兩個朝廷派來看守嶽府的士兵,但並不妨礙訪客,隻是限製嶽家人的外出自由。其實隻要嶽飛關進獄中,他的家人在臨安府,那是插翅也跑不了的,所以門口放倆士兵,隻是擺個樣子而已,連秦檜都不甚在意。
??親兵叩了門,門房還是嶽厚,小心的將門開了一條縫,張石頭見了,上前結結巴巴的道:
??“厚……厚……厚叔,您……您老好啊!”
??“呦,這不是張將軍嗎?”
??“嘿,厚……厚叔,俺想來拜……拜見一下義母大人,順便看……看望一下孝娥妹妹。”
??嶽厚遲疑了一下,終是歎了口氣道:
??“哎,張將軍稍等,容我前去通報一聲。”
??“有……有勞您啦!”
??不多時,嶽厚回來,將張石頭一行人讓進府中。
??嶽府的院子還是那麽整潔,還是那麽簡單,沒有一絲豪門的講究,甚至有些院子的角落又被開墾出來種上了蔬菜,嶽飛就喜歡擺弄農活,即便是他當上了朝廷的一品大員。假如嶽飛也娶上十七八個姬妾,整日在府中閉門造人,再從朝廷撥付的軍費中劃一部分到自己的腰包,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趙構反而不會如此忌憚他了。
??可是,這樣的嶽飛,還是嶽飛嗎?
??張石頭努力的將自己激動的心情平複下來,來到嶽府的正廳,嶽飛的夫人李氏,便端坐在正廳相候。
??所謂“虎死不倒架”!即便嶽飛、嶽雲已經下獄多日,可朝廷還沒有下旨奪了嶽飛的官階。堂堂一品少保的夫人,李氏雖身著布衣木釵,然正襟危坐,絲毫沒有表現出慌亂之色。家裏能稱為男人的,便是嶽飛、嶽雲這爺倆,如今被抓走,除了嶽雷,其他都是婦孺。嶽雷雖然已經成婚,可畢竟才十六歲,嚴格來說還未成年。所以李氏絕不能慌,一大家子全都指望著她呢!
??張石頭本來已經收拾了心情,好平心靜氣的看望李氏,可沒成想見了李氏,一眼便看到李氏那去年還滿頭的黑發,如今卻大半變成銀絲。張石頭瞬間無法抑製,撲倒在李氏的腳下哭道:
??“義母大人,您老受委屈了!孩兒不孝,孩兒來看您老了!”
??雖然張石頭曾被他們夫妻認作義子,可畢竟一兩年沒有再上過門,生分了許多。所以李氏本是端著架子的,她不願外人看到嶽家的落魄和笑話。張石頭撲倒這麽一哭,李氏終於沒有繃住,眼淚也嘩嘩的流了下來。一隻手握著張石頭的手,一隻手輕拍著他的背道:
??“你這孩子,莫哭莫哭,快起來說話。”
??離正廳稍遠的偏廂房裏,幾名親兵剛剛進來坐定,屁股還沒把凳子暖熱,嶽孝娥的三個大丫鬟便跟了進來,另一個丫鬟碧落,此時應該是給自家小娘子通風報信去了。
??親兵們一見,趕緊站起身來賠上笑臉道:
??“呦,幾位妹子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丫鬟聽雨:
??“我們嶽家好不好,關你們什麽事?”
??丫鬟含風:
??“張石頭帶你們來看我們嶽家的笑話嗎?”
??丫鬟紫霞:
??“要臉不要臉?一年前被我們從府裏轟走,怎麽又恬不知恥的回來了?”
??親兵甲:
??“嘿嘿,幾位妹子,都是誤會、天大的誤會!我家將軍對你家小娘子著緊得很呢!聽說嶽小娘子身體有恙,趕緊便來探望。”
??丫鬟聽雨:
??“誤會?本是與我家小娘子有約,最後卻與萬俟萱到靈隱寺進香是誤會嗎?”
??丫鬟含風:
??“聽說你們奉旨出京後,張府大院都是萬俟萱在打理,她還在張府舉辦了臨安詩會,這也是誤會?”
??丫鬟紫霞:
??“萬俟萱的父親萬俟卨如今做了老爺和大少爺的主審官,把老爺、大少爺打得體無完膚,這也是誤會?”
??親兵乙:
??“我家將軍對嶽大人的事情十分上心,一直都在想辦法營救的,剛才還進宮找皇上說情去了。”
??丫鬟聽雨:
??“我呸!貓哭耗子假慈悲,誰稀罕?”
??丫鬟含風:
??“你家將軍的老丈人是秦檜的走狗,那麽你家將軍就是秦檜的小走狗,還能指望他救我們老爺和大少爺?不在背後捅刀子就不錯了!”
??丫鬟紫霞:
??“萬俟萱的父親萬俟卨嚴刑拷打老爺和大少爺,你們若是讓張石頭把萬俟萱也打得皮開肉綻,我們便信你們!”
??親兵們被罵得汗如雨下,正尷尬萬分之時,門口一聲嬌喝:
??“都住嘴!”
??來人正是嶽孝娥。她的臉色慘白,不複以往的粉潤,臉頰消瘦,身披一襲淡紫色的披風,雖形容憔悴,然而姿態依然是那麽亭亭玉立。峨眉微蹙、杏眼含悲,弱不禁風一般,惹人憐惜,卻又由內而外,透著一種倔強和冷傲。難怪說病西施的美,是別有一番滋味的。
??丫鬟們趕緊上前扶住嶽孝娥道:
??“小娘子,大夫不是說了嘛,臥床靜養,千萬別隨意出來走動。”
??嶽孝娥輕咬櫻唇,堅定的道:
??“還死不了!你們莫要在這裏為難他們了,跟我去會會那個萬俟大人的好女婿!”
??四名大丫鬟狠狠地白了親兵們一眼,簇擁著嶽孝娥向正廳去了。
??親兵們麵麵相覷、心有戚戚,不約而同的可憐起自家將軍。
??這哪裏是久別重逢來探望,分明是羊入虎口自找虐。
??將軍,您就自求多福吧!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