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麵聖
這一醉，張石頭直到第二日下午時分，才醒了過來。
??見到將軍醒來，宮娥們趕緊伺候更衣，又給張石頭端來米粥。
??張石頭喝了一碗米粥道：
??“這酒醒之後，還真就隻能喝些米粥，別的俺一點兒也吃不下去。”
??親兵在旁邊道：
??“將軍，這是她們做好了一直熱在灶上的，說醒完酒進些米粥可以養胃。”
??張石頭道：
??“嘖嘖嘖，瞧這些姑娘，多會伺候人，你們真是有福啊！”
??宮娥在一旁插嘴道：
??“將軍，您不是也有萬俟姑娘嗎？萬俟姑娘那可比我們這些粗使丫頭強多了！”
??張石頭笑道：
??“不要瞎胡說！你們要是粗使丫頭，皇上的臉還往哪兒擱？對了，這回俺喝醉之後沒有做什麽傻事、說什麽傻話吧？”
??親兵們立刻說道：
??“將軍，您喝醉之後倒頭便睡，安靜極了。”
??張石頭樂道：
??“真的麽？看來有進步，值得表揚啊！”
??一名宮娥噗嗤一笑道：
??“一夜戚戚梧桐雨，杜鵑啼血到天明！”
??親兵狠狠地剜了那名宮娥一眼，宮娥吐了吐舌頭，端起碗盤跑了。
??張石頭感慨道：
??“瞧你們的媳婦，跟著萬俟妹妹辦了一次詩會，如今都能出口成詩，真是羨煞旁人啊！不過這詩是什麽意思啊？”
??親兵道：
??“回將軍，這詩的意思是，您昨夜睡得十分安靜，大家隻聽到梧桐滴雨、杜鵑鳥鳴。”
??“好詩、好詩！”
??張石頭雖然喝醉，但在他熟醉之前，與韓世忠的交談還是記得的，尤其是韓世忠附耳低語、麵授機宜，更是不敢有分毫忘卻。端坐在椅子中，張石頭努力的將事情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之後站起來大手一揮：
??“進宮，麵聖！”
??趙構這段時間，心情十分不好。
??嶽飛的案子，引得天下震動。
??他本以為這麽多年來，經秦檜的手將朝野上下壓製的服服帖帖的，凡是有些棱角的大臣，不是貶謫罷官，便是下獄編管。在趙構這一朝裏，自公開殺戮上書諫言的士人陳東、歐陽澈開始，大宋朝一直以來對待士子百姓甚至大臣的優渥寬容，可謂是一掃而光。為了能夠促成宋金議和，趙構是下了狠心的。
??把權力交給秦檜，任由他隻手遮天、培植羽翼，然後黨同伐異、打擊政敵，這一切趙構都看在眼裏，也樂見其成。自紹興元年秦檜第一次拜相以來，利用各種手段陰謀陷害、打擊異己，到如今正直敢言的大臣已經基本絕跡於朝堂，主戰派再也掀不起任何風浪，秦檜的爪牙遍布全國、羽翼豐滿。
??正是有了這樣的政治前提，趙構才敢開始讓秦檜收拾嶽飛。可是秦檜處心積慮搞出來的那點罪證，實在是連他這個一心想要嶽飛死的皇帝，都覺得太過兒戲。僅有一個人證，沒有物證，更沒有絲毫口供，這案子是他這個皇帝親自下令立案、抓捕、審問的，事到如今，已經成了一個笑話。堂堂朝廷的一品少保，被一個普通軍官隨便一告，便被抓起來打的奄奄一息，這豈不是要國將不國？
??秦檜做事太不講究，還是別有他圖？
??本以為張石頭在選德殿罵他秦檜給嶽飛安上“莫須有”的罪名，這是張石頭對秦檜的汙蔑。可是沒成想，竟然真的是秦檜給嶽飛定的罪。秦檜若不是腦殘，應該知道“莫須有”這三個字，會有多麽的可笑。可他就是這麽說了，如今天下皆知。
??秦檜是腦殘嗎？顯然不是。那麽他這麽說必有所圖！何所圖？無非就是不願承擔陷害嶽飛的罵名，把責任都推到他這個皇帝身上罷了。
??他以為他對何鑄所言，嶽飛案是皇上的意思，這句話朕不知道？
??這幾日趙構真的是屎尿滿身，焦頭爛額！
??一直看似乖順平靜的朝野，紛紛忍耐不下去了。
??宗室之中的代表人物、齊安郡王趙士?曾因朝拜八陵，對嶽飛盡忠報國的印象十分深刻。他身為宋高宗的皇叔，在宋朝宗室之中德高望重。趙士?上書趙構道：
??“中原還沒有收複，你便急著殺害忠臣良將，這根本就是忘祖背德、不思收複河山、隻顧龜縮一隅貪圖享樂。臣以全家百口性命擔保嶽飛沒有造反之心。”
??朝中許多被貶到天涯海角的大臣也大膽上書，言辭犀利，對趙構簡直就是連勸帶罵，反正已經被秦檜迫害成這樣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大臣中最有代表性的要數專門負責審理嶽飛一案的官員，因為他們最有發言權。
??大理寺左斷刑少卿薛仁輔與大理寺丞何彥猷、李若樸等人，聯名上書，通過手上的案情資料和縝密的斷案邏輯，想要保全嶽飛。
??民間更有無數文人學者向趙構上書。最有代表性的是布衣文士劉允升、範澄之。範澄之在上書中言道：
??“宰輔之臣媚虜急和……胡虜未滅，飛之力尚能戡定……是豈可令將帥相屠，自為逆賊報仇哉！”
??他還引用南北朝時宋文帝殺名將檀道濟、自毀長城的鑒戒，懇請趙構回心轉意，他強調道：
??“臣之與飛，素無半麵之雅，亦未嚐漫刺其門，而受一飯之德，獨為陛下重惜朝廷之體耳。”
??範澄之的話是相當客氣了，其他文士可沒有這麽好的涵養，夾槍帶棒，把趙構數落的體無完膚。嶽飛的幕僚文士智浹上書為嶽飛鳴冤，言辭犀利，讓趙構恨得食不甘味，後來指使秦檜將智浹一並株連進嶽飛的案子裏。尤其那“莫須有”的罪名已經傳遍天下，書中莫不把這三個字引來引去，嬉笑怒罵，可謂是精彩紛呈。一直都震懾於趙構淫威之下的士人們，如今為了嶽飛一案，突然變得毫無畏懼，大有“殺了陳東歐陽澈，大宋還有後來人！”的咄咄氣焰。更有甚者，在上書的最後放言道：
??“懇請陛下亦賜我一死，願與飛共赴黃泉，成就千古佳話耳！”
??而上書的所有人當中，唯一一名女性，是李清照。李清照本是不想上書的，她的兩個弟子，一個是趙構的親妹妹，一個是嶽飛案的主審官之女，她的上書很容易會影響到這兩個弟子的家庭關係。但是作為在文人圈中影響極大的女詞人，李清照最終按奈不住，向趙構上書勸誡，言及南宋能夠立國至今，正是有嶽飛這樣的忠臣良將護佑你趙構的皇位，百姓生民也因此得以發展生產、休養生息。如今反過來擅殺忠良，這是昏君、是無道之君、是亡國之君。
??趙構氣得七竅生煙，這幾日也將秦檜的祖宗十八代用開封話罵了個遍。他秦檜隻不過是自己豢養的一條狗，居然還學會禍水他引、明哲保身啦？既然接了這個髒活，就要有把汙水全部攬上身的覺悟，這絕不是一條好狗所為！李清照一個女子居然也敢辱罵他，這令他顏麵盡失。若不是李清照與秦檜的老婆王氏，是表姐妹關係，趙構真的想痛下殺手。即便如此，他依然悄悄指使大內密探，尋找李清照在外有無出格犯忌的言辭，包括她的詩詞，也詳加考究，欲從隻言片語裏弄出個文字獄來，好名正言順的收拾李清照。
??正自生著悶氣，內侍來報，說張石頭求見。趙構正心煩著，本欲不見，但想起張石頭奉旨出去奔忙了大半年，滅了荊軻會，立下汗馬功勞，回來後自己卻隻給了他個閉門思過，心裏有些歉疚，於是宣召。
??見了張石頭，趙構故作輕鬆的說道：
??“愛卿，聽說最近一直閉門在家，未曾出門？”
??“皇上，可是您金口玉言讓俺閉門思過的。”
??“嗬嗬，那是那是。讓你閉門思過，隻是為了愛卿與秦相國少一些爭執，也是為了讓你遇事少些衝動、多些思考，年輕人嘛，要學會持重。”
??“臣謹遵陛下教誨。”
??“其實朕的心裏，是一直都在念著你的。別的不說，僅是那叛國竊國的賊子劉豫滿門被滅，朕就應該獎賞你的。”
??張石頭一聽，知道趙構這是把偽齊廢帝劉豫一家被殺的功勞，算到自己頭上了。這正好為自己要說的話開了引子，當下也不道破：
??“皇上，那劉豫人人得而誅之，臣不過是順手而為。”
??“嗬嗬，好一個順手而為！愛卿公忠體國，朕心甚慰。說吧，想要什麽賞賜？”
??“皇上，微臣可不是為了討賞賜來的。”
??“哦，愛卿有何事，不妨道來。”
??“皇上，臣這次來，正是為了從叛國竊國的賊子劉豫那裏得來的一個驚天大陰謀，向皇上您稟報。”
??“驚天大陰謀？你快說說看。”
??“啟稟皇上，臣在臨潢府殺劉豫一家時，臨到對劉豫這個賊子下手的時候，他居然嚇得尿了褲子，跪在地上求臣饒他一條性命。臣罵他道：‘你這賊子，叛國竊國，罪大惡極，還想活命不成？’”
??趙構笑道：
??“愛卿罵得好！”
??張石頭接著道：
??“多謝皇上誇獎！可是臣罵完他，他卻對臣說道：‘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但是若論起叛國竊國，卻有一個人比小人更加罪大惡極。若小人告發，還望將軍饒小人一條性命。’俺聽了隻對他說：‘你且說來聽聽’。他於是對臣說道：‘朝中宰相秦檜，其實是金國的奸細。’”
??趙構聽到這裏，眉頭一皺，心裏話你張石頭又來了！趙構如今的確對秦檜憤恨不已，可是這條狗卻是無人可以替代的，至少眼下如此。這張石頭拐彎抹角，又來說秦檜的壞話，真是令人頭疼！
??“愛卿，這些沒有證據的話，就不要再提了，這是誹謗重臣，知道麽？”
??“是啊皇上，俺聽他劉豫這麽一說，俺也不高興了，訓斥了他幾句。可是他卻對俺說他有證據。俺問他有何證據，他說：‘秦檜早就與金國密謀，欲先害死嶽飛，金國上下隻怕嶽飛一人，吳玠已死，嶽飛再除，則宋國無領兵之能帥！而後金國發兵再取大宋，易如反掌。’”
??趙構聽了之後，臉色陰晴不定，不緊不慢地說道：
??“胡言亂語！我大宋兵多將廣、人才濟濟，豈是隻有嶽飛一人？”
??“皇上聖明！臣當時也是這麽駁斥他的，可是劉豫卻說：‘大宋能夠統禦三軍，整合戰力，號召全體臣民共抗外敵的統帥，僅嶽飛一人，其他則不足慮。尤其是嶽飛一死，三軍將士俱寒心，有能力者也不會再出力了。軍心一旦渙散……’”
??“放肆！危言聳聽，這是危言聳聽！”
??趙構突然厲聲打斷，喜怒應該不行於色的他，此時明顯慌亂了，吼聲顯得有些聲嘶力竭。
??張石頭低著頭連連作揖，口中連稱：
??“臣萬死，惹得皇上生氣！”
??過了良久，趙構方才使情緒平複了下來。陰沉著臉對張石頭說道：
??“這種危言聳聽、誹謗重臣的話，還不是信口開河？說來說去，沒有證據，隻是平白誣陷他人、以達到混淆視聽、離間我君臣的目的。”
??張石頭趕緊作揖道：
??“是是是，皇上教誨的是。俺當時也是痛斥了他一頓，可是他卻說嶽飛將來被誣謀反、鋃鐺入獄，便是他的證據。因為他當時對俺說這話還在去年八月，嶽飛一案並未生發，他說他的證據就是用事實來說話。為此，他還對臣說了另一件秘密。”
??“什麽秘密？”
??“啟稟皇上，劉豫對俺說：‘秦檜為了讓皇上下決心殺死嶽飛，特意讓金國威逼囚在五國城的太上皇親筆手書一封給嶽飛的信，內容便是以大宋皇帝之命，令嶽飛起兵造反，北伐金國，將其解救出來，事成之後封嶽飛為鎮北王。如果不信，將軍可以回去一問皇上便知。’皇上，秦檜有沒有將這樣的一封信給皇上您看？”
??趙構心中波瀾起伏、吃驚不小。
??秦檜送來那封他親哥趙恒寫的書信時，說是絕密，在大宋境內截獲此信，未讓任何人知曉。可為什麽劉豫卻知道？假如真是自己的哥哥寫信給嶽飛，信使又在大宋境內被秦檜截獲，劉豫是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這便說明，秦檜撒謊！
??趙構並未回答張石頭的提問，而是直接反問張石頭道：
??“劉豫隻是一個廢帝，一直被金人囚在臨潢府，他是如何得知？”
??“啟稟皇上，俺也有這疑問，於是問他了，他說名義上對外聲稱囚禁，那是金人為了保護他劉氏一家人。事實上，金國朝中許多宋臣，金人都不太信任，真正信任的漢人，隻有他們劉家。所以遇到有關於南朝的許多事物做法，都會與他們劉家交流看法、征詢意見。因此，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他都知道。”
??趙構內心莫名的恐慌了起來，他接著又問道：
??“你前些日子在朕麵前說秦檜為了讓金人放他全家回宋，寫了一個《紫檀誓書》，這件事也是聽劉豫所說？”
??張石頭趕緊馬屁送上：
??“聖明莫過於吾皇！的確就是劉豫告訴俺的。”
??“那你最後為何還殺了他？”
??“回皇上，劉豫一家罪大惡極，即便他說的都是真的，也不能免死。不過看在他說了這麽多的份兒上，俺本來是要將他亂刃分屍的，後來幹脆賞了他一個全屍，毒死了事。”
??趙構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幽幽的問道：
??“《紫檀誓書》確有其物？”
??“回皇上，這個俺敢保證，確有其物。”
??“為何？”
??“因為此物被金國十分看重，將其放在會寧府寶勝寺的羅漢殿千手觀音的蓮座之下，由他們的三位國師親自看管，寸步不離。這三位國師武功奇高、天下無敵。對了皇上，俺還要向您討幾個封賞。”
??“嗯？”
??“啟稟皇上，為了得到這個《紫檀誓書》，臣親自潛入寶勝寺，與三個國師交手，誰知道打不過人家，還險些喪命，若不是太行山的常百理老前輩，還有他的徒弟許默言，加上雲霄宮的女弟子蕭洛櫻出手相救，臣就見不到皇上了，可是他們三個卻把自己永遠留在了會寧府。嗚嗚嗚……臣請皇上下旨褒獎這三位烈士，嗚嗚嗚嗚嗚……”
??張石頭說著就哭了起來，這倒不是在演戲，他想到常百理師徒，尤其是蕭洛櫻，為了救自己坦然赴死，立即悲從中來。
??趙構看得出來，張石頭的眼淚絕非作假，然而他卻沉默了。
??他不敢肯定張石頭今日所言是真的，然而，他同樣也不敢肯定，張石頭今日所言是假的。
??假的倒罷了，倘若是真的，細細想來，那真是驚恐可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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