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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陰霾一樣迫近而來,濃重起來,仿佛黑暗隨著夜色同時從各方麵升起來,甚至從高處流下來。
不時有一穎星星掙脫出來,橫掃過天空,留下火似的一條痕跡。天上沒有月亮,燦爛的群星像是灑在黑暗天空裏的點點火種。
許多星星掛在天上,如無數的眼睛。有一顆星,邊上像是沾滿了霜花,周身發著冷光,帶著天真浪漫的驚訝神情從漆黑的天上望著大地。
艾瑞斯回到城堡用過晚餐後,就一直在他母親的房間呆到了晚上,這個房間在城堡二樓西邊盡頭,從這裏可以眺望到美麗寧靜的烏梅雅河。現在這個房間所有的擺設,還是如同他三年前離開一樣。
夜的輕紗不知不覺地遮掩了遠遠近近的一切。又高又藍的天空稀疏地綴著寶石一樣的星辰,就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
蕭蕭的夜風吹打著男孩青澀的臉,讓他感到輕微的瑟縮。天黑了,卻沒有仆人來點燈,這是一個被遺棄了的房間。但在這個少年的眼中,這裏的一切都是他最珍貴的寶貝。
艾瑞斯母親的房間位於城堡東南麵的一角,緊挨著的一個小房間則是艾瑞斯自己的房間。這座樓房有一個漂亮的陽台,可以眺望到緩緩流淌的烏梅雅河,以及南方更遠的羅多克山脈。
陽台的四周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盆,可是卻沒有一朵花,花盆上麵覆滿了灰塵,隻有些荒蕪的雜草沒有人去問津。
艾瑞斯蹲在陽台上,透過精美的石雕柱,看到高築的城牆內的各種景象。
城堡裏的各種建築已經點燃了燈火,遠遠看去顯得熱鬧輝煌。城堡內軍營裏的士兵正在大約十人一隊的緊密巡邏;酒館內嘈雜熱鬧聲響站在這裏都可以聽的到;可是這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
他那生動而清澈的眸子此刻似乎蒙上了一層濛濛的霧氣,下麵一片熱鬧的嘈雜與他此刻的心境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他的臉色異樣地悲戚、沉痛,像嚴冰一樣凍結,又像岩石一樣冷峻。
艾瑞斯怔怔的看著城堡下形形色色的景象,在這裏可以坐觀斯瓦迪亞南境的各種美麗的景色,可是小小的身影旁卻少了什麽,從背後看去他是如此的形單影隻,惹人憐愛。
艾瑞斯站起身來,在這個已經完全黑暗的臥室中,他打開一座楠木衣櫃,就好像他能在黑暗中看見一切事物一樣。
衣櫃裏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他從衣櫃內壁左邊摸上去,一直摸到一個掛鉤,他墊高腳輕輕的扭動了一下,正麵的內壁就‘吱呀’地打開了一扇小門。
艾瑞斯走了進去,這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隻需要短短的幾步,就通向了他自己的房間。
這是母子二人的小秘密,艾瑞斯從小就很依戀他的母親,而公爵夫人也非常愛她的兒子。兒子依戀母親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是艾瑞斯的父親非常擔心兒子失去一個男孩子應有的剛強氣概。
從五歲起,艾瑞斯被父親強製搬出公爵夫人的臥室,住到自己的房間。公爵的擔心不無道理,事實也確實如此,艾瑞斯的一切都是與公爵夫人非常的相像。他柔弱,善良,順從,年幼的他怕黑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公爵夫人坐立不安,她能夠清晰的聽見足足兩英尺厚石壁內,一個顫抖的哭聲在呼喚母親直到哭聲微弱漸漸逝去。每一句低泣的呼喚都在公爵夫人的心裏,就像是沾滿鴆草液的匕首在狠狠穿刺。
在公爵夫人的悄悄懇求下,城堡裏的一位老匠人破天荒的違背了公爵的命令,在這座衣櫃中悄悄開了一扇隱蔽的小門。這是在哈倫哥斯公爵出征時完成的,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僅此三人。
從此,公爵夫人時常稱自己身體不適,早早回房休息。然而每到夜晚,艾瑞斯再也不會在父親鎖上臥室的門扣聲中開始恐懼蔓延,換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欣喜和歡樂。
因為隻要他輕輕叩擊那扇小門三下,要不了幾分鍾,他特意擺放的櫥櫃後麵,就會鑽出一個穿著睡衣的美麗身影。她總是張開雙臂,帶著輕柔又安寧的語氣說,“我親愛的孩子。”
它是一條直穿牆壁的窄小的通道,通道大約隻有不足四英尺高,兩邊各有一個隱門,門上灰塵滿布,像是自從建成以來,從來不曾用過似的。
可以想像一個母親每天必須幾乎爬著鑽過這條通道,哄小艾瑞斯入睡後,才能用同樣的方式回到自己的房間。
此刻艾瑞斯就在這條通道內,來來回回緩慢的穿行於這條曾經聯係母子之愛的小道,活似一個幽靈。這讓本來陰霾黑暗的房間顯得更加陰森可怖,要是有人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嚇得魂飛魄散起來。
這種行為大約持續了接近半個小時,艾瑞斯從那條小通道裏爬出來,又回到了母親的房間,他定定的看著一幅懸掛於臥床左側牆壁的一幅肖像。
從黑暗中隱約的輪廓來看,那是一個修長曼妙的身影。待到艾瑞斯走得近了,他矗立於壁畫之下,仰望這名女子。
這是一幅全身肖像畫,畫中的女子穿著一襲淺綠的束腰長裙,肩上披著一條麻紗披肩,如此簡單的穿著卻讓她顯得簡約優雅。她得頭發與艾瑞斯的頭發一樣是一種栗色偏金的顏色,頭發是束起來的,露出了兩頰至腮邊優美的弧度。白皙修長的肩頸,特別是那雙美麗柔和的眼睛,讓人感覺從哪個角度看都好像在平靜的注視著你。
很奇怪,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幅畫麵想像一下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可恰恰不是這樣,因為她的笑容,似乎是在這恍惚的黑暗中唯一讓人感覺溫暖的一縷微光。
不得不佩服這位畫師具有如此高超的手筆,將畫中的女子用簡單的色彩和線條勾勒的如此栩栩如生。若有人看到艾瑞斯那張低泣的小臉,他會發現母子二人長得竟然如此的相像!
艾瑞斯從低泣漸漸轉成了一種嗚咽,他擁抱著畫壁的底端,小臉緊貼著母親的裙角,淚水在他麵積有限的臉上縱橫奔騰。
從孩子聳動顫抖的肩膀之上的地方,有一行古卡拉德體的小字——愛妻,康絲坦斯·梅爾特。
夜深了,城堡內外的一切嘈雜聲都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靜。
這時,公爵夫人的房門打開了。
在朦朧的星光下,出現了一張帶著深深疲倦的麵孔;老公爵剛剛完成了繁重的工作,他來看望自己的兒子。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在公爵夫人的掛像前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老人來到已經因哭泣而昏昏睡去的艾瑞斯身前,他輕輕的將兒子抱起了來,並小心翼翼的將兒子的雙手搭扣在自己厚實的肩上。然後如同他的兒子一樣靜靜地站在掛像前,深深仰望著畫中的女人,在黑夜中緬懷他深愛的妻子。
不知過了多久,老公爵懷抱著艾瑞斯準備走出房間時,他看到了那扇還未關上的隱蔽的小門。
他走了過去,如同艾瑞斯一樣熟練的關上了機關。然後老公爵抱著艾瑞斯回到他的小房間,將兒子輕輕的放在床上,蓋上毛毯,仔細的將邊角掖好。
如果有人能在這裏看到這一幕,一定會感到不可思議。
老公爵對自己兒子的嚴厲在康絲坦斯夫人死後,顯得更加嚴重。他嚴格規範著艾瑞斯各處的生活上的細節,不給他的兒子配備侍從與仆人,沒有自己能夠使用的花銷。
老人將自身的簡樸強加在這個尚在年幼的兒子,總之作為一個聲望顯赫且稱霸一方的貴族家庭,一個大貴族的獨子應該享受的特權和優越統統沒有。
溫順善良的艾瑞斯使得日常能夠接觸到他的人,都異常的喜愛他。
公爵發現這一點後,宣布未經他允許,任何人不能給這個孩子一個銅板或者任何不屬於他的好處。任何的指責和請求都不能讓這位公爵減輕這種嚴酷的管製。
這在整個〖斯瓦迪亞王國〗境內無論是上層貴族社會,還是販夫走卒都異常讓人感覺不可思議,哪怕是一個私生子也不至於受到這樣的約束和冷酷。
這位年邁的公爵帶著一種常人難以看到溫和的神色走近床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熟睡中的兒子。
噢!這位可憐的父親,隻有在夜色的掩護下才能對自己心愛的兒子給予他的愛。
慘淡的光線,死一般的寂靜,深夜所能引起的一切可怕的東西,而尤其是他飽受思念之苦的內心,又有誰知道這位在所有人眼中冷酷的父親對自己兒子浩瀚如海的關愛呢?
父愛就像是這黑夜裏的一縷陽光,讓兒子的心靈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能感到溫暖如春;父愛又像是溪流裏的一泓清泉,讓兒子的情感即使蒙上歲月的風塵依然純潔明淨。
父愛同母愛一樣的無私,他不求回報;父愛是一種默默無聞,寓於無形之中的一種感情,隻有用心的人才能體會。
這一切交織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平靜安詳的氛圍。他側躺在艾瑞斯的身邊,俯到枕頭上,瞧著自己的兒子。
男孩正安靜的熟睡著,那缺少血色嘴唇正輕輕的發出呼吸聲,那一對眼睛的邊角還殘留著盈餘的眼淚,齊耳的栗色頭發散在那略顯蒼白的消瘦臉頰上。
公爵凝視著這個靜止的,但依舊惹人憐愛的麵孔;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後,他起身走出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