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魏遲陰著臉回來的時候,一幫人正聚在套房裏碼長城,氣氛熱烈。見魏遲一身森冷氣息地走進來,頓時懾於其氣勢,全部噤聲。
他走到丁少楠那桌站住,看看丁少楠的牌,點點頭說:“牌不錯啊,千萬悠著點兒打。”
丁少楠的臉色也不好,他隱忍地看了一眼魏遲說:“如果我早知道對家的牌,可能也不會輸得這麽慘。”
魏遲短促地笑了一聲,撇著嘴角冷聲說:“就怕你點了上家的炮,連累了下家。”
丁少楠左手邊的磊子是個機靈的角色,站起來說:“魏少,你坐,我正好換換手。”
魏遲伸手,將磊子按回座位裏,眯著眼笑,一字一頓地說:“我可不敢跟他玩了。”
另一桌的周雪濤趕緊叫:“遲子!來這邊!我們這兒正等你呢!”一邊使眼色讓下家讓座。
魏遲掃了他一眼,知道他擔心什麽。搖搖擺擺走過去坐下,一捋袖子,吊兒郎當地說:“聽說小爺我今晚要贏錢,你們幾個都準備好了嗎?”
三五圈兒廝殺下來,魏遲的手氣果然出奇的壯,頻頻贏錢。那桌丁少楠卻一直心不在焉地像是陪練的,不一會兒就起身說太累了,要回房間休息。
這邊魏遲剛摸了一個寶,啪嗒一聲拍在桌子上,引得哀聲四起。他卻抬眼喊住丁少楠,涼涼地問:“丁少楠,明天還去滑雪嗎?”
魏遲對家的小子邊掏錢邊苦哈哈地喊:“少楠哥,咱不去了?不是你說要來滑雪的嗎?”
丁少楠沒說話,垂下眼簾,走出去。
又打了一圈兒,魏遲詐胡了一次,點炮一次,非常不在狀態。煩躁地摸出煙,又擲在一旁的茶幾上,喊:“對了,那誰……磊子,去看看丁少楠那兒有沒有紅條了,這煙不夠勁兒。”
“少楠哥會不會睡了?”
“那就叫起來!”魏遲表情狠戾,磊子嚇得不敢吱聲,趕緊一溜煙兒跑出去。過一會兒一臉納悶地回來說:“少楠哥房裏沒人啊!我敲門敲了很久都沒動靜。”
看見魏遲猛地沉下的臉,磊子嗑磕巴巴地說:“我,我很使勁地敲了!我還按了足足兩分鍾門鈴,再怎麽睡肯定也起來了。要不給他掛個電話?”
這時候周雪濤回過味兒來,趕緊攔住說:“行了行了,你去吧!遲子,要不先抽我這個?雖然比不上特供,卻是我朋友從南美捎回來的,也挺有勁兒的!要不咱今天早點兒散了,你也早點……休息?”
魏遲側頭皺著眉頭點上煙:“不,幹嗎休息啊?今天興致格外高!”
接下來魏遲連坐很多莊,都是小胡。
“不是吧!我又沒出手!魏少的手氣今天可邪乎啊!”
周雪濤意有所指地開口:“遲子,你今天不一樣啊,心急啊!你以前不是這麽打啊,你不是最有耐心,都等著一把胡大的嗎?何必這麽急?”
魏遲慢條斯理地碼著牌,嘴角的一抹笑,極淩厲:“我怕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眾人紛紛起哄叫嚷。
一片喧囂中,魏遲卻像是隔離在人群之外,意態淒涼。
終於,一把失手,累積了十幾番,輸得很大。他隻是一挑眉,非常慷慨地發錢,連旁邊圍觀的也有。
大家笑鬧著嚷:“還是魏少最有範兒!”
“喏,魏少從來是好牌品,輸得起!”
“那可不!輸得起大丈夫啊!”眾人得了錢使勁兒誇,一派喜氣洋洋。
魏遲也笑,卻是慘淡,緩緩地說:“錢,我是輸得起的。”可是感情呢?我輸得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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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想好好安撫魏遲,可是一開口就不由自主地將心裏的話都倒了出來。顧榿榿支著額頭給周雪濤發了個短信,希望去亞布力的路上不要讓魏遲自己開車。
洗了一個熱水澡出來,又敷了個麵膜,她站在窗邊,對著江對岸的燈火輝煌處出神。
暗夜中,那座冰燈天堂靜靜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美麗得如同幻境。看得顧榿榿的心底愈是淒迷。
靜默中門鈴突兀地響起,顧榿榿沒有動,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直直地盯著那一處冰冷的燈火。
良久,她才緩緩走到門邊打開門,丁少楠果然還在。
兩人對視一瞬,誰也沒有說話。顧榿榿側身,他默默地走進來,徑自駐足在窗邊,凝視著那片燈光。
顧榿榿卻隻是合了門,靠在門上,無力的。
丁少楠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說:“很美,是不是?”
“嗯。”顧榿榿艱難地點了點頭。
這裏,有他,有她,有他們的誓言和夢想。
遠處的熒熒燈火似乎要穿過紛揚的大雪擠進來,令滿屋的淒愴無所遁形。
頓了一會兒,他啞聲說:“你說得對,你從來不欠我的。其實,我是知道的。我隻是恨我自己,恨我愛你,恨我傷你,恨我忘不了你,恨我到現在都下不了決心結婚,恨我為了你一次次背棄自己的誓言,恨我變成一個連自己都鄙棄的人。”他頓了頓,“我更恨,我竟沒有辦法令我最愛最珍視的女孩幸福,我恨我不能實踐我這輩子最珍貴的誓言……”丁少楠哽咽。
一字一句,穿過凝滯的空氣,落在顧榿榿的心裏。
為什麽說這些?為什麽事到如今才說這些?為什麽此情此景才說這些?
“顧榿榿,已經十一年。”他說得緩慢,但是時間飛快。顧榿榿恍惚,是何時,覺得每一天都漫長到絕望;又是何時,再次感受到呼吸的力度和溫度?她如何走過、熬過的?她覺得茫然,覺得心裏空得發慌,沒有著落。
“但是,榿榿,我愛你,愛到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竟會真的說再見……我以為,這樣就是一生了。我以為,不論我們各自在什麽地方,這一輩子都是我和你的一生一世,是我們說好了的地老天荒。但,你卻離開了,是嗎?我甚至想恨你,因為你連最後的念想都不肯留給我……你讓我以後的日子怎麽過?但我又如何能恨你?我隻能恨老天。你說,老天怎麽能這麽殘忍?如果他要收回,為何之前要給我們這麽好這麽多?”丁少楠轉過身看她,鳳眼中有物晶瑩,“我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顧榿榿早已淚流滿麵。她沒有擦,隻是看著他,貪婪地。
她知道,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以後,他再也不是他,不是十一年前的他,不是十一年以來的他,不是她的他。
而自己,亦然。
她不能不想起十六歲那個暗香浮動的午後,因為被抓到把柄而撒謊的男孩說:我沒有抽煙。
他說,顧榿榿,我記住你了。
顧榿榿現在閉上眼睛仍能感覺到當時的幸災樂禍,仍能清晰地看見男孩通紅的耳廓。
那是一切的開始。
十一年,果真是一個輪回。
她也曾經認定,就是這樣的一生了。不論怎樣,不論他們各自在什麽地方,在誰的身邊,這一輩子她過的都是他們兩個人的一生一世,是她允諾給他的地老天荒。
這麽多年的幸福、悲傷、怨恨、折磨全部累計到了這一刻。
顧榿榿大步走上前,揚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甩了丁少楠一個耳光,哭著說:“說對不起!說對不起!”
“對不起。”
顧榿榿哭得戰栗,那些青春那些年華那些美好那些誓言……
丁少楠伸手最後一次深深地摟住她,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榿榿,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麽要那麽狠心?你怎麽能對我那麽狠心!”
“對不起。”
“為什麽跟別的女人訂婚?你怎麽能!我恨你!!!”
“恨吧。”
“為什麽在我最難的時候不在我身邊?你知不知道我多麽需要你?!不是說好,你新娘的位置留給我的嗎?不是說好,不會讓我受傷要永遠寵我愛我讓我幸福.……”顧榿榿哭得喘不上氣來,丁少楠輕輕撫著她的脊背,眼淚默默地流進顧榿榿的頭發裏,顫抖著。
“不是……明明說要一輩子對我好嗎?為什麽要這麽傷害我?啊?”
“丁少楠你背信棄義!”
“嗯。”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
“是。”
“我永遠不原諒你!”
“好,不原諒。”
“你一定會後悔!!!”
“我已經後悔。”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麽能……這麽多年,對我不聞不問……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夢夢見你?你知不知道那麽些年我其實一直在等你……你為什麽……為什麽事到如今才……”丁少楠緊緊地摟住顧榿榿,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一般。他聲聲應著,卻早已淚如雨下。
“榿榿,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要晚上喝涼水,不要貪辣子,不要忘記吃飯……其實,說來可笑,這些年我不也都沒有在你身邊,可是不知為什麽,這一次,卻那麽擔心你。榿榿……”丁少楠收緊手臂,“還有你仍然要保持本性的天真,即使吃了這麽多苦,還是要堅信人性本善。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你,好在你之前有我,後來有了遲子……但這個世界真的很複雜,你要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不論何時,要多為自己保留一點……還有,你有時候想得太多,容易自苦。其實不必……你要快樂自在地生活……”丁少楠凝噎,“榿榿,最近我總是在想——竟然真的有這樣一天嗎?沒有你,我的世界會怎樣?沒有我,你又會怎樣?反反複複想不出來,覺得惶恐得很。”丁少楠緊緊地咬著牙,嘴裏都嚐得到血腥的味道,“我以前,那將近七年的時間,我每次想起你,都覺得你就在我身邊,好似我隻要伸手就能夠到你。可是,我前天做了個夢,我夢見我怎麽喊你你都聽不見,我嚇壞了……榿榿,榿榿……你真的要離開我了嗎?你真的要離開我了?”
顧榿榿艱難地推開他,淚水滂沱:“是,我真的要離開你了。少楠,我要離開你了……”
她退後了兩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鄭重地說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對不起。”
“丁少楠,對不起。對不起,丁伯伯!對不起,丁伯母!對不起!造成了你家這樣的巨大創傷。他受到了製裁,他真心悔過了,他也下去陪著你們了,希望你們不要再恨他!希望你們再另一個世界還會是朋友”顧榿榿的淚水滴落在地毯上。
丁少楠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戰栗著,含混地說:“好,我試著,原諒他。”
顧榿榿直起身,含淚綻開一抹微笑:“謝謝你,少楠,謝謝你。其實,我也不恨你,你不要總覺得虧欠我,不要覺得愧疚放不下。你看,當年你為了你父親拋下我,如今我為了將來拒絕你,我們扯平。”
丁少楠感覺痛得錐心刺骨,卻隻能笑:“榿榿,你真好,此時還要安慰我。你其實是不再愛我了,不是嗎?”
顧榿榿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嚐到血腥的味道:“少楠,答應我,忘了我。就像當時你忘記周雪靈一樣,你們會好的,她愛上了你,你也試著找回原來對她的愛……”
丁少楠一震,踉蹌了一下,靠在窗台上,顫抖地閉上眼。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的。她要離開他,徹底地,連回憶都不肯留。因為她要給另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丈夫,否則自己會淪為她不齒的那種男人。魏遲總說這女人最狠,終於發現。
世間如此之大,選擇這麽多,她竟總能生生地將人逼到隻剩一條路。
“榿榿,你能不能答應我,永遠不要忘了我。”丁少楠深深地凝望著她,眼眶裏湧出了脆弱的淚,滑過他矜貴的臉頰掉落下來。
男兒淚總是格外令人心痛,令人震撼,顧榿榿顫抖著側過頭去。
他啞聲哀言:“榿榿,無論以後那個人對你多好多體貼多溫暖,你都不要忘了我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忘記第一個與你牽手的是我,第一個與你相愛的是我,第一個跟你說要一生一世的是我……”他說不下去,心如刀絞。
顧榿榿捂住嘴,泣不成聲:“好,好……我答應你,永不忘記……”
“顧榿榿,你要記得,我愛你。丁少楠愛你,隻愛你,即便如你所願忘了你,也還是愛你。”丁少楠哽咽,“對不起,榿榿,對不起。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我愛你,真的愛你。”
顧榿榿含淚點頭。
“榿榿,我喜歡你笑,要一直笑著,好不好?相信我,你的人生再不會有波折,會從此幸福明媚。你會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你。榿榿,我相信你可以飛得很高。”
“少楠,周雪靈是個好女人,”顧榿榿抹眼淚,跟自己說,要微笑,“她很好。要珍惜眼前的幸福,少楠,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我祝你們幸福。”
丁少楠淒然微笑,輕聲說:“榿榿,也願你幸福。”
兩人對視,眼中是真誠,眼底是愴然,臉上是微笑。
十一年歲月如梭,飛快地從兩人之間閃過,那些笑聲那些甜蜜那些誓言將這一瞬切割成千千萬萬個碎片,紛紛揚揚,漫天漫地,讓人傷心。
門口處,丁少楠仍是回頭,問:“榿榿,我最後想問……如果,你回來的時候,我不再粉飾太平逃避過去,你會不會像如今這麽堅決?我們,可不可能有一個機會?”
顧榿榿猛地一震,指甲嵌入肉裏,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真誠坦白,她答:“不會。”
丁少楠微歎,隻身離去。
我騙了你,少楠。
怎麽能不會?當然會啊,當然會。
遠處繽紛的水晶城堡終於逐一暗了下去,漸漸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當中。
顧榿榿覺得她心中那塊她曾以為會永遠燈火璀璨的角落也跟著暗了下去。
她莫名地惶恐,隨之是茫然,卻隻是靜靜地,任其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