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三日絕
入夜,薛府燭光搖曳,其中一間別院里卻一片漆黑,清冷得恍若無人。
一個女子背對著月光,安靜地坐在卧榻上,她身著一襲粉衣,梳著少女髮髻,可雙手卻如同樹皮般枯槁。
就算熄滅燭火,月光透過窗戶,灑落了一室,同樣照出了鏡中女子的相貌。
這哪裡是個花季少女,鏡中映出的那女子,分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嫗!
江詞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愣怔些許,把費力梳好的髮髻盡數拆掉,夾雜著銀灰色的長發散落下來,一聲悠長的嘆息自她口中落下。
她中了三日絕,算著日子,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三日絕,就如它的名字一樣,身中此毒的人,從來沒有能活過三日的。
一天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下來,想她江詞的命數,也到此為止了。
還有什麼遺憾的嗎?江詞捫心自問。她向來玲瓏通透,自認為命數有定,強求不得,可真走到了這一步,卻又對這塵世有著萬般不舍。
被發配到邊疆的父王,出生入死的至交好友,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親人……還有,那個深埋在心底不敢觸碰的名字。
紀楚含。
昨日他們還鬧的不歡而散,說到底都是因著她彆扭的緣故。不知道自己死後,他會不會稍微傷心一下,哪怕僅僅流下一滴眼淚。亦或是迎娶了他的那個未婚妻,即位登基,成了名垂青史的一位明君。
可她從來不會後悔自己所做過的事情,離開紀楚含也不外乎如此。她的身子落下了病根,而紀楚含身為太子,不可能沒有自己的繼承人,而她與生俱來的驕傲不允許她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愛人。
沒錯,她愛紀楚含,從來不曾承認過,但她的一整顆心,在救他之前,就徹徹底底地淪陷在了他身上。薛銘宇知道,元祈知道,可紀楚含呢,他卻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清楚。
江詞又嘆了一聲,終於與死亡近在咫尺,她反倒沒有了之前的恐慌,點起燭火,她甚至有興緻欣賞鏡中那個蒼老的面容。
原來我老了之後是這個模樣,也不算太丑嘛。江詞苦中作樂地想著。
几案上放著文房四寶,早在來薛府的時候,江詞生怕別人見到自己逐漸老去的模樣,執意遣退所有侍奉的丫鬟,所以她只能親自動手磨墨。
其實江詞並不知道要寫些什麼,她只是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自己存在過的證據。
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潑墨,揮毫,等江詞回過神來,一首上邪已經躍然於紙上。
江詞的眼眶有些濕潤,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故作堅強地逼回眼淚,她想,反正都要死了,不妨放縱一次。
乃敢與君絕。
眼淚一滴滴落在未乾的墨跡上,秀氣的小楷氤氳開來,看不出字跡的這句話,是江詞對紀楚含最真摯的告白。
擦乾眼淚,笑容在江詞臉上浮現,一如她當年的無憂無慮。
把宣紙收起來,江詞決定立刻動身離開薛府。她在薛銘宇與楊如嫣大婚那天中毒,如果死在薛府,卻是給一對新人徒增晦氣。
艱難地前行,傴僂著背脊,走到院落里,卻見一個孤傲的身影立於月下,江詞一眼就認出,這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你……」江詞上前一步,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更怕這是一場臨終前美妙的幻境。
那人轉過身,與相貌無關,他的眼中全都是她。
「你來了。」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江詞洒脫地笑道。
紀楚含目光複雜,他平生最恨別人欺騙,面前這女人的不辭而別剛好觸及到他的底線,可得知她身中奇毒,他卻沒有辦法做到對她不聞不問。
「紀楚含。」江詞面色平靜,眼中卻蘊含著天底下所有的悲傷,「我現在,是不是很醜?」
「不。」紀楚含下意識地迅速否認,又意識到了什麼,不再多說。
江詞笑了笑,不管是不是紀楚含心生憐憫,有他這句話,她此生也就無憾了。
「帶我走吧。」江詞說道,「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死去的樣子。」
這個「別人」顯然不包含自己,紀楚含心底湧起一陣莫名的情緒,這是不是表明,她還是心悅自己的?
可她若是心悅於他,為何要在救治他過後,當初不告而別,急匆匆地與薛銘宇訂了親。
紀楚含把紛涌而來的念頭驅逐出去,江詞對他一直有一種吸引力,一開始他以為是皮囊,但現在她容顏不再,他對她的喜歡,卻絲毫沒有消減半分。
對於她近乎卑微的哀求,他又怎麼忍心拒絕?
紀楚含抱起江詞,運起輕功飛離薛府的高牆深院,江詞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在他的懷抱中,她的心頭一片寧靜,這種感覺,只有這個男人才能帶給她。
掠過重重建築,江詞第一次從高處俯視這京城,終於,在一汪湖水邊,紀楚含降落下來。
這個地方是他們一起遊玩過的地方,想不到紀楚含還記得。江詞心中劃過一陣暖意。
湖畔楊柳依依,月光照在兩人身上,一如當年,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人已是便生華髮,而另一人正值年華。
低頭看向湖水,江詞看到自己映在水面的倒影,白髮蒼蒼,面容枯槁,與旁邊孓然而立的翩翩公子當真不是良配。
可像她這般驕傲的女子,又如何會甘心!她為了救他失去了女人最重要的東西,一想到以後他會睡在別的女人身旁,她便心如刀絞,至死都不會心安!
遠處,桃花開得正盛,她輕聲說道:「我想看桃花了。」
紀楚含便抱著她,走到桃樹下,摘下一朵桃花別在她發間。
「你還是這麼好看。」他說道。
江詞眼眶酸澀,她又想哭了。在她容顏老去的時候依然覺得好看的男人,這世間,恐怕唯有他一人而已。
「楚含。」
紀楚含身體僵了一下,這是自離別以來,江詞第一次喚他的名字。
「嗯?」紀楚含背對著江詞,聲線還是一如既往地涼薄。
不知是什麼節日,天邊竟然燃起了朵朵煙火,江詞帶著笑意,等煙火燃放完畢后,忽而覺得有些話似乎是不說不行了,她猛地抓住紀楚含的衣袖,對紀楚含說道:「楚含,其實我……」
「其實我離開你是有苦衷的,我雖然把你救了出來,卻深受重創,徹底失去了生育能力。」
紀楚含驀地轉身,如夜空般深邃的雙眼直直望向江詞內心深處。
「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一陣刻骨的疼痛自他心中升起,他一直以為,是面前這個女人負了他,卻不想,原來他才是負心薄涼的那一個。
面前的女人老態龍鍾,白髮蒼蒼,已然是風燭殘年之際。一種冥冥之中的感覺指引著他過來尋她,他不敢想象,若是今晚沒過來,他恐怕會恨不得殺死這個殘忍至此的自己。
「是啊,我為何不告訴你。」江詞喃喃道,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沉默瀰漫在空氣中,一瓣桃花落了下來,飄落在湖面上。
「你是太子,不能娶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紀楚含,你一定要讓我親口說出來嗎?」江詞神色依舊淡淡,甚至還帶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笑容,紀楚含卻能夠感受到,她是用盡多少勇氣,才說出的這句話。
「我沒有,我不知道。」紀楚含只能如此說道,他比江詞本人更加清楚,她是個怎樣的女子。她看似溫柔婉轉,內心深處的驕傲卻絲毫不亞於他。
她卻並不計較,直直地看著漫天紛飛的桃花,像是回到當年,他們在這青雲山莊同進同出、無憂無慮的時光。
「紀楚含,我心悅你。」她如此說道,隨即笑出聲來。
紀楚含懷中抱著瘦弱的身體,生怕一個不經意間,懷中的人就會被風吹走。
他若是知道她也如此用情至深,就不會刻意對她冷淡,他若是一直在暗中保護她,也不會讓她身中奇毒,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阿詞,我……」他張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又無從開口。
「噓——」江詞笑著制止了他想說下去的話,「你看,桃花是不是很美?」
他不明就裡地點點頭,卻聽到深愛的女子這樣說道:「桃花雖美,卻終會凋零,生老病死也是人一生中不可避免的環節,我只希望,我死了以後,你依然能好好過活,娶了正妃、忙於國事,一切如常。」
紀楚含的一顆心像是被滾水燙過一般,蜷縮在一起,颳得生疼。可感到懷中的愛人生命力迅速流逝,他只能說道:「你別說話,我帶你去找薛銘宇,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不要白費心思了。」江詞搖搖頭,她能感受到身體的溫度一點點離自己而去,「這些我都知道,三日絕無人能解,身中此毒的人,無一生還。」
「江詞,你聽著,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我不許你死!」紀楚含哪裡聽得進去,他深愛的女子因為種種誤會離開他的身邊,現在誤會終於解開,他怎能放她這樣離開!
「紀楚含,江詞能夠遇上你……此生無憾。」江詞看著這個她此生深愛的男人,意識越來越模糊,強撐著說完最後一句,想要抬起撫摸紀楚含臉頰的手臂陡然失去支撐,突兀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