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心悸
「如嫣,怎麼了?」
江詞的發問讓楊如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看向江詞,面上笑意淺淺,一如既往,只是……
她故作如常,手上的動作還不停,輕手將帳簾掛在床頭的一側,笑道:「沒事,起來喝葯吧,銘宇特意囑咐我了,要趁熱喂你喝。」
楊如嫣說著,走到桌前端來一碗湯藥,握著瓷勺將謹慎地吹了一把,直到確認湯藥不那麼燙了,才送進江詞的口中。
江詞乖巧地咽下苦澀的湯藥,卻連眉頭都沒皺,「辛苦如嫣你來照料我了,銘宇呢,他在忙什麼?」
「他在搜集醫書。」楊如嫣說著,已經又餵了江詞一口湯藥,她回答的謹慎而小心,生怕說多錯多,被江詞發現了什麼。她方才還在納悶,梳妝台上的銅鏡去哪了,但直到看到江詞的那一刻,她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銘宇那樣失態,發了瘋似的尋找解毒之法,原來,是有這樣一層緣故。
楊如嫣思緒一片混雜,看著江詞毫不知情的模樣頓覺心酸不已,將湯藥喂完過後,又將帶來的甜蜜餞兒餵了江詞一個,最後實在是忍不下去,隨意找了個託詞,便從房中離開了。
「你們為什麼都要瞞著我?」聽著楊如嫣的腳步聲疾速地消失在院子里,江詞闔著雙目,忍不住發問。
她在問紀楚含,他正坐在圓桌前背對著她,偉岸寬厚的背影掩蓋了他面上的掙扎,江詞不清楚,此時此刻,他是怎樣的表情。
紀楚含不搭話,這房中好似只剩下江詞一人一般,寂靜無聲。但她此刻忽而想看看,她這張臉究竟有什麼奇怪的,值得紀楚含吩咐下人將這屋子裡能發光的東西都撤出去,值得一向端莊自持的楊如嫣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難得地失態。
江詞平靜地說:「我想照鏡子。」
約莫是過了許久許久,紀楚含才轉回身來,朝她牽強地笑了笑,「有什麼好看的,你這張臉怎麼也不會變。」
江詞也笑了,笑意淺淺:「既如此,那就讓我看看。」
紀楚含良久無言,在江詞炙熱的目光之下才終於敗下陣來,「好,等你傷養好了再看。」
江詞忽而覺得一陣好笑,她咯咯地笑了一會兒,末了,又倏地長嘆了一口氣:「你們都拿我當傻子,我有那麼笨么?」
她語氣中的自嘲讓紀楚含心神恍惚,卻見江詞掙扎著掀開床褥,傴僂著身子想要站起身,紀楚含緊張地匆匆走上前,卻被她一把推開,「我自己來。」
江詞佝僂著,艱難地夠著地上的一雙花盆底,她其實不確定現在穿花盆底會不會摔跟頭,但似乎也沒什麼別的選擇。她把握著床板為自己做支撐,不想接受紀楚含的好意。額頭上因為這一連串動作,竟湧起了絲絲薄汗。
但她隨意地揩了一把面上的汗水,穿上花盆底以後,一步一步穩噹噹地走著,忽聽得身後的紀楚含問道:「你要去哪裡?」
江詞回眸嫣然一笑,不答反問:「我就不能出去走走么?」
每走一步步履維艱,但她努力維持著挺直脊背,不想讓它隨心所欲地彎下來。她推開房門,雖然有些累了,卻感覺到無與倫比的輕鬆。薛府的內院她還沒怎麼來過,她對這裡並不熟悉,她清楚地聽見身後均勻的腳步聲,緩慢而自持,她知道那是紀楚含,但她懶得回頭。
江詞在找一樣東西,薛府內外大喜的氣息還未消退,府內的下人鮮有在庭院中遊走的,她這一路上暢通無阻,漫無目的,倒也自在些。
沒走幾步她就累了,前方正好有一處涼亭,附近正是一汪池水,波瀾不興,翠綠清澈。她走上前,靠在亭前正好可以看見池水,水面上還有幾個錦鯉在遊動覓食,她湊上前,她要找的就是一汪池水。
池水中倒映出她的面容,鬢角的髮絲摻雜著幾多斑白,她的眼角不知何時竟堆砌了如此多的皺紋,她的神色蒼老而病態,她的眸光黯淡而毫無生機,她的一舉一動盡顯老態,正是個十足的老婦人。
江詞被嚇得一陣心悸,卻見撲通一聲,池水中落入一個石子,水面上頓時濺起層層漣漪,也破壞了她的倒影。她回頭,正是一直尾隨身後的紀楚含,她不知道這副樣子該如何面對他。她拿手捂住自己的面容,雖然她一早就有心理準備,但直到看見的那一刻,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崩潰。
「你別過來!」江詞察覺到紀楚含的身影越來越近,驚惶失措之下不停地撕喊著,「你別過來!你不要過來!」
女為悅己者容,漢武帝的李夫人病重臨死前蒙著被子,是不想讓漢武帝記得她臨死前的猙獰,任誰也不想自己丑陋的姿容被心儀之人所看見,江詞一瞬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態。
江詞的這幾聲嘶吼惹出了不小的動靜,紀楚含眸色不忍,又踟躕著不知該不該上前,只是試探著不斷挪著腳步,「不用擔心,你還是這麼漂亮。」
他是騙她的,江詞眼角的眼淚無聲地落下,她一眼也不曾抬,卻知道紀楚含不斷地在向她走近,不要走過來……不要走過來……,她心裡這樣念叨著,可紀楚含卻不聽她的。
「不要過來!我都說了不要過來!」江詞撕喊著,嗓音因著喊聲有些嘶啞,她以袖掩面,努力不讓紀楚含看見自己現在的這副鬼樣子,她站起身,把握著涼亭的欄杆,指著身後喊道:「你再過來,我就從這裡跳下去!」
背後是深不見底的池水,紀楚含站在原地霎時停住了動作,他望著江詞的神情說不上是什麼感覺,眼中深意複雜難辨。江詞畏懼於他的注視,匆匆地別開眼去,她害怕極了,若是紀楚含憐憫同情她,才是她最害怕看到的。
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江詞心頭得慌亂愈來愈多,她拿眼偷瞧薛府下人的表情,忽然覺得他們都在嘲笑自己的面容,嘲笑她明明是芳華正茂的年紀,卻換了一副皺紋橫生的老婦的皮囊。
她畏懼於這些,更畏懼於外人的眼光。她站在欄杆上躍躍欲試,她忽然聽見薛銘宇的聲音了,他讓周圍的下人都迅速離開,江詞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察覺到周圍再無外人圍觀的動靜,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但她把在欄杆上的手忽而有些不穩當,只這一次泄氣,方才那一陣嘶吼她消耗了醒來以後全部的力量,身子輕飄飄地,她整個人便重力消退,朝著身後栽倒了。落水的那一刻,她聽見有人喚她的名字。
再然後,意識就被四周的池水包圍席捲,悉數吞沒。
薛府的婚宴沒個結果,賓客就被薛老爺子隨口應付幾句給趕出去了,這其中自然也包括前來的烏蘭格格,她本是和懷玉一起前來的,但是回去的時候卻不見她的影子。
她是貴賓,一直坐在裡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不是很清楚,叫隨行的宮女前去打探了一下,才聽說府里不知為何來了刺客,把太子殿下刺傷了。
她當時一陣心悸,坐在馬車上還覺得恐慌,難怪這禮拜都未完全行完,宴席就這樣遣散了。本想打探一番懷玉的下落,好和她一起回去,但也不知道她跑哪兒去了。薛府的下人們也說沒瞧見她。
沒準是她自行回宮了,烏蘭格格便也沒放在心上,乘著馬車便回宮了。
她回去時有些意外,元祈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書房門前候著侍衛,看樣子他還是在忙於政務。她這樣想著,便吩咐著宮女去御膳房做一份燕窩,好給他補補身子。
烏蘭格格帶著隨行的宮女到了書房的門口,那個侍衛卻大膽包天地攔她,「殿下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的宮女為她鳴不平,「大膽!這是殿下明媒正娶的正妃,草原上的烏蘭格格,你不過一個侍衛,居然敢攔正妃娘娘!」
侍衛拱手恭謹道:「屬下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娘娘的身份,但是殿下卻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烏蘭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看,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就算皇帝來了,也不能進去不成。她長這麼大,一直都是嬌生慣養的,還沒有誰敢給她碰釘子,她沒好氣地說道:「你儘管開門,殿下那頭若是出了什麼事情,我來擔著!」
「這……」侍衛面色踟躕,烏蘭卻袖子一甩將他拂倒在地,想她在蒙古的時候還是有幾分武藝,對付一兩個侍衛還不是小菜一碟,她推開門,未免打擾了元祈處理政事,便刻意放緩了腳步。
裡面卻傳來一陣對話交談聲,她一時有些意外,吩咐著讓宮女下去,端著燕窩的托盤,站在外間處仔細地聽著。
她聽見了女人的聲音,她瞳孔微縮,雙手也不受控制地發抖,她亦是不受控制地走進裡間,只見大著肚子的董貴妃正坐在元祈身邊,二人見到她時神情皆是微訝。
烏蘭手上的力氣消失殆盡,托盤撲通地一聲掉落在地,她不管不顧濺了一身的裙擺,她看著面前端莊美艷的董貴妃,心中想的是,「原來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