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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02章 這個將毀滅那個(2)

  我們不妨重複一遍,這樣一來,思想就益發不可磨滅了,對此有誰還看不清楚呢?它從原先的堅實牢固,變成現在的朝氣蓬勃,從有期變成不朽。一個龐大建築物盡可夷平,但那無所不在的思想,卻如何根除呢?縱然來一次大洪水,大山會早被滾滾洪濤吞沒了,那成群鳥兒卻將依然淩空飛翔;而且,隻要有一葉方舟在洪水上漂浮,群鳥便會飛來停下,同方舟一道漂流,一道觀看洪水退去。從這場混亂中出現的新世界,一醒來便將看見那被淹沒的世界的思想,長著翅膀,生氣勃勃,在新世界的上空翱翔。


  隻要人們一看到這種表達方式不但最易保存,而且還最簡單、最方便、最易於大家所實行;隻要人們一想到這種表達方式無須拖帶一個粗大的鋪蓋卷,無須搬動一大堆笨重的工具;隻要人們把下述兩個事實比較一下:思想為了變成建築物,不得不動用其他四、五種藝術、一噸噸的黃金、整座大山似的石料、整座森林般的木材、一整群一整群的工人,而思想化為書,隻需少量的紙張、少許的墨水、一支鵝毛筆;那麽,人類智慧舍棄建築藝術而擁護印刷術,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呢?要是在河床水位下挖一條渠道,突然把河流的原來河床截斷,河流定將舍棄原來的河床而改道。


  由此可見,自從發明了印刷術,建築藝術便逐漸幹枯、衰微和敗落了。人們多麽強烈地感覺到,江河日下,元氣喪失,各個時代和各個民族的思想都離開建築藝術而去了!這種冷落在十五世紀還幾乎覺察不出來,那時印刷機還過於幼弱,最多隻從強大的建築藝術悄悄汲取一點過剩的生命力而已。可是從十六世紀起,建築藝術的病症便顯而易見,基本上已不能再表達社會思潮了,怪可憐見地成為古典藝術,從高盧風格、歐洲風格、本地風格蛻變成希臘和羅馬風格,從真實和現代的風格成為假冒的古代風格。正是這種沒落,卻被稱為文藝複興。話說回來,這種沒落倒也不失其壯麗,因為古老哥特風格的精靈,這輪沉落在美因茲巨大印刷機背後的夕陽,卻有時以其餘暉,仍然照射著那拉丁式拱廊和考林辛式柱廊互相混雜的整堆建築物。


  這明明是夕陽殘照,我們卻當做黎明的曙光。


  而且,自從建築藝術隻是普普通通像其他任何藝術,自從它不再是包羅萬象的藝術、至高無尚的藝術、獨霸天下的藝術,它便沒有力量再阻攔其他藝術了。於是其他藝術紛紛得到解放,粉碎建築師的枷鎖,各奔一方。每種藝術都在這分離中得到益處。各自分離,整體也就壯大了。雕刻變成了雕塑藝術,彩畫變成了繪畫藝術,卡農①變成了音樂。這好比一個帝國在其亞曆山大死後分崩離析,每個省份各立為王國。


  於是出現了拉斐爾·米凱朗琪羅、讓·古戎②、帕列斯特裏納③這些在燦爛十六世紀赫赫有名的藝術家。


  ①帕列斯特裏納(約1525—1594)意大利作曲家。


  ②讓·古戎(1510—約1566),法國雕刻家、畫師和建築師。


  ③指早期複調的宗教樂曲,後演變為西洋音樂。


  在藝術解放的同時,思想也四處獲得解放。中世紀的異端先輩們早把天主教打開了巨大的缺口,十六世紀把宗教的一統天下粉碎了。印刷術出現之前,宗教改革無非是教派的分裂,有了印刷術,宗教改革卻成了一場革命。若沒有印刷機,異端邪說就會軟弱無力。不論是注定也罷,天意也罷,反正古騰堡是路德①的先驅。


  然而,中世紀的太陽已經完全沉落,哥特藝術的精靈已在藝術的天際殞滅,這時候,建築藝術遂日益暗淡褪色,逐漸消失了。印刷的書籍——建築物的蛀蟲——,便吮吸其血液,啃蛀其骨肉。建築藝術隨之像樹木一樣,樹皮剝落,樹葉紛墜,明顯地幹癟下去,成了庸俗,貧乏,毫無價值。它再也不能表達什麽,甚至連表示對一個時代藝術的回憶都不可能了。人類思想拋棄了它,其他各門藝術也就把它摒棄了,它淪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由於沒有藝術家問津,隻得求助於工匠。於是,普通的白玻璃代替了教堂窗戶上的彩繪玻璃,石匠接替了雕塑家。什麽活力啦,特色啦,生命力啦,智慧啦,統統喪失殆盡了。建築藝術成為可憐巴巴的工場乞丐,專靠模仿抄襲,賴以苟延殘喘。早在十六世紀,米凱朗琪羅大概就感到建築藝術正在衰亡,最後靈機一動,孤注一擲,這位藝術巨人把萬神祠堆砌在巴特農神廟上麵,建造了羅馬的聖彼得教堂。這座教堂堪稱至今仍是舉世無雙的偉大作品,是建築藝術史上最後的獨創,是一位藝術泰鬥在那本行將合上的宏偉石頭史冊下端留下的簽名。米凱朗琪羅去世後,建築藝術在幽靈和陰影狀態中苟延殘喘,悲慘不堪,還能有什麽作為呢?它就照搬聖彼得教堂,原封不動加以抄襲,不倫不類加以模仿。這成了一種怪癖,真是怪可悲的。這樣一來,每個世紀各有其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十七世紀有聖恩穀教堂,十八世紀有聖日芮維埃芙教堂。每個國家也各有其羅馬的聖彼得教堂,倫敦有倫敦的,彼得堡有彼得堡的,巴黎有巴黎的兩三座。這是一種衰老的偉大藝術臨終前返回童年時代的最後譫語,毫無意義的遺言。

  ①即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


  諸如剛才提到的這些特點鮮明的古老建築物,我們姑且不談,隻對十六至十八世紀的藝術概貌稍加考察,便會發覺同樣衰頹和敗落的現象。自從弗朗索瓦二世起,建築物的藝術形式便逐漸消失了,崛起的是幾何形式,那樣子真像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病人的骨架。建築藝術的優美線條,讓位給幾何圖形那種冷漠無情的線條。建築物不再成為一座建築物,而是一個多麵體。不過,為了掩飾這種赤身裸體的醜態,建築藝術倒也煞費苦心。不妨看一看,羅馬式的三角楣當中鑲嵌著那希臘式的三角楣,或者相互錯雜。千篇一律老是萬神祠混和著巴特農神廟,老是羅馬聖彼得教堂的式樣。不妨再看一看亨利四世時代那種邊角用石頭砌成的磚房、王宮廣場、太子廣場。再看一後路易十三時代的那些教堂,胖嘟嘟,矮墩墩,扁塌塌,蜷縮一團,還加上一大圓頂,活像一個駝背一樣。再瞧一瞧那馬紮蘭①式的建築藝術,那座四邦大學②真是意大利式的劣製品。瞧一瞧路易十四時代的那些宮殿,堪稱朝臣們的長排營房,死板,陰森、令人生厭。最後,還再瞧一下路易十五時代的宮殿,飾滿菊苣花形和通心粉似的細條紋,古老的建築藝術本來已是風燭殘年,缺牙豁口,卻要打扮得花裏花俏,加上那般疣子和黴菌,結果反而麵目皆非了。從弗朗索瓦二世到路易十五,建築藝術的病症正以幾何級數劇增,藝術隻成了裹在骨頭上的一層皮而已,悲慘地奄奄一息了。


  ①四邦大學指索邦大學,即巴黎大學的前身。


  ②馬紮蘭(1602—1661),意大利人,紅衣主教,曾被路易十三任為首相。


  與此同時,印刷術的景況又如何呢?全部離開建築藝術的生命力,都來歸附於印刷術。隨著建築藝術每況愈下,印刷術擴展壯大了。人類思想本來花費在建築上麵的大批力量,從此全用於書籍。於是從十六世紀起,在建築藝術敗落的同時而壯大起來的印刷術,便與它進行角逐,並把它置於死地。到了十七世紀,印刷術的天下已定,大功告成,坐穩了江山,可以歡天喜地,向世界宣告一個偉大文藝世紀的到來。到了十八世紀,在路易十四宮廷裏長期得到休養的印刷術,重新操起路德的古劍,武裝了伏爾泰,氣勢洶洶地猛衝過去,向古老的歐洲發起進攻,其實,印刷術早已把歐洲的建築表現方式消滅了。到了十八世紀行將結束時,印刷術已摧毀了一切。直到十九世紀,重建才開始了。

  然而,我們不妨現在要問一下,三個世紀以來,這兩種藝術中到底是哪一種真正代表了人類思想呢?是哪一種把人類思想表達出來呢?是哪一種不但表現了人類思想對文學和經院哲學的種種癖好,而且還表現了其廣闊、深刻和普遍的運動規律呢?是哪一種既不間斷又不留空隙、時時刻刻與人類這行走著的千足怪物相迭合呢?究竟是建築藝術還是印刷術?

  當然是印刷術。可別搞錯了,建築藝術已經死了,永不複返地死了,它是被印刷的書消滅的,是因為它不能那麽耐久而被消滅的,也是因為它過於昂貴而被消滅的。任何大教堂,造價就達十億之巨。請設想一下,需要多少投資,方能重寫建築藝術這部書,方能重新在大地上星羅棋布地蓋起千萬座建築,方能重返昔日的鼎盛時代,那時宏偉的建築物成群,正如一個目擊者所雲,“仿佛這個世界晃動著身子,扔掉了舊裝,穿上一身教會的白衣裳。”①

  (格拉貝·拉杜爾菲斯)

  一本書一下子就印好了,所費無幾,而且還可以遠為流傳!人類的全部思想,如同水往低處流,都沿著這斜坡傾注,那又何足為怪呢?這並不是說建築藝術再也不會在某個地方造起一座美麗的宏傳建築,一件單獨的傑作。在印刷術統治下,確實還有可能不時看到一根圓柱②,我想那是由全軍用繳獲的大炮熔鑄而成的,就像在建築藝術統治時期的《伊利亞特》和《羅芒斯羅》、《摩訶婆羅多》③和《尼伯龍根之歌》④一樣,都由全體民眾對許多行吟史詩加以兼收並蓄和融合而成的。二十世紀突然出現一位天才建築家是可能的,正如十三世紀突然出現但丁一樣。不過到了那時,建築藝術不再是社會的藝術,集體的藝術,支配的藝術了。人類的偉大詩篇,偉大建築,偉大作品,不必再通過建築形式去修建,而是利用印刷就可以了。


  ①《尼伯龍根之歌》,日耳曼史詩,大約形成於十二世紀,長達九千多詩句。


  ②《摩訶婆羅多》,古印度的敘事長詩,計十九卷,共十二萬章。


  ③指拿破侖鑄造的旺多姆銅柱。


  ④原著在這裏附有這句引語的拉丁文原文,因內容同一,故略。


  從此以後,建築藝術或許可能再複興,但再也不可能以它為主了。它將接受文學規律的支配,就像文學過去接受建築藝術規律的支配那樣。這兩種藝術的各自地位是可以互相轉換的。在建築藝術的統治時代,偉大詩篇固然寥若晨星,卻有如雄偉的建築,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印度的毗耶娑①冗長繁雜,風格奇異,難以識透,宛如一座巨塔一般,埃及東部的詩歌,好比建築物一樣,線條雄偉又穩重;古希臘的詩歌,瑰麗,安謐,平穩。基督教歐洲的詩歌,具有天主教的威嚴,民眾的樸實,一個複興時代的那種豐富多采和欣欣向榮。《聖經》好似金字塔,《伊利亞德》好似巴特農神廟,荷馬好似菲狄亞斯。十三世紀,但丁是最後一座羅曼式教堂;十六世紀,莎士比亞是最後一座哥特式大教堂。

  至此為止,我們所說的必定是掛一漏萬,有失偏頗,但概括起來,人類有兩種書籍,兩種紀事,兩種約典,即營造術和印刷術,也就是石寫的聖經和紙寫的聖經。這兩部聖經在各個時代都是大大敞開著的,今天我們凝視它們,不免會緬懷花崗岩字體那種顯而易見的壯麗,緬懷那用柱廊、塔門、方尖碑寫成的巨大字母,緬懷那遍布世界的一座座人類築成的高山,緬懷從金字塔直到鍾樓、從凱奧甫斯②直到斯特拉斯堡那悠悠歲月。應當重溫一下那寫在大理石書頁上的往昔曆史,應當不斷讚賞和翻閱建築藝術這部巨著,不過,可別否認由繼起的印刷術所築成的這座建築物之偉大。


  ①凱奧甫斯,公元前二千六百五十年埃及國王,建造了最大的金字塔。


  ②毗耶娑,印度傳說中的聖人,詩人,曾譯為廣博仙人。相傳《吠陀》是由他編成的。


  這座建築物龐大無比。不知是哪位自命不凡的統計員曾經計算過,要是把古騰堡以來所印出來的全部書籍,一本一本地摞起來,可以從地球一直堆到月球上去。不過,我們要說的並不是這種偉大。話又說回來,要是我們千方百計想對迄今為止的印刷全貌有個總的印象,這全貌難道不像一座豎立在全球上的廣大無邊的建築嗎?人類至今仍不懈地從事這一建築,它那碩大無朋的頭部還隱沒在未來的茫茫的雲霧裏哩。這是智慧的蟻巢;這是想象力的蜂窩,人類各種想象力宛如金色的蜜蜂,帶著花蜜紛紛飛來了。這座建築有千百層,到處可以看到其內部縱橫交錯、十分巧妙的暗穴,個個都朝向樓梯欄杆。表層上,蔓藤花紋、圓花窗和花邊裝飾,比比皆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作品,看起來似乎是那麽隨心所欲,那麽形單影隻,其實各有其位置,各有其特點。整體是和諧的。從莎士比亞的大教堂直到拜倫的清真寺,成千上萬小鍾樓雜遝紛陳,充塞著這座一切思想結晶的大都市。在其底層,從前建築藝術未曾記錄過的人類某些古老篇名,也被添寫上了。入口的左邊,刻著荷馬白大理石的古老浮雕,右邊刻著昂起七個頭的多種文字寫的《聖經》。再過去是羅芒斯羅那七頭蛇,以及其他一些混雜的怪物,諸如《吠陀》和《尼伯龍根之歌》。而且,這座奇妙的建築物始終並沒有竣工。


  印刷機這一龐大的機器,不停地汲取社會的智液,不斷為這座建築吐出新的材料。全人類都在手腳架上忙碌著,有才智的人個個都是泥水匠,最低微的人也堵洞的堵洞,壘石的壘石。雷蒂夫·德·拉·布雷東納①也背來他那一筐灰泥。天天都有新的一層磚石砌高起來。除了每個作家個人解囊獨特投資外,還有集體的貢獻。十八世紀貢獻了《百科全書》,大革命貢獻了《導報》。誠然,那也是一項與日俱增、永無止境地螺旋式往上堆積的工程;也是各種語言的混合,永不停息的活動,持續不懈的勞作,全人類的通力合作,保障智慧可以對付再次大洪水的泛濫和對付蠻族入侵的避難所。這是人類第二座通天的巴別塔。


  ①雷蒂夫·德·拉·布雷東納,即尼古拉·雷斯蒂夫(1734—1806),法國作家,其作品如《墮落的農民或是城市的危險》(1775)、《我父親的一生》(1779)、《特殊念頭》1794—1797)曾名噪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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