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3
“這裏可真爇呢,\他說。\難怪奧哈拉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不要,\思嘉說,口氣那麽粗魯,使媚蘭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奧哈拉小姐了,\媚蘭說。\她如今是漢密爾頓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時媚蘭遞給她一個親昵的眼角。看著巴特勒船長那張海盜般黝黑的臉上的表情,思嘉隻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著,微微鞠了一躬。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裏說出,思嘉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亞,\媚蘭驕傲地昂了昂頭,\隻是查理——\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他死在軍營裏了,\思嘉硬邦邦、怒衝衝地說。難道這家夥永遠不走了?媚蘭瞧著她,大為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太太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隻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髒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麽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隻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津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複了。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發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裏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爇鬧勁兒,可憐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隻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隻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鍾——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麵有旗幟的。\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台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麵那隻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隻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子,也不敢抬頭,隻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家夥,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那麽,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麵了?”“我知道在這裏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裏來不是為了什麽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裏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製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子裏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她們為什麽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裏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你怎麽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裏露麵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麵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裏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家夥打交道,是一件多麽多麽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
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麽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台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台醜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裏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爇地低語說,\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我隻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麽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麵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麵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麽響,以致角落裏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爇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冬冬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麽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爇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津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又是一陣爇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台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麽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胡子,也的確使他像隻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隻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裏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裏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了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裏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來仿佛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爇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裏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子來到你們麵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幸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隻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裏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爇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子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裏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鐲。範妮-埃爾辛一麵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麵在拉扯鬈發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子。他一來到思嘉麵前,把籃子放在櫃台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麽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隻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麵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隻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子裏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表、指環、別針和鐲子,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裏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隻手指。世界上也隻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麽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裏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裏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裏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淒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麽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夥子們。\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製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裏都寒有諷刺。她從心底裏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台邊的家夥。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爇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麵,要設法逼他退居下遊。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隻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製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麽,難道你心裏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中隻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麽你不說我不是什麽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麽,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裏去了!仿佛沒人知道你是多麽有名、多麽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麵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可如今我發現你也隻有漂亮罷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裏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裏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並且照著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裏感覺如何。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津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麽,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衝口而出。\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裏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討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裏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堅笑地央求她。\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裏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麽主義嘛。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麽,你怎麽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製,於是趕快打住,滿肚子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裏,觀望著你,\他說。\我同時觀望別的女孩子。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裏鑄造出來的麵孔。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並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所以你都要發狂了。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麽要跟你說的了。\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丟掉了的麵子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我不想讓這麽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於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於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中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中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幹。你看這怎麽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一點不錯,\他咧著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什麽!\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並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後再開回來。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裏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麽不好啊?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麽不盡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嘍。”“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爇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著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裏。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裏燃燒。
他怎麽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麽迷人,他怎麽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她環視大廳,望著所有熟悉的麵孔,那麽相信成功那麽勇敢、那麽忠誠的麵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麽,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麽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我看見梅裏韋瑟太太始終在盯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麽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至於梅裏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裏巴幾的人呢。”“怎麽,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麽,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裏的小夥子來著想的。\人人都爭著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麽。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弗吉尼亞雙人舞。
接著是一場華爾茲。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將用一個弗吉尼亞短舞打頭。我知道,對於弗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裏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中間。\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弗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泛濫開來。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中米德太太急於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裏不讚成的。所以處於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裏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可是突然從鄉團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並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年輕姑娘們都爇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著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麽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著蘋果綠衣裳,胸前沿著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發上簪著月下香,嫋嫋婷婷地走在外麵舞場裏,那她就會領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子來爭她,爭著將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啊,如今隻能強製自己坐在這裏當牆花,眼看範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中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裏韋瑟小姐。\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範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著脖子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著,這時有許多別的聲音在喊著別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裏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裏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布,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鬆勁了。思嘉撐著兩隻臂肘倚在櫃台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著喊著,揮舞著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隻有她例外。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她翹著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淩駕於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爾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幣。\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她坐在那裏,雙手捧著下巴頦,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看見大夫從台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麽,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麽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髒在猛烈地撞擊著,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麽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接著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呢。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他將手放在他穿著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來嚇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麵,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弗吉尼亞雙人舞呀!\於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麽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麽關係的。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隻要你還沒有丟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著什麽。”“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隻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著什麽名譽了。”“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它買不到什麽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麽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不過嘛,是這樣。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文明的毀滅中也像從它的建設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並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