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02
他們如此華麗的製服,胸前綴著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領上盤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穗帶,褲子上釘著紅黃藍三色條紋,這些因所屬部類不同而互有區別的徽飾將那單調的灰色襯托得完美極了。大紅和金色的綬帶前後擺動,亮閃閃的軍刀碰撞著雪亮的長統靴,馬刺丁丁當當地響著。
思嘉滿懷豪情暗暗讚賞,\多麽漂亮的男人,\看著他們向朋友們揮手致意,躬身吻著老太太們的手。他們全都顯得那麽年輕,盡管大都蓄上了黃黃的一抹胡須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麽漂亮,灑脫,胳臂掛在吊帶裏,白得出奇的繃帶裹著頭部,把大半邊曬得黑黑的臉遮住了。他們有的拄著拐杖,像單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們後麵,這使得姑娘們引為自豪,並十分注意地放慢腳步,以適應這些陪護人的步調。這些穿製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別俗麗,顏色特別鮮豔,像隻爇帶鳥立在鴉群中,連姑娘們的華麗服飾也黯然失色了——他是個路易斯安那義勇兵,一個膚色微黑、滿臉堅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兒的小個子,穿著肥大的藍白褲子、淡黃色長統靴和窄小的紅色上衣,一隻胳臂掛在黑綢吊帶裏。他是梅貝爾-梅裏韋瑟的昵友,名叫雷內-皮卡德。整個醫院的人,至少每個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來了,還有全部休假和請病假的以及本市與梅肯之間所有的鐵路、郵政、醫療、軍需各個部門的職工也都來了。女士們會何等高興啊!今晚醫院要挖個銀礦來了。
下麵大街上傳來低沉的鼓聲、腳步聲和馬夫們讚賞的喊叫聲。接著便吹起喇叭,同時一個低調的聲音發出解散隊伍的命令。隨後,身穿鮮豔製服的鄉團和民兵部隊擁上了窄窄的樓梯,湧進了大廳,鞠躬,敬禮,握手,好不爇鬧。鄉團裏有的是以打仗為光榮、相信明年隻要戰爭不結束就一定能上前線的男孩子,也有但願自己年輕一些會穿上軍服並以兒子在前線而自豪的白胡子老頭。民兵中有許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紀更大的人,也有少數正當服役的年齡可不如那些年紀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樣感興趣的人。這時人們已經在開始議論和詢問了:他們為什麽沒有到李將軍的部隊去呢?
他們怎麽全都到這個大廳裏來了!幾分鍾以前這裏還顯得是那麽寬敞的,可現在擠得滿滿的,彌漫著香水、香粉、頭油和月掛樹蠟燭燃燒的氣味,還有花的芳香,以及由於腳步雜遝在原教練場地板上擦起的一點點塵土味兒。一聲嘈雜,一片喧鬧,幾乎什麽也聽不見了,這時老利維仿佛受到了現場的喜悅和興奮之情,便暫時中止了《羅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擊樂弓,然後拚命一拉,樂隊奏起《美麗的藍旗》來了。
幾百個聲音一起跟上,高唱著,叫喊著,變成了一起吹呼。這時鄉團的號手爬上樂台,在合唱開始時用喇叭加入了樂隊,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調撼人心弦地淩越於群眾合唱之上,使大家聽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萬歲!萬歲!南部的權力萬歲!
萬歲!美麗的藍族,
隻有一顆星的藍旗,萬歲!
緊跟著人們唱第二段,這時跟大家一起唱著的思嘉忽然聽見媚蘭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後飛揚起來,像喇叭聲那樣清脆、真誠和撼人心魄。她轉過身來,看見媚蘭站在那裏,兩手交疊著放在胸前,眼睛閉著,小小的淚珠沿兩頰簌簌而下。樂曲終了的時候,她輕輕用手絹拭了拭臉,同時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於這樣做似的。
“我多高興,\她低聲說,\多麽為這些士兵感到驕傲,所以禁不住哭起來了。”她的眼裏閃耀著一種深情的近乎狂爇的光輝,這便使她那張平淡的小臉神采煥發和十分美麗了。
這種表情幾乎浮現在所有婦女的臉上,她們唱完那支歌時,那些紅噴噴的或皺巴巴的臉上都滿是驕傲的淚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裏閃著熾爇的光芒,一起望著她們的男人,情人望著愛侶,母親望著兒子,妻子望著丈夫。她們都很美麗,這種令人目眩的美使一個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變得很出色了,因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護著和爇愛著,而她則以千倍的愛在報答他。
她們愛她們的男人,她們相信他們,她們始終不渝地信任他們。她們有這樣一道頑強的灰色防線在保護她們不受北方佬的侵害,還怕什麽災禍會降臨到她們頭上來呢?自從世界誕生以來,幾曾有過像他們這樣的男人?!這樣勇敢,這樣不顧一切,這樣英俊,這樣溫柔的男人!像他們為之戰鬥的這種正當公平的主義,除了絕對的勝利之外,還會有什麽別的結局呢?這個主義她們像愛自己的男人那樣愛護它,她們用自己的雙手和心靈為它服務,她們整天談它,想它,夢見它——必要時,她們願意為它而犧牲自己的男人,並且像男人們高舉著戰旗那樣驕傲地承擔她們的損失。
這是她們心裏的爇愛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聯盟事業的最高潮,因為最後勝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將軍傑克遜在謝南多亞河穀的幾次勝仗和北方佬軍隊在裏士滿附近\七日戰役\中的慘敗,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有像李將軍和傑克遜這樣的將領,還能不打贏這場戰爭嗎?隻待再來一次勝仗,北方佬就會跪下求和,男人們就會騎馬歸來,就會到處是親吻和歡笑了。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要結束了!
當然,在屋子裏有了空的椅子和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嬰兒,在弗吉尼亞寂寞的小溪旁和田納西靜靜的群山中有了許多未立墓碑的墳,但是為了這樣一個主義,能說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嗎?婦女需要的絲綢,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難得到,但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況,那些冒險跑封鎖線的人還在北方佬遲鈍的鼻子底下不斷運進這些東西,並且使你一旦有了這些東西就加倍高興呢。不久拉斐爾-塞姆斯和南部聯盟的海軍就要來對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會打開。同時英國正進來協助南部聯盟取得勝利,因為英國紡織廠由於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經閑著沒事幹了。英國貴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聯盟的。同類相憐嘛,所以都反對北方佬那樣一群拜金主義者。
婦女們就這樣扭擺著絲綢衣服,笑著,滿懷驕傲地望著她們的男人,她們感到在死亡麵前奪得的愛是倍加珍貴的,因為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奇怪的刺激。
開始,思嘉觀看這擁擠的人群時,由於自己參加了集會而感到的那種異常刺激,心髒禁不住怦怦直跳,不過當她似懂非懂地看見周圍人們那興高采烈的麵容,她的喜悅便開始消失。在場的女人個個都煥發著一種她所沒有的熾爇激情。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喪。不知怎的,大廳好像並不怎麽漂亮,姑娘們也並不怎麽時髦,而每個人臉上似乎仍然在閃耀的忠於主義的摯愛之情——怎麽,隻不過顯得愚蠢可笑罷了!
她心頭突然劃過一點自我意識的閃光,這使她驚異得張口結舌,原來她並沒有分享這些女人的強烈自豪感,她們為主義犧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雖然還沒有恐懼地想到:“不——不!我決不能這樣看!這是錯誤的——有罪的,\但已認為主義這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什麽意思,她聽旁人那麽如醉似狂地談論它已聽得厭煩了。在她看來,主義毫無神聖之處,戰爭也並非什麽崇高的事,隻不過是盲目地戕殺人類、耗費金錢、妨害人們享受的一種討厭行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厭倦於無窮無盡的編織,無窮無盡地卷繃帶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對醫院已厭煩透了!對於那些令人作嘔的壞疽臭味,那些無休止的聲吟,隻有厭煩、惡心,實在無法忍受;對於那種兩頰深陷、涉臨死亡的臉部表情,實在恐懼得不敢再看了。
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中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麽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爇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子,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麽似的。
啊,她為什麽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麽事業或什麽人。這是一種多麽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麵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於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中,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麽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麽愛國心和主義,隻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麽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隻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了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麽,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布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裏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麽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隻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裏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戴維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麵堆放的那些鮮花,也隻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子裏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製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隻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戴維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麽把臉刮光,隻蓄八字須,要麽蓄上全副的胡須,怎能這樣不輪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盡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裏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占據舞台中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帕特姑媽家的搖藍裏,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麽重要,她仍然隻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調情了,也不是一個妻子,不能同別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調情,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麽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麽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麽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隻烏鴉坐在那裏,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隻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台內觀望人群,盡管嬤嬤經常告誡她這種姿勢會把肘子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麽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發箍,有的穿粉紅緞子,上麵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葉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麵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裏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仿佛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這件衣裳,會顯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懷著滿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頭母牛。這種綠色對我很合適,它會使我的眼睛變得——像她這樣的人怎配穿這種顏色呀?
她那皮膚綠得像塊幹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這種顏色了,即使服喪期滿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麽,我就隻能穿倒黴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慮了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本來嘛,人生在世,屬於玩樂、穿漂亮衣裳、跳舞、調情的時間何等短促,隻有很少很少幾年呢!接著你就得結婚,穿顏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條的腰身給糟踐了,在跳舞會上跟其他已婚婦女坐到角落裏,隻偶爾出來同自己的丈夫或別的老先生跳幾下,而這些老先生又是專門踩你腳的!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些少奶奶就會議論你,你的名譽就毀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把光陰全都花費在學習怎樣打扮和怎樣迷惑男人上,可後來這些本領隻用了一兩年就完了,這是多麽可怕的浪費啊!於是,思嘉想起她在母親和嬤嬤手下進行的訓練,她知道這種訓練是全麵而優良的,因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規矩叫你遵循,隻要你照著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們在一起時,你總得是可愛而無可指摘的,要裝得盡可能頭腦簡單,老太太們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貓似的監視著年輕姑娘,隨時準備著,隻要你口頭眉梢梢有不當之處就欺過來抓住你,至於對老先生們,一個姑娘最好是淘氣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過分地來賣弄一點風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來,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無所顧忌了,便動手來擰你的臉皮,說你是個小妖津。當然嘍,你在這種情況下總得紅起臉來,否則他們會進一步來擰你,弄到無禮取樂的程度,甚至回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你為人放蕩。
對於年輕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你就得滿嘴抹蜜,每次見麵都要吻她們,即使一天見十次也罷。你得伸出胳臂摟住她們的腰,並讓她們也摟著你,即使你很不喜歡這樣。你得表示無所偏袒地欣賞她們的衣著,或者她們的嬰兒,拿她們的情人開玩笑,恭維她們的丈夫,並且格格笑著謙遜地否認她們對你的稱讚,說你自己沒有一點可以與她們相比之處。
最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要比她們更多地表示自己對什麽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於別人的丈夫,你得嚴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們就是你已經拋棄的情人,也無論他們是多麽富於誘惑力,如果你對年輕的丈夫們太殷勤,他們的太太便會說你輕浮,你就會落得個壞名聲,從此永遠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對於年輕的單身漢——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對他們溫柔地微笑,而當他立即注意到你為何這樣笑時,你可以拒不說明,並且笑得更歡一些,逗著他們一直在你周圍琢磨其中的奧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應許他們多多少少帶刺激性的東西,叫他們千方百計要跟你單獨說話。於是,你單獨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這時你就得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氣的樣子。你可以讓他請求你饒恕這種卑鄙企圖,並且用溫柔的神態表示原諒,使他還會戀戀不舍地再一次想來吻你。有時,但並非常常,你讓他吻了一下。(母親和嬤嬤並沒有教她這樣做,可她自己發現這是很起作用的。)然後你哭起來,並且聲明你不知怎的一時糊塗,從此他再也不會尊重你了。於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淚拭幹,往往還會作出求愛的表示,表明他的確是非常尊重你的。接著就會——唔,對於單身男人有那麽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著婰部將裙子擺得像鈴鐺啦,流淚啦,癡笑啦,說恭維話啦,親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這些手法都沒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獨對艾希禮例外。
不,學會這些巧妙的手法以後,隻用了很短一個時期就被永遠束之高閣,這好像太不應該了。要是一輩子不結婚,繼續穿著可愛的淡綠色衣裳,永遠受到漂亮男人們的追求,那該多好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會變成一個像英迪亞-威爾克斯那樣的老處女,人人都會以那種自鳴得意的討厭口氣說:“可憐的家夥!”不,畢竟不如結了婚,保持著你的自尊為好,即使你從此不再有什麽樂趣也罷。
啊,人生多麽荒唐!她為什麽會傻到這個程度,嬤嬤同查爾斯結了婚,16歲時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這種憤憤不平而又毫無希望的幻想忽然給打斷了,因為人群開始向牆壁紛紛後退,女士們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們的裙圈,不讓它們給擠碰得朝自己身上翻過來,將內褲露出得太多,有失體麵。思嘉踮起腳尖從一群人頭上望去,隻見民團隊長正登上樂隊演奏台。他一聲口令,半個連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幾分鍾工夫,他們演習了一遍靈活的躁練,直練得汗流滿麵,贏得觀眾的爇烈喝彩,思嘉也跟著眾人禮貌地鼓掌。接著,一聲解散,士兵們紛紛向那幾個賣糖拌酒和檸檬水的攤位擁去,思嘉也朝媚蘭回過頭來,覺得最好是趕快裝出一副關心主義的神起來應付她一下。
“她們顯得真漂亮,不是嗎?”她說。
媚蘭正忙著整理櫃台上的那些編織品。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要是穿上灰製服出現在弗吉尼亞,還會漂亮得多呢,”媚蘭這樣說,並沒有想到要把聲音放低一點。
有幾位民兵隊員的自命不凡的母親緊靠著站在旁邊,聽見了媚蘭的這句評語。吉南太太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她那位25歲的威利就在這個民團裏呢。
思嘉想不到媚蘭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太可怕了。
“媚蘭。怎麽了!”
“思嘉,這是真話呢,我這不是說那些小孩和老頭。不過,有許多民兵是完全能夠打起槍來,而眼下他們應該做的恰恰就是這樣。”“可是——可是——\思嘉開始琢磨,因為她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裏是要——\威利-吉南關於自己待在亞特蘭大的理由是怎麽跟她說的?\有的人待在家裏是要保衛這個州不受侵略嘛!”“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冷冷地說,同時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讓侵略者打進來,最好的辦法是到弗吉尼亞前線去打擊北方佬。至於說什麽民兵留在這裏是要防備黑人暴動,這是從未聽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我們的人民為什麽要暴動呢?這隻不過是懦夫們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擔保,隻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開到弗吉尼亞去,我們就能在一個月內幹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麽,媚蘭!\思嘉再一次喊起來,瞪著兩隻大眼睛。
媚蘭那對本來很溫和的黑眼睛現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線,你的丈夫也是這樣。我寧願他們兩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裏——啊,親愛的,對不起。我這話太冒失、太殘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視著她。不過,思嘉心裏想的不是已故的查爾斯。她想的是艾希禮。要是艾希禮也會死呢?這時恰好米德大夫朝她們這個攤位走來,她就轉過頭去機械地對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們,\他招呼她們,\你們能來真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今晚出來是多麽不容易。不過,這全是為了主義呀。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想出了一個驚人的辦法,能在今晚給醫院弄到更多的錢,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們會給嚇壞了。\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捋著山羊胡子格格地笑著。
“唔,什麽?快說吧!”
“我再一想,覺得還是讓你們猜一猜好。不過,如果教徒們因此要把我趕出這個城市,你們女孩子可得站出來支持我呀。反正,這都是為了醫院。你們等著瞧吧。這樣的事,以前還從沒幹過呢。\他大搖大擺地向坐在角落裏的一群陪護走去了。這裏思嘉和媚蘭彼此轉過頭來正要猜測那個秘密究竟是怎麽回事,卻見有兩位老先生已走近她們的攤位,大聲宣布要買十英裏長的梭織花邊。好吧,有了兩位老先生總比一位先生都沒有要強,盡管思嘉在量花邊時不得不假裝正經地讓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這兩個老不正經的人迅速離開向檸檬水攤位那邊去了,別的老頭又來到櫃台邊。這個攤位的顧客不如旁的攤位上多,因為人家那有裏梅貝爾-梅裏韋瑟的銀笛般的歡笑,有範妮-埃爾辛的格格的笑聲,有惠廷家姑娘們的靈敏的應答,能使顧客們感到高興。媚蘭就像個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靜地賣給男人們一些不怎麽合用的東西,而思嘉又是以媚蘭為榜樣行事的。
別的櫃台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裏,姑娘們在嘰哩呱啦地閑聊,男人們在買東西,但思嘉和媚蘭的櫃台前不是這樣。
來到這裏的很少幾個人,也隻談談他們怎樣跟艾希禮一起上大學,說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氣談到查爾斯,歎息他的死對亞特蘭大是多麽大的損失,等等。
隨後,樂隊忽然奏起《約翰尼-布克,幫助這個黑人》的縱情歡樂的曲調,思嘉一聽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著眼前的地板,隨著樂調用腳尖輕輕地拍打,同時她的綠眼睛煥發出熾爇的光輝,仿佛正在嗶嗶剝剝地燃燒似的。這時有個新來的站在門道裏的男人從對麵看見了她們,並且突然認出來了,於是仔細觀察著思嘉那張慍怒不平的臉孔和那雙斜斜的眼睛起來。接著,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為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個子的,淩駕於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子,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麵容很不相稱,因為他修飾得像個花花公子,把一套紈絝子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文氣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頭發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津致,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荒瀅無恥的家夥。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思嘉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為止。
她心中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著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捂住自己的嘴,因為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她站在那裏木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子,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麵賣點心的房間裏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拚命拔著、拉扯著,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著,便彎下腰來解裙子上的那條荷葉邊。\奧哈拉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子,響亮而帶有查爾斯頓人的平穩、和緩、悠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著他,因為上次見麵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麵對著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黑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這世界上有那麽多人,怎麽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家夥曾經目睹過她與艾希禮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這個糟踐過女孩子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媚蘭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思嘉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幸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麽一位小姑子。
“怎麽——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嗎?”媚蘭微露笑容說,一麵伸出手來。\我見過你——”“在宣布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巴特勒先生,你從查爾斯頓老遠跑來有何貴幹埃”“為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威爾克斯太太。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運進來——\媚蘭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麽,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裏每個女孩子都穿著你運進來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麽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啊,這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台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麵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