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呼蘭河傳>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學詩。因為祖父的屋子空著,我就鬧著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詩,晚上念詩,半夜醒了也是念詩。念了一陣,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詩》,並沒有課本,全憑口頭傳誦,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我也說:

  “少小離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麽字,什麽意思,我不知道,隻覺得念起來那聲音很好聽。所以很高興地跟著喊。我喊的聲音,比祖父的聲音更大。


  我一念起詩來,我家的五間房都可以聽見,祖父怕我喊壞了喉嚨,常常警告著我說:

  “房蓋被你抬走了。”


  聽了這笑話,我略微笑了一會工夫,過不了多久,就又喊起來了。


  夜裏也是照樣地喊,母親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說:


  “沒有你這樣念詩的,你這不叫念詩,你這叫亂叫。”


  但我覺得這亂叫的習慣不能改,若不讓我叫,我念它幹什麽。每當祖父教我一個新詩,一開頭我若聽了不好聽,我就說:

  “不學這個。”


  祖父於是就換一個,換一個不好,我還是不要。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一首詩,我很喜歡,我一念到第二句,“處處聞啼鳥”那處處兩字,我就高興起來了。覺得這首詩,實在是好,真好聽“處處”該多好聽。


  還有一首我更喜歡的:


  “重重疊疊上樓台,幾度呼童掃不開。


  剛被太陽收拾去,又為明月送將來。”


  就這“幾度呼童掃不開”,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意思,就念成西瀝忽通掃不開。


  越念越覺得好聽,越念越有趣味。


  還當客人來了,祖父總是呼我念詩的,我就總喜念這一首。


  那客人不知聽懂了與否,隻是點頭說好。

  八就這樣瞎念,到底不是久計。念了幾十首之後,祖父開講了。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祖父說:

  “這是說小的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老了回來了。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是說家鄉的口音還沒有改變,胡子可白了。”


  我問祖父:


  “為什麽小的時候離家?離家到哪裏去?”


  祖父說:

  “好比爺像你那麽大離家,現在老了回來了,誰還認識呢?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小孩子見了就招呼著說:

  你這個白胡老頭,是從哪裏來的?”


  我一聽覺得不大好,趕快就問祖父:

  “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心裏很恐懼。


  祖父一聽就笑了:


  “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


  祖父說完了,看我還是不很高興,他又趕快說:


  “你不離家的,你哪裏能夠離家……快再念一首詩吧!念春眠不覺曉……”


  我一念起春眠不覺曉來,又是滿口的大叫,得意極了。完全高興,什麽都忘了。


  但從此再讀新詩,一定要先講的,沒有講過的也要重講。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習慣稍稍好了一點。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


  這首詩本來我也很喜歡的,黃梨是很好吃的。經祖父這一講,說是兩個鳥,於是不喜歡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首詩祖父講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歡這首。因為其中有桃花。桃樹一開了花不就結桃嗎?桃子不是好吃嗎?


  所以每念完這首詩,我就接著問祖父:

  “今年咱們的櫻桃樹開不開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