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祖母已經死了,人們都到龍王廟上去報過廟回來了。而我還在後園裏邊玩著。
後園裏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我家的醬缸是放在後園裏的),一看,有雨點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帽一定更好。
於是我就從缸上把它翻下來了,到了地上它還亂滾一陣,這時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設法鑽進這缸帽子去。因為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頂著它,走了幾步,覺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經走到哪裏了,自己也不曉,隻曉得頭頂上拍拍拉拉的打著雨點,往腳下看著,腳下隻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個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這缸帽子就和個小房似的扣著我。這比站著好得多,頭頂不必頂著,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裏邊可是黑極了,什麽是看不見。
同時聽什麽聲音,也覺得都遠了。大樹在風雨裏邊被吹得嗚嗚的,好像大樹已經被搬到別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種在北牆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牆根離家裏的房子很遠的,家裏邊那鬧嚷嚷的聲音,也像是來在遠方。
我細聽了一會,聽不出什麽來,還是在我自己的小屋裏邊坐著。這小屋這麽好,不怕風,不怕雨。站起來走的時候,頂著屋蓋就走了,有多麽輕快。
其實是很重的了,頂起來非常吃力。
我頂著缸帽子,一路摸索著,來到了後門口,我是要頂給爺爺看看的。
我家的後門坎特別高,邁也邁不過去,因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來。好不容易兩手把腿拉著,弄了半天,總算是過去了。雖然進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麽方向,於是我就大喊,正在這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滾著。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來,我一看,屋子裏的人,完全不對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長板上。
從這以後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裏繼續著來了許多親戚,有的拿著香、紙,到靈前哭了一陣就回去了。有的就帶著大包小包的來了就住下了。
大門前邊吹著嗽叭,院子裏搭了靈棚,哭聲終日,一鬧鬧了不知多少日子。
請了和尚道士來,一鬧鬧到半夜,所來的都是吃、喝、說、笑。
我也覺得好玩,所以就特別高興起來。又加上從前我沒有小同伴,而現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個。
我們上樹爬牆,幾乎連房頂也要上去了。
他們帶我到小門洞子頂上去捉鴿子,搬了梯子到房簷頭上去捉家雀。後花園雖然大,已經裝不下我了。
我跟著他們到井口邊去往井裏邊看,那井是多麽深,我從未見過。在上邊喊一聲,裏邊有人回答。用一個小石子投下去,那響聲是很深遠的。
他們帶我到糧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時候竟把我帶到街上,是已經離開家了,不跟著家人在一起,我是從來沒有走過這樣遠。
不料除了後園之外,還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麽熱鬧,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而是心裏邊想: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
有一天,他們把我帶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離我家本不算遠,也不過半裏多地。可是因為我是第一次去,覺得實在很遠。走出汗來了。走過一個黃土坑,又過一個南大營,南大營的門口,有兵把守門。那營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來太大了,實在是不應該。我們的院子就夠大的了,怎麽能比我們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點不大好看了,我走過了,我還回過頭來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擺到牆頭上來了,我覺得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見人家偷去呢!
還看見了一座小洋房,比我們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問我,哪裏好?我也說不出來,就覺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麽陳舊。
我僅僅走了半裏多路,我所看見的可太多了。所以覺得這南河沿實在遠。問他們:
“到了沒有?”
他們說: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轉過了大營房的牆角,就看見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見河水,我不能曉得這河水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走了幾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邊上,抓了一把沙子拋下去,那河水簡直沒有因此而髒了一點點。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東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劃到河的對岸去的,河的對岸似乎沒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條林。再往遠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麽地方了,因為也沒有人家,也沒有房子,也看不見道路,也聽不見一點音響。
我想將來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沒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後園,還有街道。除了街道,還有大河。除了大河,還有柳條林。除了柳條林,還有更遠的,什麽也沒有的地方,什麽也看不見的地方,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的地方。
究竟除了這些,還有什麽,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說這些我未曾見過的。就說一個花盆吧,就說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裏都有。但說那營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擺在後園裏的,人家的花盆就擺到牆頭上來了。
可見我不知道的一定還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