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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下)

  “Jeuneencore,”就像法國人說的。“他是個矮孝冷淡、平庸的人嗎?是不是那種長處在於沒有過錯,而不是德行出眾的人?”


  “他十分活躍,不知疲倦,他活著就是要成就偉大崇高的事業。”


  “但他的頭腦呢?大概比較軟弱吧?他本意很好,但聽他談話你會聳肩。”


  “他說話不多,先生。但一開口總是一語中的。我想他的頭腦是一流的,不易打動,卻十分活躍。”


  “那麽他很能幹了?”


  “確實很能幹。”


  “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


  “聖·約翰是一個造詣很深、學識淵博的學者。”


  “他的風度,我想你說過,不合你的口味?”“——一正經,一付牧師腔調。”


  “我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風度。但除非我的口味很差,不然是很合意的。他的風度優雅、沉著,一付紳士派頭,”“他的外表——我忘了你是怎麽樣描述他的外表的了——那種沒有經驗的副牧師,紮著白領巾,弄得氣都透不過來;穿著厚底高幫靴,頂得像踏高蹺似的,是吧?”


  “聖·約翰衣冠楚楚,是個漂亮的男子,高個子,白皮膚,藍眼晴,鼻梁筆挺。”


  (旁白)“見他的鬼!??ㄗ?蛭遙?澳閬不端?穡?潁俊?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不過你以前問過我了。”


  當然,我覺察出了說話人的用意。妒嫉已經攫住了他,刺痛著他。這是有益於身心的,讓他暫時免受憂鬱的咬齧。因此我不想立刻降服嫉妒這條毒蛇。


  “也許你不願意在我膝頭上坐下去了,愛小姐?”接著便是這有些出乎意料的話。


  “為什麽不願意呢,羅切斯特先生,”


  “你剛才所描繪的圖畫,暗視了一種過份強烈的對比。你的話已經巧妙地勾勒出了一個漂亮的阿波羅。他出現在你的想象之中,——‘高個子,白皮膚,藍眼睛,筆挺的鼻梁。’而你眼下看到的是—個火神——一個道地的鐵匠,褐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瞎了眼睛,又瘸了腿。”


  “我以前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點,不過你確實象個火神,先生?”


  “好吧——你可以離開我了,小姐。但你走之前(他把我摟得更緊了),請你回答我一兩個問題,”他頓了一下。


  “什麽問題,羅切斯特先生?”


  接踵而來的便是這番盤問:


  “聖·約翰還不知道你是他表妹,就讓你做莫爾頓學校的教師?”


  “是的。”


  “你常常見到他嗎?他有時候來學校看看嗎?”


  “每天如此。”


  “他讚同你的計劃嗎,簡?——我知道這些計劃很巧妙、因為你是一個有才幹的家夥。”


  “是的,——他讚同了。”


  “他會在你身上發現很多預料不到的東西,是嗎?你身上的某些才藝不同尋常。”


  “這我不知道。”


  “你說你的小屋靠近學校,他來看你過嗎?”


  “不時來。”


  “晚上來嗎?”


  “來過一兩次。”


  他停頓了一下。

  “你們彼此的表兄妹關係發現後,你同他和他妹妹們又住了多久?”


  “五個月。”


  “裏弗斯同家裏的女士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多嗎?”


  “是的,後客廳既是他的書房,也是我們的書房。他坐在窗邊,我們坐在桌旁。”


  “他書讀得很多嗎?”


  “很多。”


  “讀什麽?”


  “印度斯坦語。”


  “那時候你幹什麽呢?”


  “起初學德語。”


  “他教你嗎?”


  “他不懂德語。”


  “他什麽也沒有教你嗎?”


  “教了一點兒印度斯坦語。”


  “裏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語?”


  “是的,先生。”


  “也教他妹妹們嗎?”


  “沒有。”


  “光教你?”


  “光教我。”


  “是你要求他教的嗎?”


  “沒有。”


  “他希望教你?”


  “是的。”


  他又停頓了一下。


  “他為什麽希望教你?印度斯坦語對你會有什麽用處?”


  “他要我同他一起去印度。”


  “嗬!這下我觸到要害了。他要你嫁給他嗎?”


  “他求我嫁給他。”


  “那是虛構的——胡編亂造來氣氣我。”


  “請你原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不止一次地求過我,而且在這點上像你一樣寸步不讓。”


  “愛小姐,我再說一遍,你可以離開我了。這句話我說過多少次了?我已經通知你可以走了,為什麽硬賴在我膝頭上?”


  “因為在這兒很舒服。”


  “不,簡,你在這兒不舒服,因為你的心不在我這裏,而在你的這位表兄,聖·約翰那裏了,嗬,在這之前,我以為我的小簡全屬於我的,相信她就是離開我了也還是愛我的,這成了無盡的苦澀中的一絲甜味,盡管我們別了很久,盡管我因為別離而熱淚漣漣,我從來沒有料到,我為她悲悲泣泣的時候,她卻愛著另外一個人!不過,心裏難過也毫無用處,簡,走吧,去嫁給裏弗斯吧!”


  “那麽,甩掉我吧,先生,一把我推開,因為我可不願意自己離開你。”


  “簡,我一直喜歡你說話的聲調,它仍然喚起新的希望,它聽起來又那麽真誠。我一聽到它,便又回到了一年之前。我忘了你結識了新的關係。不過我不是傻瓜——走吧——。”


  “我得上哪兒去呢,先生。”


  “隨你自己便吧——上你看中的丈夫那兒去。”


  “誰呀?”


  “你知道——這個聖·約翰·裏弗斯。”


  “他不是我丈夫,也永遠不會是,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他愛(他可以愛,跟你的愛不同)一個名叫羅莎蒙德的年輕漂亮小姐。他要娶我隻是由於以為我配當一個傳教士的妻子,其實我是不行的。他不錯,也很了不起,但十分冷峻,對我來說同冰山一般冷。他跟你不一樣,先生。在他身邊,接近他,或者同他在一起,我都不會愉快。他沒有迷戀我——沒有溺愛我。在我身上,他看不到吸引人的地方,連青春都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隻不過心裏上的幾個有用之處罷了。那麽,先生,我得離開你上他那兒去了?”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把我親愛的瞎眼主人摟得更緊了。他微微一笑。


  “什麽,簡!這是真的嗎?這真是你與裏弗斯之間的情況嗎?”


  “絕對如此,先生。嗬,你不必嫉妒!我想逗你一下讓你少傷心些。我認為憤怒比憂傷要好。不過要是你希望我愛你,你就隻要瞧一瞧我確實多麽愛你,你就會自豪和滿足了。我的整個心兒是你的,先生,它屬於你,即使命運讓我身體的其餘部份永遠同你分離,我的心也會依然跟你在一起。”


  他吻我的時候,痛苦的想法使他的臉又變得陰沉了。


  “我燒毀了的視力!我傷殘了的體力!”他遺憾地咕噥著。


  我撫摸著他給他以安慰。我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麽,並想替他說出來,但我又不敢。他的臉轉開的一刹那,我看到一滴眼淚從封閉著的眼瞼滑下來,流到了富有男子氣的臉頰上。我的心膨脹起來了。


  “我並不比桑菲爾德果園那棵遭雷擊的老栗子樹好多少,”沒有過多久他說。“那些殘枝,有什麽權利吩咐一棵爆出新芽的忍冬花以自己的鮮豔來掩蓋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殘枝,先生——不是遭雷擊的樹。你碧綠而茁壯。不管你求不求,花草會在你根子周圍長出來,因為它們樂於躲在你慷慨的樹蔭下。長大了它們會偎依著你,纏繞著你,因為你的力量給了它們可靠的支撐。”


  他再次笑了起來,我又給了他安慰。


  “你說的是朋友嗎,簡?”他問。


  “是的,是朋友,”我遲遲疑疑地麵答。我知道我的意思超出了朋友,但無法判斷要用什麽字。他幫了我忙。


  “嗬?簡。可是我需要一個妻子。”


  “是嗎,先生?”


  “是的,對你來說是樁新聞嗎?”


  “當然,先前你對此什麽也沒說。”


  “是一樁不受歡迎的新聞?”


  “那就要看情況了,先生——要看你的選擇。”


  “你替我選擇吧,簡。我會遵從你的決定。”


  “先生,那就挑選最愛你的人。”


  “我至少會選擇我最愛的人,簡。你肯嫁給我嗎?”


  “肯的,先生。”


  “一個可憐的瞎子,你得牽著手領他走的人。”


  “是的,先生。”


  “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瘸子,你得侍候他的人。”


  “是的,先生。”


  “當真,簡?”


  “完全當真,先生。”


  “嗬,我的寶貝?願上帝祝福你,報答你!”


  “羅切斯特先生,如果我平生做過一件好事——如果我有過一個好的想法——如果我做過一個真誠而沒有過錯的禱告——如果我曾有過一個正當的心願——那麽現在我得到了酬報。對我來說,做你的妻子是世上最愉快的事了。”


  “因為你樂意作出犧牲。”


  “犧牲!我犧牲了什麽啦?犧牲饑餓而得到食品,犧牲期待而得到滿足。享受特權摟抱我珍重的人——親吻我熱愛的人——寄希望於我信賴的人。那能叫犧牲嗎?如果說這是犧牲,那當然樂於作出犧牲了。”

  “還要忍受我的體弱,簡,無視我的缺陷。”


  “我毫不在乎,先生。現在我確實對你有所幫助了,所以比起當初你能自豪地獨立自主,除了施主與保護人,把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時,要更愛你了。”


  “我向來討厭要人幫助——要人領著,但從今起我覺得我不再討厭了。我不喜歡把手放在雇工的手裏,但讓簡的小小的指頭挽著,卻很愉快。我不喜歡傭人不停地服侍我,而喜歡絕對孤獨。但是簡溫柔體貼的照應卻永遠是一種享受。簡適合我,而我適合她嗎?”


  “你與我的天性絲絲入扣。”


  “既然如此,就根本沒有什麽好等的了,我們得馬上結婚。”


  他的神態和說話都很急切,他焦躁的老脾氣又發作了。


  “我們必須毫不遲疑地化為一體了,簡。隻剩下把證書拿到手——隨後我們就結婚——”“羅切斯特先生,我剛發現,日色西斜,太陽早過了子午線。派洛特實際上已經回家去吃飯了,讓我看看你的手表。”


  “把它別在你腰帶上吧,珍妮特,今後你就留著,反正我用不上。”


  “差不多下午四點了,先生。你不感到餓嗎?”


  “從今天算起第三天,該是我們舉行婚禮的日子了,簡。現在,別去管豪華衣裝和金銀首飾了,這些東西都一錢不值。”


  “太陽已經曬幹了雨露,先生。微風止了,氣候很熱。”


  “你知道嗎,簡,此刻在領帶下麵青銅色的脖子上,我戴著你小小的珍珠項鏈。自從失去僅有的寶貝那天起,我就戴上它了,作為對她的懷念。”


  “我們穿過林子回家吧,這條路最蔭涼。”


  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去想,沒有理會我。


  “簡!我想,你以為我是一條不敬神的狗吧,可是這會兒我對世間仁慈的上帝滿懷感激之情。他看事物跟人不一樣,要清楚得多;他判斷事物跟人不一樣,而要明智得多。我做錯了,我會玷汙清白的花朵——把罪孽帶給無辜,要不是上帝把它從我這兒搶走的話。我倔強地對抗,險些兒咒罵這種處置方式,我不是俯首聽命,而是全不放在眼裏。神的審判照舊進行,大禍頻頻臨頭。我被迫走過死蔭的幽穀,”他的懲罰十分嚴厲,其中一次懲罰是使我永遠甘於謙卑。你知道我曾對自己的力量非常自傲,但如今它算得了什麽呢?我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指引,就像孩子的孱弱一樣。最近,簡——隻不過是最近——我在厄運中開始看到並承認上帝之手。我開始自責和懺悔,情願聽從造物主。有時我開始祈禱了,禱告很短,但很誠懇。


  “已經有幾天了,不,我能說出數字來——四天。那是上星期一晚上——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心情:憂傷,也就是悲哀和陰沉代替了狂亂。我早就想,既然到處找不著你,那你一定已經死了。那天深夜——也許在十一、二點之間——我悶悶不樂地去就寢之前,祈求上帝,要是他覺得這麽做妥當的話,可以立刻把我從現世收去,準許我踏進未來的世界,那兒仍有希望與簡相聚。”

  “我在自己的房間,坐在敞開著的窗邊,清香的夜風沁人心脾。盡管我看不見星星,隻是憑著一團模糊發亮的霧氣,才知道有月亮。我盼著你,珍妮特!嗬,無論是肉體還是靈魂,我都盼著你。我既痛苦而又謙卑地問上帝,我那麽淒涼、痛苦、備受折磨,是不是已經夠久了,會不會很快就再能嚐到幸福與平靜。我承認我所忍受的一切是應該的——我懇求,我實在不堪忍受了。我內心的全部願望不由自主地崩出了我的嘴巴,化作這樣幾個字——“簡!簡!筒!”


  “你大聲說了這幾個字嗎?”


  “我說了,簡。誰要是聽見了,一定會以為我在發瘋,我瘋也似地使勁叫著那幾個字。”


  “而那是星期一晚上,半夜時分!”


  “不錯,時間倒並不重要,隨後發生的事兒才怪呢。你會認為我相信迷信吧——從氣質來看,我是有些迷信,而且一直如此。不過,這回倒是真的——我現在說的都是我聽到的,至少這一點是真的。”


  “我大叫著‘筒!簡!簡!’的時候,不知道哪兒傳來了一個聲音,但聽得出是誰的,這個聲音回答道,‘我來了,請等一等我!’過了一會兒,清風送來了悄聲細語——‘你在哪兒呀?”


  “要是我能夠,我會告訴你這些話在我的心靈中所展示的思想和畫麵,不過要表達自己的想法並不容易。你知道,芬丁莊園深藏在密林裏,這兒的聲音很沉悶,沒有回蕩便會消失。‘你在哪兒呀?’這聲音似乎來自於大山中間,因為我聽到了山林的回聲重複著這幾個字。這時空氣涼爽清新,風似乎也朝我額頭吹來。我會認為我與簡在荒僻的野景中相會。我相信,在精神上我們一定已經相會了。毫無疑問,當時你睡得很熟,說不定你的靈魂脫離了它的軀殼來撫慰我的靈魂。因為那正是你的口音——千真萬確——是你的!”


  讀者呀,正是星期一晚上——將近午夜——我也接到了神秘的召喚,而那些也正是我回答的活。我傾聽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卻並沒有向他吐露什麽,我覺得這種巧合太令人畏懼,令人費解了,因而既難以言傳,也無法議論。要是我說出什麽來,我的經曆也必定會在聆聽者的心靈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這飽受痛苦的心靈上容易憂傷了,不需要再籠罩更深沉的超自然陰影了。於是我把這些縱情留在心裏,反複思量。


  “這會兒你不會奇怪了吧,”我主人繼續說,“那天晚上你出乎意外地在我當前冒出來時。我難以相信你不隻是一個聲音和幻象,不隻是某種會銷聲匿跡的東西,就像以前己經消失的夜半耳語和山間回聲那樣。現在我感謝上帝,我知道這回可不同了。是的,我感謝上帝!”


  他把我從膝頭上放下來。虔敬地從額頭摘下帽子,向大地低下了沒有視力的眼睛,虔誠地默默站立著,隻有最後幾句表示崇拜的話隱約可聞。


  “我感謝造物主,在審判時還記著慈悲。我謙恭地懇求我的救世主賜予我力量,讓我從今以後過一種比以往更純潔的生活!”


  隨後他伸出手讓我領著,我握住了那隻親愛的手,在我的嘴唇上放了一會兒,隨後讓它挽住我肩膀,我個子比他矮得多,所以既做立支撐,又當了向導。我們進了樹林,朝家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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