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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上)

  芬丁莊園掩藏在林木之中,是一幢相當古老的大樓,麵積中等,建築樸實,我早有所聞。羅切斯特先生常常談起它,有時還上那兒去。他的父親為了狩獵購下了這份產業。他本想把它租出去,卻因為地點不好,環境欠佳,而找不到租戶。結果除了兩三間房子裝修了一下,供這位鄉紳狩獵季節住宿用,整個莊園空關著,也沒有布置。


  天黑之前,我來到了這座花園。那是個陰霾滿天,冷風呼呼,細雨霏霏的黃昏。我守信付了雙倍的價錢,打發走了馬車和馬車夫,步行了最後一英裏路。莊園周圍的樹林枝繁葉茂,鬱鬱蔥蔥,即使走得很近,也不見莊園的蹤影。兩根花崗石柱之間的鐵門,才使我明白該從什麽地方進去。進門之後,我便立即置身於密林的晦暗之中了。有一條雜草叢生的野徑,沿著林蔭小道而下,兩旁是灰白多節的樹幹,頂上是枝椏交叉的拱門。我順著這條路走去,以為很快就會到達住宅。誰知它不斷往前延伸,逶迤盤桓,看不見住宅或庭園的痕跡。


  我想自己搞錯了方向,迷了路。夜色和密林的灰暗同時籠罩著我,我環顧左右,想另找出路。但沒有找到,這裏隻有縱橫交織的樹枝、園柱形的樹幹和夏季濃密的樹葉——沒有哪兒有出口。


  我繼續往前走去。這條路終於有了出口,樹林也稀疏些了。我立刻看到了一排欄杆。隨後是房子——在暗洞洞的光線中,依稀能把它與樹木分開。頹敗的牆壁陰濕碧綠。我進了一扇隻不過上了栓的門,站在圍牆之內的一片空地上,那裏的樹木呈半園形展開。沒有花草,沒有苗圃。隻有一條寬闊的砂石路繞著一小片草地,藏於茂密的森林之中。房子的正麵有兩堵突出的山牆。窗子很窄,裝有格子,正門也很窄小,一步就到了門口,正如“羅切斯特紋章”的老板所說,整個莊園顯得“十分荒涼”,靜得像周日的教堂。落在樹葉上的嘩嘩雨聲是附近入耳的唯一聲音。


  “這兒會有生命嗎?”我暗自問道。


  不錯,是存在著某種生命,因為我聽見了響動——狹窄的正門打開了,田莊裏就要出現某個人影了。


  門慢慢地開了。薄暮中一個人影走了出來,站在台階上。一個沒有戴帽子的男人。他伸出手仿佛要感覺一下是不是在下雨。盡管已是黃昏,我還是認出他來了——那不是別人,恰恰就是我主人,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


  我留住腳步,幾乎屏住了呼吸,站立著看他——仔細打量他,而不讓他看見,嗬,他看不見我。這次突然相遇,巨大的喜說已被痛苦所製約。我毫不費力地壓住了我的嗓音,免得喊出聲來,控製了我的腳步,免得急乎乎衝上前去。


  他的外形依然象往昔那麽健壯,腰背依然筆直、頭發依然烏黑。他的麵容沒有改變或者消瘦。任何哀傷都不可能在一年之內消蝕他強勁的力量,或是摧毀他蓬勃的青春。但在他的麵部表情上,我看到了變化。他看上去絕望而深沉——令我想起受到虐待和身陷囹圄的野獸或鳥類,在惱怒痛苦之時,走近它是很危險的。一隻籠中的鷹,被殘酷地割去了金色的雙眼,看上去也許就像這位失明的參孫。


  讀者呀,你們認為,他那麽又瞎又凶,我會怕他嗎?——要是你認為我怕,那你太不了解我了。伴隨著哀痛,我心頭浮起了溫存的希望,那就是很快就要膽大包天,吻一吻他岩石般的額頭和額頭下冷峻地封閉的眼瞼。但時機未到,我還不想招呼他呢。


  他下了那一級台階,一路摸索著慢慢地朝那塊草地走去。他原先大步流星的樣子如今哪兒去了?隨後他停了下來,仿佛不知道該走哪條路。他抬起頭來,張開了眼瞼,吃力地、空空地凝視著天空和樹蔭。你看得出來,對他來說一切都是黑洞洞的虛空。他伸出了右手(截了肢的左臂藏在胸前),似乎想通過觸摸知道周圍的東西。但他碰到的依然是虛空,因為樹木離他站著的地方有幾碼遠。他歇手了,抱著胳膊,靜默地站在雨中,這會兒下大了的雨打在他無遮無蓋的頭上。正在這時,約翰不知從哪裏出來,走近了他。


  “拉住我的胳膊好嗎,先生?”他說,“一陣大雨就要下來了,進屋好嗎?”


  “別打攪我,”他回答。


  約翰走開了,沒有瞧見我。這時羅切斯特先生試著想走動走動,卻徒勞無功——對周圍的一切太沒有把握了。他摸回自己的屋子,進去後關了門。


  這會兒我走上前去,敲起門來。約翰的妻子開了門。“瑪麗,”我說,“你好!”


  她嚇了一大跳,仿佛見了一個鬼似的。我讓她鎮靜了下來。她急忙問道:“當真是你嗎,小姐,這麽晚了還到這麽偏僻的地方來?”我握著她的手回答了她。隨後跟著她走進了廚房,這會兒約翰正坐在熊熊的爐火邊。我三言二語向他們作了解釋,告訴他們,我離開桑菲爾德後所發生的一切我都已經聽說了。這回是來看望羅切斯特先生的。還請約翰到我打發了馬車的大路上去一趟,把留在那兒的箱子去取回來。隨後我一麵脫去帽子和披肩,一麵問瑪麗能不能在莊園裏過夜。後來我知道雖然不容易安排,但還能辦到,便告訴她我打算留宿。正在這時客廳的門鈴響了。

  “你進去的時候,”我說,“告訴你主人,有人想同他談談。不過別提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會見你,”她回答,“他誰都拒絕。”


  她回來時,我問他說了什麽。


  “你得通報姓名,說明來意,”她回答。接著去倒了一杯水,拿了幾根蠟燭,都放進托盤。


  “他就為這個按鈴?”我問。


  “是的,雖然他眼睛看不見,但天黑後總是讓人把蠟燭拿進去。”


  “把托盤給我吧,我來拿進去。”


  我從她手裏接過托盤,她向我指了指客廳門。我手中的盤子抖動了一下,水從杯子裏溢了出來,我的心砰砰撞擊著肋骨。瑪麗替我開了門,並隨手關上。


  客廳顯得很陰暗。一小堆乏人照看的火在爐中微微燃著。房間裏的瞎眼主人,頭靠高高的老式壁爐架,俯身向著火爐。他的那條老狗派洛特躺在一邊,離得遠遠的,卷曲著身子,仿佛擔心被人不經意踩著似的。我一進門,派洛特便豎起了耳朵,隨後汪汪汪,嗚嗚嗚叫了一通,跳將起來,竄向了我,差一點掀翻我手中的托盤。我把盤子放在桌上,拍了拍它,柔聲地說:“躺下!”羅切斯特先生機械地轉過身來,想看看那騷動是怎麽回事,但他什麽也沒看見,於是便回過頭去,歎了口氣。


  “把水給我,瑪麗,”他說。


  我端著現在隻剩了半杯的水,走近他,派洛特跟著我,依然興奮不已。


  “怎麽回事?”他問。


  “躺下,派洛特!”我又說。他沒有把水端到嘴邊就停了下來,似乎在細聽。他喝了水,放下杯子。


  “是你嗎,瑪麗?是不是?”


  “瑪麗在廚房裏,”我回答。


  他伸出手,很快揮動了一下,可是看不見我站在那兒,沒有碰到我。“誰呀?誰呀?”


  他問,似乎要用那雙失明的眼睛來看——無效而痛苦的嚐試!盎卮鷂搖??偎狄槐椋俊彼?ê岬卮笊??畹饋?

  “你再要喝一點嗎,先生?杯子裏的水讓我潑掉了一半,”我說。


  “誰?什麽?誰在說話?”


  “派洛特認得我,約翰和瑪麗知道我在這裏,我今天晚上才來,”我回答。


  “天哪!??沂竊誄招拿蝸肼穡渴裁刺鵜鄣姆榪衩宰×宋遙俊?

  “不是癡心夢想——不是瘋狂。先生,你的頭腦非常健康,不會陷入癡心夢想;你的身體十分強壯,不會發狂。”


  “這位說話人在哪兒?難道隻是個聲音?嗬!我看不見,不過我得摸一摸,不然我的心會停止跳動,我的腦袋要炸裂了。不管是什麽——不管你是誰——要讓我摸得著,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他摸了起來。我抓住了他那隻摸來摸去的手,雙手緊緊握住它。


  “就是她的手指!”他叫道,“她纖細的手指!要是這樣,一定還有其他部份。”


  這隻強壯的手從我握著的手裏掙脫了。我的胳膊被抓住,還有我的肩膀——脖子——腰——我被摟住了,緊貼著他。


  “是簡嗎?這是什麽?她的體形——她的個子——”“還有她的聲音,”我補充說。“她整個兒在這裏了,還有她的心。上帝祝福你,先生!我很高興離你又那麽近了。”


  “簡·愛!簡·愛!”他光這麽叫著。


  “我親愛的主人,”我回答,“我是簡·愛。我找到了你——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真的?是她本人?我鮮龍活跳的簡·愛?”


  “你碰著我,先生——你摟著我,摟得緊緊的。我並不是像屍體一樣冷,像空氣一般空,是不是?”


  “我鮮龍活跳的寶貝!當然這些是她的四肢,那些是她的五官了。不過那番痛苦之後我可沒有這福份了。這是一個夢。我夜裏常常夢見我又象現在這樣,再一次貼心按著她,吻她——覺得她愛我,相信她不會離開我。”


  “從今天起,先生,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永遠不會,這個影子是這麽說的嗎?可我一醒來,總發覺原來是白受嘲弄一場空。我淒涼孤獨——我的生活黑暗、寂寞,無望——我的靈魂幹渴,卻不許喝水;我的心兒挨餓,卻不給喂食,溫存輕柔的夢呀,這會兒你偎依在我的懷裏,但你也會飛走的,像早己逃之夭夭的姐妹們一樣。可是,吻一下我再走吧——擁抱我一下吧,簡。”

  “那兒,先生——還有那兒呢!”


  我把嘴唇緊貼著當初目光炯炯如今己黯然無光的眼睛上——我撥開了他額上的頭發,也吻了一下。他似乎突然醒悟,頓時相信這一切都是事實了。


  “是你——是簡嗎,那麽你回到我這兒來啦?”


  “是的。”


  “你沒有死在溝裏,淹死在溪水底下嗎?你沒有憔悴不堪,流落在異鄉人中間嗎?”


  “沒有,先生。我現在完全獨立了。”


  “獨立!這話怎麽講,簡?”


  “我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留給了我五千英鎊。”


  “嗬,這可是實在的——是真的!”他喊道:“我決不會做這樣的夢。而且,還是她獨特的嗓子,那麽活潑、調皮,又那麽溫柔,複活了那顆枯竭的心,給了它生命。什麽,簡,你成了獨立的女人了?有錢的女人了?”


  “很有錢了,先生。要是你不讓我同你一起生活,我可以緊靠你的門建造一幢房子,晚上你要人作伴的時候,你可以過來,坐在我的客廳裏。”


  “可是你有錢了,簡,不用說,如今你有朋友會照顧你,不會容許你忠實於一個像我這樣的瞎眼瘸子?”


  “我同你說過我獨立了,先生,而且很有錢、我自己可以作主。”


  “那你願意同我呆在一起?”


  “當然——除非你反對。我願當你的鄰居,你的護士,你的管家。我發覺你很孤獨,我願陪伴你——讀書給你聽,同你一起散步,同你坐在一起,侍候你,成為你的眼睛和雙手。


  別再那麽鬱鬱寡歡了,我的親愛的主人,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孤寂了。”


  他沒有回答,似乎很嚴肅——散神了。他歎了口氣,半張開嘴,仿佛想說話,但又閉上了。我覺得有點兒窘。也許我提議陪伴他,幫助他是自作多情;也許我太輕率了、超越了習俗。而他像聖·約翰一樣。從我的粗疏中看到了我說話不得體。其實,我的建議是從這樣的思想出發的,就是他希望,也會求我做他的妻子。一種雖然並沒有說出口,卻十分肯定的期待支持著我,認為他會立刻要求我成為他的人。但是他並沒有吐出這一類暗示、他的麵部表情越來越陰沉了。我猛地想到,也許自己全搞錯了,或許無意中充當了傻瓜。我開始輕輕地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來——但是他焦急地把我抓得更緊了。


  “不——不——簡。你一定不能走。不——我已觸摸到你,聽你說活,感受到了你在場對我的安慰——你甜蜜的撫慰。我不能放棄這些快樂,因為我身上已所剩無多——我得擁有你。世人會笑話我——會說我荒唐,自私——但這無傷大雅。我的心靈企求你,希望得到滿足,不然它會對軀體進行致命的報複。”


  “好吧,先生,我願意與你呆在一起、我已經這麽說了。”


  “不錯——不過,你理解的同我呆在一起是一回事,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也許你可以下決心呆在我身邊和椅子旁——像一個好心的小護士那樣侍候我(你有一顆熱誠的心,慷慨大度的靈魂,讓你能為那些你所憐憫的人作出犧牲),對我來說,無疑那應當已經夠了。我想我現在隻能對你懷著父親般的感情了,你是這麽想的嗎?來——告訴我吧。”


  “你願意我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先生。我願意隻做你的護士,如果你認為這樣更好的話。”


  “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護士,珍妮特。你還年輕——將來你得結婚。”


  “我不在乎結婚不結婚。”


  “你應當在乎,珍妮特。如果我還是過去那個樣子的話,我會努力使你在乎——可是——一個失去視力的贅物!”


  他又沉下臉來一聲不吭了。相反,我倒是更高興了,一下子來了勇氣。最後幾個字使我窺見了內中的難處,因為困難不在我這邊,所以我完全擺脫了剛才的窘態,更加活躍地同他攀談了起來。


  “現在該是有人讓你重新變成人的時候了,”我說著,扒開了他又粗又長沒有理過的頭發;“因為我知道你正蛻變成一頭獅子,或是獅子一類的東西。你“fauxair”田野中的尼布甲尼撒。肯定是這樣。你的頭發使我想起了鷹的羽毛,不過你的手指甲是不是長得象鳥爪了,我可還沒有注意到。”


  “這隻胳膊,既沒有手也沒有指甲,”他說著,從自己的胸前抽回截了肢的手,伸給我看。“隻有那麽一截了——看上去真可怕!你說是不是,簡?”

  “見了這真為你惋惜,見了你的眼睛也一樣——還有額上火燙的傷疤。最糟糕的是,就因為這些,便有讓人愛撫過份,照料過頭把你慣壞的危險。”


  “我想你看到我的胳膊和疤痕累累的麵孔時會覺得厭惡的。”


  “你這樣想的嗎?別同我說這話——不然我會對你的判斷說出不恭的話來。好吧,讓我走開一會兒,把火生得旺些,把壁爐清掃一下。火旺的時候,你能辨得出來嗎?”


  “能,右眼能看到紅光——一陣紅紅的煙霧。”


  “你看得見蠟燭光嗎?”


  “非常模糊——每根蠟燭隻是一團發亮的霧。”


  “你能看見我嗎?”


  “不行,我的天使。能夠聽見你,摸到你已經是夠幸運了。”


  “你什麽時候吃晚飯?”


  “我從來不吃晚飯。”


  “不過今晚你得吃一點。我餓了,我想你也一樣,不過是忘了罷了。”


  我把瑪麗叫了進來,讓她很快把房間收拾得更加令人振奮,同時也為他準備了一頓舒心的晚宴。我的心情也激動起來,晚餐時及晚餐後同他愉快而自在地談了很久。跟他在一起,不存在那種折磨人的自我克製,不需要把歡快活躍的情緒壓下去。同他相處,我無拘無束,因為我知道自己與他很相稱。我的一切言行似乎都撫慰著他,給他以新的生命。多麽愉快的感覺呀!它喚醒了我全部天性,使它灼灼生輝。在他麵前我才盡情地生活著,同樣,在我麵前,他才盡情地生活著。盡管他瞎了,他臉上還是浮起了笑容,額頭映出了歡快,麵部表情溫柔而激動。


  晚飯後他開始問我很多問題,我上哪兒去了呀,在幹些什麽呀,怎麽找到他的呀。不過我回答得很簡略,那夜已經太晚,無法細談了。此外,我不想去撥動那劇烈震顫的心弦——不想在他的心田開掘情感的新泉。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興。而如我所說他已很高興,但反複無常。要是說話間沉默了一會兒,他會坐立不安,碰碰我,隨後說,“簡。”


  “你是十十足足的人嗎,簡?你肯定是這樣的嗎?”


  “我誠懇地相信是這樣。羅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樣一個悲哀的黑夜,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我冷落的爐邊呢?我伸手從一個傭工那兒取一杯水,結果卻是你端上來的。我問了個問題,期待著約翰的妻子回答我,我的耳邊卻響起了你的聲音。”


  “因為我替瑪麗端著盤子進來了。”


  “我現在與你一起度過的時刻,讓人心馳神迷。誰能料到幾個月來我挨過了黑暗、淒涼、無望的生活?什麽也不幹,什麽也不盼,白天和黑夜不分。爐火熄了便感到冷;忘記吃飯便覺得餓。隨後是無窮無盡的哀傷,有時就癡心妄想,希望再見見我的簡。不錯,我渴望再得到她,遠勝過渴望恢複失去的視力。簡跟我呆著,還說愛我,這怎麽可能呢?她會不會突然地來,突然地走呢?我擔心明天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在他這樣的心境中,給他一個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回答,同他煩亂的思緒毫無聯係,是再好不過了,也最能讓他放下心來。我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眉毛,並說眉毛已被燒焦了,我可以敷上點什麽,使它長得跟以往的一樣粗、一樣黑。


  “隨你怎麽做好事對我有什麽用處呢,慈善的精靈?反正在關鍵時刻,你又會拋棄我——像影子一般消失,上哪兒去而又怎麽去,我一無所知,而且從此之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邊有小梳子嗎,先生?”


  “幹嘛,簡?”


  “把亂蓬蓬的黑色鬃毛梳理一下。我湊近你細細打量時,發現你有些可怕。你說我是個精靈,而我相信,你更像一個棕仙。”


  “我可怕嗎,簡?”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向來如此。”


  “哼!不管你上哪兒呆過一陣子,你還是改不掉那淘氣的樣子。”


  “可是我同很好的人呆過,比你好得多,要好一百倍。這些人的想法和見解,你平生從來沒有過。他們比你更文雅,更高尚。”


  “你究竟跟誰呆過?”


  “要是你那麽扭動的話,你會弄得我把你的頭發拔下來,那樣我想你再也不會懷疑我是實實在在的人了吧。”


  “你跟誰呆過一陣子?”


  “今天晚上別想從我嘴裏把話掏出來了,先生。你得等到明天。你知道,我把故事隻講一半,會保證我出現在你的早餐桌旁把其餘的講完。)順便說一句,我得留意別隻端一杯水來到你火爐邊,至少得端進一個蛋,不用講油煎火腿了。”

  “你這個愛嘲弄人的醜仙童—一算你是仙女生,凡人養的!你讓我嚐到了一年來從未有過的滋味。要是掃羅能讓你當他的大衛,那就不需要彈琴就能把惡魔趕走了。”


  “瞧,先生,可把你收拾得整整齊齊,象象樣樣了。這會兒我得離開你了。最近三天我一直在旅途奔波,想來也夠累的。晚安!”


  “就說一句話,簡,你前一陣子呆的地方光有女士嗎?”


  我大笑著抽身走掉了,跑上樓梯還笑個不停。“好主意!”我快活地想道。“我看以後的日子我有辦法讓他急得忘掉憂鬱了。”


  第二天一早,我聽見他起來走動了,從一個房間摸到另一個房間。瑪麗一下樓,我就聽見他問:“愛小姐在這兒嗎?”接著又問:“你把她安排在哪一間?裏麵幹燥嗎?她起來了嗎?去問問是不是需要什麽,什麽時候下來?”


  我一想到還有一頓早餐,便下樓去了。我輕手輕腳進了房間,他還沒有發現我,我就已瞧見他了。說實在目睹那麽生龍活虎的人淪為一個懨懨的弱者,真讓人心酸。他坐在椅子上——雖然一動不動,卻並不安分,顯然在企盼著。如今,習慣性的愁容,己鐫刻在他富有特色的臉龐上。他的麵容令人想起一盞熄滅了的燈,等待著再度點亮——唉!現在他自己已無力恢複生氣勃勃、光彩照人的表情了,不得不依賴他人來完成。我本想顯得高高興興、無憂無慮,但是這個強者那麽無能為力的樣子,使我心碎了。不過我還是盡可能輕鬆愉快地跟他打了招呼:“是個明亮晴朗的早晨呢,先生,”我說。“雨過天晴,你很快可以去走走了。”


  我已喚醒了那道亮光,他頓時容光煥發了。


  “嗬,你真的還在,我的雲雀!上我這兒來。你沒有走,沒有飛得無影無蹤呀?一小時之前,我聽見你的一個同類在高高的樹林裏歌唱,可是對我來說,它的歌聲沒有音樂,就像初升的太陽沒有光芒。凡我能聽到的世間美妙的音樂,都集中在簡的舌頭上,凡我能感開到的陽光,都全聚在她身上。”


  聽完他表示對別人的依賴,我不禁熱淚盈眶。他仿佛是被鏈條鎖在棲木上的一頭巨鷹,竟不得不企求一隻麻雀為它覓食。不過,我不喜歡哭哭啼啼,抹掉帶鹹味的眼淚,便忙著去準備早餐了。


  大半個早上是在戶外度過的。我領著他走出潮濕荒涼的林子,到了令人心曠怡豔的田野。我向他描繪田野多麽蒼翠耀眼,花朵和樹籬多麽生氣盎然,天空又多麽湛藍閃亮。我在一個隱蔽可愛的地方,替他找了個座位,那是一個幹枯的樹樁。坐定以後,我沒有拒絕他把我放到他膝頭上。既然他和我都覺得緊挨著比分開更愉快,那我又何必要拒絕呢?派洛特躺在我們旁邊,四周一片寂靜。他正把我緊緊地樓在懷裏時突然嚷道:“狠心呀,狠心的逃跑者!嗬,簡,我發現你出走桑菲爾德,而又到處找不著你,細看了你的房間,斷定你沒有帶錢,或者當錢派用處的東西,我心裏是多麽難受呀!我送你的一根珍珠項鏈,原封不動地留在小盒子裏。你的箱子捆好了上了鎖,像原先準備結婚旅行時一樣。我自問,我的寶貝成了窮光蛋,身邊一個子兒也沒有,她該怎麽辦呢?她幹了些什麽呀?現在講給我聽聽吧。”


  於是在他的敦促之下,我開始敘述去年的經曆了。我大大淡化了三天的流浪和挨餓的情景,因為把什麽都告訴他,隻會增加他不必要的痛苦。但是我確實告訴他的一丁點兒,也撕碎了他那顆忠實的心,其嚴重程度超出了我的預料。


  他說,我不應該兩手空空地離開他,我應該把我的想法跟他說說。我應當同他推心置腹,他決不會強迫我做他的情婦。盡管他絕望時性情暴烈,但事實上,他愛我至深至親,絕不會變成我的暴君。與其讓我把自己舉目無親地拋向茫茫人世,他寧願送我一半財產,而連吻一下作為回報的要求都不提。他確信,我所忍受的比我說給他聽的要嚴重得多。


  “嗯,我受的苦再多,時間都不長。”我回答。隨後我告訴他如何被接納進沼澤居;如何得到教師的職位,以及獲得財產,發現親戚等,按時間順序,——敘述。當然隨著故事的進展,聖·約翰·裏弗斯的名字頻頻出現。我一講完自己的經曆,這個名字便立即提出來了。


  “那麽,這位聖·約翰是你的表兄了?”


  “是的,”


  “你常常提到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個大好人,先生,我不能不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意思是不是一個體麵而品行好的五十歲男人?不然那是什麽意思?”


  “聖·約翰隻有二十九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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