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中)
“簡——我到了絕望的邊緣,能把我和深淵隔開的就隻剩自尊了。在世人的眼裏,無疑我已是名譽掃地,但我決心在自己眼裏保持清白——我終於拒絕接受她的罪孽的感染,掙脫了同她神經缺陷的聯係。但社會依然把我的名字,我本人和她捆在一起,我仍舊天天看到她,聽到她。她呼吸的一部分(呸!)混雜在我呼吸的空氣中。此外,我還記得我曾是她的丈夫一一對我來說這種聯想過去和現在都有說不出的憎惡。而且我知道,隻要她還活著,我就永遠不能成為另一個更好的妻子的丈夫。盡管她比我大五歲(她的家庭和她的父親甚至在她年齡細節上也騙了我),她很可能跟我活得一樣長,因為她雖然頭腦衰弱,但體魄強劍於是在二十六歲的年紀上,我便全然無望了。
“一天夜裏我被她的叫喊驚醒了(自從醫生宣布她瘋了以後,她當然是被關起來了)一一那是西印度群島火燎似的夜晚,這種天氣常常是颶風到來的前奏。我難以入睡,便爬起來開了窗。空氣像含硫的蒸氣—一到處都讓人提不起神來。蚊子嗡嗡的飛進來,陰沉地在房間裏打轉。在那兒我能聽到大海之聲,像地震一般沉悶地隆隆響著。黑雲在大海上空集結,月亮沉落在寬闊的紅色波浪上,像一個滾燙的炮彈一—向顫抖著正醞釀風暴的海洋,投去血色的目光。我確實深受這種氣氛和景色的感染,而我的耳朵卻充斥著瘋子尖叫著的咒罵聲。咒罵中夾雜著我的名字,語調裏那麽充滿仇恨,語言又那麽肮髒!一—沒有一個以賣淫為業的妓女,會使用比她更汙穢的字眼,盡管隔了兩個房間,我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西印度群島薄薄的隔板絲毫擋不住她狼一般的嚎叫。
“‘這種生活,’我終於說,‘是地獄!這就是無底深淵裏的空氣和聲音!要是我能夠,我有權解脫自己。人世的痛苦連同拖累我靈魂的沉重肉體會離我而去。對狂熱者信奉的地獄之火,我並不害怕。將來的狀況不會比現在的更糟——讓我擺脫,回到上帝那兒去吧!’“我一麵說,一麵蹲在一隻箱子旁邊,把鎖打開,箱子裏放著一對上了子彈的手槍。我想開槍自殺。但這一念頭隻轉了一會兒,由於我沒有發瘋,那種激起自殺念頭並使我萬念俱灰的危機,刹那間過去了。
“剛剛來自歐洲的風吹過洋麵,穿過寬敞的窗戶。暴風雨到來了,大雨滂沱,雷鳴電閃,空氣變得清新了。隨後我設想並下定了決心。我在濕漉漉的園子裏水珠滴嗒的桔子樹下,在濕透的石榴和菠蘿樹中間漫步,周圍燃起了燦爛的熱帶黎明一—於是我思考著,簡—一噢,聽著,在那一時刻真正的智慧撫慰了我,向我指明了正確的道路。
“從歐洲吹來的甜甜的鳳,在格外清新的樹葉間耳語,大西洋自由自在地咆哮著。我那顆早已幹枯和焦灼的心,對著那聲音舒張開來,注滿了活的血液一—我的身軀向往新生——我的心靈渴望甘露。我看見希望複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從花園頂端拱形花棚下眺望著大海——它比天空更加蔚藍。舊世界已經遠去,清晰的前景展現在麵前,於是:“‘走吧,’希望說,‘再到歐洲去生活吧,在那裏你那被玷汙的名字不為人所知,也沒有人知道你背負著齷齪的重荷。你可以把瘋子帶往英國,關在桑菲爾德,給予應有的照料和戒備。然後到隨便哪個地方去旅遊,結識你喜歡的新關係。那個女人恣意讓你如此長期受苦,如此敗壞你的名聲,如此侵犯你的榮譽,如此毀滅你的青春,她不是你妻子,你也不是她丈夫。注意讓她按病情需要得到照應,那你就已做了上帝和人類要求你的一切。讓她的身份,她同你的關係永遠被忘卻,你決不要把這些告訴任何活人。把她安置在一個安全舒適的地方,悄悄地把她的墮落掩藏起來,離開她吧。’”“我完全按這個建議去做。我的父親和哥哥沒有把我婚姻的底細透給他們的舊識,因為在我寫給他們的第一封信裏,我就向他們通報了我的婚配——已經開始感受到它極其討厭的後果,而且從那一家人的性格和體質中,看到了我可怕的前景一一我附帶又敦促他們嚴守秘密。不久,我父親替我選中的妻子的醜行,己經到了這個地步,使他也羞於認她為媳了。對這一關係他遠不想大事聲張,卻像我一樣急於把它掩蓋起來。
“隨後我把她送到了英格蘭,同這麽個怪物呆在船上,經曆了一次可怕的航行。我非常高興,最後終於把她送到了桑菲爾德,看她平安地住在三樓房間裏。房間的內密室,十年來己被她弄成了野獸的巢穴——妖怪的密室。我費了一番周折找人服侍她。有必要選擇一位忠實可靠的人,因為她的囈語必然會泄露我的秘密。此外,她還有神誌清醒的日子——有時幾周——這種時候她整日價罵我。最後我從格裏姆斯比收容所雇來了格雷斯·普爾。她和外科醫生卡特(梅森被刺並心事重重的那個夜晚,是他給梅森包,紮了傷口),隻有這兩個人,我讓他們知道我內心的秘密。費爾法克斯太太其實也許有些懷疑,但無法確切了解有關事實。總的來說,格雷斯證明是個好管家。但多半是因為伴隨這折磨人的差事而來,而又無可救藥的自身缺陷,她不止一次放鬆警戒,出了事情。這個瘋子既狡猾又惡毒,決不放過機會,利用看護人暫時的疏忽。有一次她偷偷拿刀捅了她弟弟,有兩次搞到了她小房間的鑰匙,並且夜間從那裏走了出來。在以上第一個場合,她蓄意把我燒死在床上,第二次,她找到你門上來了。我感謝上帝守護你。隨後她把火發在你的婚裝上,那也許使她朦朧地記起了自己當新娘的日子,至於還可能發生什麽,我不忍心再回想了,當我想起早上撲向我喉嚨的東西,想起它把又黑又紅的臉湊向我寶貝的窩裏時,我的血凝結了——”“那麽,先生,”趁他頓住時我問,“你把她安頓在這裏後,自己幹了什麽呢?你上哪兒去了”“我幹了什麽嗎,簡?我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形蹤不定的人。我上哪兒去了?我像沼澤地的精靈那樣東遊西蕩,去了歐洲大陸,迂回曲折穿越了那裏所有的國家。我打定主意找一個我可以愛她的出色聰明的女人,與我留在桑菲爾德的潑婦恰成對比一一,“但你不能結婚,先生。”
“我決心而且深信我能夠結婚,也應該結婚,我雖然己經騙了你,但欺騙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將自己的事兒坦誠相告,公開求婚。我應當被認為有愛和被愛的自由,在我看來這是絕對合理的。我從不懷疑能找到某個女人,願意並理解我的處境,接納我,盡管我背著該詛咒的包袱。”
“那麽,先生?”
“當你刨根究底時,簡,你常常使我發笑。你像一隻急切的小鳥那樣張開眼睛,時而局促不安地動來動去,仿佛口頭回答的語速太慢,你還想讀一讀人家心上的銘文。我往下說之前,告訴我你的‘那麽,先生?’是什麽意思。這個小小的短語你經常掛在嘴邊,很多次是它把我導入無休止的交談,連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為什麽?”
“我的意思是——隨後發生了什麽?你怎麽繼續下去?這件事情後來怎樣了?”
“完全如此。現在你希望知道什麽呢?”
“你是否發現了一個你喜歡的人,是否求她嫁給你,她說了些什麽。”
“我可以告訴你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歡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說的話卻要記錄在‘命運’的書本裏。十年中我四處飄泊,先住在一個國家的首都,後來又到了另外一個。有時在聖.彼得堡,更多的時候在巴黎,偶爾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因為身邊有的是錢,又有祖輩的威名作通行證,我可選擇自己的社交領域,沒有哪個圈子會拒絕我。我尋找著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國的女士中間,法國的伯爵夫人中間,意大利的signoras中間和德國的Grafinner中間。我找不到她。有時刹那之間我以為抓住了一個眼神,聽到了一種腔調,看到了一種體形,宣告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但我又馬上醒悟了。你別以為我無論在心靈還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隻是盼望有適合我的人——與克裏奧爾人形,成對比,而我徒勞地企望著。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常常回想起不和諧的婚姻的危險、可怕和可憎一—在她們所有的人中間,我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變得輕率起來。我嚐試了放蕩一—但從來沒有縱欲。過去和現在我都厭惡縱欲,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蕩婦的特點,我對她和她的淫蕩深惡痛絕,所以即使在作樂時也有所約束。一切近乎淫蕩的享受,會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惡靠攏,於是我盡力避免。
“但是我無法單獨生活,所以我嚐試找情婦來作伴。我第一個選中的是塞莉納.瓦倫一一我所走的另一步,使人一想起來就會唾棄自己。你已經知道她是怎麽個人,我們之間的私通是如何結束的。她之後有兩個後繼者,一個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個是德國人克萊拉,兩人都被認為美貌絕倫。但是幾周之後我覺得她們的美貌對我又有什麽意思?嘉辛塔肆無忌憚,性格暴烈,過了三個月我就討厭了;克萊拉誠實文靜,但反應遲鈍,沒有頭腦,很不敏感,一點也不對我口味。我很高興給了她相當一筆錢,替她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行當,體麵地把她攆走了。可是簡,從你的臉上可以看出,剛才你對我的印象並不很好,你認為我是一個冷酷無情、放蕩不羈的流氓,是嗎?”
“說實在我並不像有時那麽喜歡你,先生。你難道一點也不覺得這種一會兒這個情婦,一會兒那個情婦的生活方式不對嗎?你談起來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是曾有這個想法,但我並不喜歡這麽做。這是一種苟旦偷生的生活,我決不想走回頭路了。雇一個情婦之壞僅次於買一個奴隸,兩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廝混是墮落,現在我討厭回憶同塞莉納、嘉辛塔和克萊拉一起的日子。”
我覺得這番話很真實,並從中作出了推斷:要是我忘了自己,忘了向來所受的教導,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和任何誘惑之下重蹈這些可憐姑娘的複轍,有朝一日,他會以此刻回憶起來時褻瀆她們的同樣心情,來對待我。我並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感受到了也就夠了。
我把它印在心坎裏,讓它在考驗的時刻對我有所幫助。
“噢,簡,你幹嘛不說‘那麽,先生?’我還沒有說完呢。你神情嚴肅,看得出來不同意我的看法。不過讓我直說吧。去年一月,我打發走了所有的情婦一—當時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惱,那是毫無意義、飄忽不定的孤獨生活的苦果——我心灰意冷,便怒悻悻地反對一切男性,尤其是反對一切女性(因為,我開始認為理智、忠實、可愛的女人不過是一種夢想),因為事務需要,我回到了英格蘭。
“一個有霜凍的冬日下午,我騎在馬上看見了桑菲爾德府。多麽駭人的地方!在那裏我預料沒有安寧,沒有歡樂。在海巷的階梯上我看到一個斯斯文文的小東西獨個兒坐著。我不經意地在她旁邊走過,就像路過對麵截去樹梢的柳樹一樣。這小東西與我會有什麽關係,我沒有預感,也沒有內心的感應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好歹也是我的守護神一—穿著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兒。甚至我的梅斯羅馬出了事故,這小東西一本正經上來幫忙時,我也還不知道她呢!一個稚氣十足,纖弱苗條的家夥,仿佛一隻紅雀跳到我腳邊,提議用它細小的翅膀背負我。我有些粗暴。但這東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邊,固執得出奇,一付不容違抗的神態和口氣。我得有人幫忙,而且是由那雙手來幫,結果我是得到了幫助。
“我一壓那嬌柔的肩膀,某種新的東西——新鮮的活力和意識一—悄悄地流進了我的軀體。好在我已知道這個小精靈得回到我身邊——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裏。要不然我會不無遺憾地感到它從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樹籬中。我聽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來,簡,盡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觀察著你。第二天你與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時候,我觀察了你半個小時(沒有暴露我自己)。我記得這是個下雪天,你們不能到戶外去。我呆在自己的房間裏,半開著門。我可以聽,也可以看。一時阿黛勒占據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象你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但你對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簡。你同她交談,逗了她很久,最後她離開你時,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開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來,不時經過窗前,你往外眺望著紛紛揚揚的雪,傾聽著似泣似訴的風,你又再次輕輕地走著,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線並不很暗,你的眼睛裏時而映現出一種愉悅的光,麵容裏露出柔和的興奮,表明這不是一種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種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願的翅膀載著青春的心靈,追逐著希望的蹤影,不斷登高,飛向理想的天國。費爾法克斯太太在大廳裏同仆人說話的聲音把你驚醒了,而你奇怪地獨自笑著,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長,十分敏銳,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說,‘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盡管不錯,但我決不能忘記這是絕對虛假的。在我的腦海裏,有一個玫瑰式的天空,一個紅花綠草的伊甸園;但在外麵,我完全意識到,腳下有一條坎坷的路要走,有著漸漸聚攏的黑色風暴要麵對。’你跑到了樓下,向費爾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兒幹幹,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帳目,或者諸如此類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視線之外,我對你很生氣。”
“我急不可耐地等著晚間的到來,這樣可以把你召到我麵前。我懷疑,你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性格,對我來說,一種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對它進行深層的探索,了解得更透徹。你進了房間,目光與神態既靦腆又很有主見。你穿著古怪——很像你現在的樣子。我使你開了腔,不久我就發現你身上充滿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裝和舉止受著清規戒律的約束;你的神態往往很羞澀,完全是那種天性高雅絕不適應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為某種失禮和錯誤而出醜。但一旦同你交談,你向對方的臉龐投去銳利、大膽、閃亮的目光。你的每個眼神裏都有一種穿透力。問你思路嚴密的問題,你應對如流。你似乎很快對我習慣了—一我相信你覺得在你與你的嚴厲、暴躁的主人之間,有引起共鳴的地方,因為我驚異地看到,一種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舉止變得平靜了。盡管我暴跳如雷,你並沒有對我的乖僻露出驚奇、膽怯、苦惱或不快。你觀察著我,不時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樸實和聰明伶俐的神態。我立刻對我所目睹的感到滿意和興奮。我喜歡己經見到的東西,而且希望見得更多。然而很長一段時間我跟你很疏遠,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個精神享樂主義者,希望與這位活潑的新朋友相識而帶來的喜悅能經久不衰。此外,我一時為—種拂之不去的憂慮所困擾,擔心要是我隨意擺弄這花朵,它就會凋謝一—新鮮誘人的魅力便會消失。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不是一朵朝開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種燦爛絢麗不可摧毀的寶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著你,你是否會來找我——但你沒有,你呆在書房裏,像你的桌子和畫板那樣紋絲不動。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會很快走過,隻不過出於禮貌稍稍打個招呼。簡,在那些日子裏,若有所思的神態是你習慣的表情:不是低沉沮喪,因為你沒有病態;但也不是輕鬆活潑,因為你沒有什麽希望和真正的快樂。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我的一—或者從來是否想過我。為了發現這點,我繼續注意你。你交談時眼神中透出某種快意,舉止中隱含著親切。我看到你內心是喜歡與人交往的,但清靜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緒低落。我很樂意和氣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緒,你的麵部表情變得溫柔,你的聲調變得親切。我很喜歡我的名字從你的嘴裏吐出來,帶著感激和快樂的聲調。那時候我常常喜歡在不經意中碰到你,簡,而你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你略帶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種徘徊不去的疑慮。你不知道我是否會反複無常一—究竟會擺出主人的架子,一麵孔的威嚴,還是會做個朋友,慈祥和藹。這時我已經太喜歡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種念頭。我真誠地伸出手時,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現在你年輕而充滿渴望的臉上,我便總是猶疑不定,免得自己當場就把你拉進懷抱。”
“別再談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斷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幾滴眼淚。他的話對我無異於折磨,因為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一並且馬上做——所有這一切回憶和他情感的袒露隻會使我更加為難。
“不,簡,”他回答說,“當現在已那麽肯定一—未來又那麽光明的時候,談論過去又有什麽必要呢?”
我一聽這番神魂顛倒的話,打了個寒噤。
“你明白是怎麽回事一—是不是?”他繼續說,“在一半是難以言傳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氣消沉的孤獨中,度過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時期後,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真正愛的東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鳴體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與你緊緊地依戀著。
我認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愛,一種熱烈而莊嚴的激情隱藏在我內心。這種激情向著你——並且燃起純潔、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為我感覺到而且明白這一點,我決計娶你。說我已有一個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現在你知道我隻有一個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騙你,這是我的不是。但我擔心你性格中執拗的一麵。我擔心早就種下的偏見,我想在穩操勝券以後,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險。這其實是怯懦,我應當像現在這樣,先求助於你的高尚心靈和寬宏大度——直截了當地向你傾吐生活中的苦惱一—向你描述我對更高級和更有價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決心(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禦的愛意,也即是在被別人忠貞不二地深愛著的時候,我也那麽去愛別人,隨後我應當要求你接受我忠貞的誓言,也要求你發誓:簡一—現在就對我說吧。”
一陣靜默。
“你幹嘛不吱聲,簡?”
我經曆著一次煎熬。一雙鐵鑄火燎的手,緊緊抓住了我的命脈。一個可怕的時刻,充滿著搏擊、黑暗和燃燒!人世間再也沒有人能期望像我這樣被愛了。也沒有人像我這樣拜倒在愛我的人的腳下,我必須摒棄愛情和偶像。一個淒涼的字眼就表達了我不可忍受的責任一—“走!”
“簡,你明白我期待你幹什麽,就隻要這麽答應一下:‘我將屬於你,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我將不屬於你。”
又一次長時間的沉默。
“簡!”他又開口了,嗓音裏透出的溫存使我難過得心碎,也使我懷著不祥的恐怖,變得石頭般冰冷——因為這種平靜的聲音是獅子起來時的喘息—一“簡,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這個意思。”
“簡,”(俯下身子擁抱我)“你這會兒還是這個意思嗎,”“是的,”“現在還這樣?”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額頭和臉頰。
“是的,”我飛快地徹底掙脫了他。
“嗬,簡,這太狠心了!這—一這很不道德,但愛我並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話辦會不道德。”,
一個狂野的神色使他雙眉直豎——那神色掠過他的臉龐。他站了起來,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撐住自己,我顫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鎮定。
“等一下,簡。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奪走了。然後留下了什麽呢?作為妻子,我隻有一個瘋子在樓上,你還不如把我同墓地裏的死屍扯在一起。我該怎麽辦,簡?哪兒去找夥伴,哪兒還能尋覓希望?”
“像我一樣辦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兒再次見到你。”
“那你不改變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著受罪,死了挨罵嗎?”他提高了嗓門。
“我勸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寧。”
“那你就把愛情和純潔從我這裏奪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當愛情——以作惡為職業?”
“羅切斯特先生,我沒有把這種命運強加給你,就像我自己不會把它當作我的命運一樣。我們生來就是苦難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樣,就這麽去做吧。我還沒有忘掉,你就會先忘掉我。”
“你說這樣的話是要把我當成一個騙子:你敗壞了我的名譽。我宣布我不會變心,而你卻當著我的麵說我很快就會變心。你的行為證明,你的判斷存在著多大的歪曲:你的觀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難道僅僅違背人類的一個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類推向絕望更好嗎?一一任何人都不會因為違背法律而受到傷害,因為你既無親戚又無熟人,不必害怕由於同我生活而得罪他們。”
這倒是真的。他說話時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對抗的罪。兩者似乎像感情一樣大叫大嚷。感情瘋狂地叫喊著。“嗬,同意吧!”它說。“想想他的痛苦,考慮考慮他的危險——看看他一個人被丟下時的樣子吧,記住他輕率冒險的本性,想一想伴隨絕望而來的魯莽吧,——安慰他,拯救他,愛他。告訴他你愛他,而且是屬於他的。世上有誰來關心你?你的所作所為會傷著誰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變的一一“我關心我自己,愈是孤單,愈是沒有朋友,愈是無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會遵守上帝創造、由人批準的法規,我會堅持我清醒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發瘋時服從的準則。法規和準則不光是為了沒有誘惑的時刻,而是針對現在這樣,肉體和靈魂起來抗拒它的嚴厲和苛刻的時候。它們再嚴厲也是不可破壞的。要是出於我個人的方便而加以違背,那它們還有什麽價值?它們是有價值的—一我向來是這麽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為我瘋了——瘋得可厲害啦,我的血管裏燃燒著火,我的心跳快得難以計數。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決心:我要巍然不動地站在那裏。”
我這麽做了,羅切斯特先生觀察著我的臉色,看出我已經這麽辦了。他的怒氣被激到了極點。不管會產生什麽後果,他都得發作一會兒。他從房間一頭走過來,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緊緊抱祝他眼睛那麽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體上,這時我無能為力,就像扔在爐中強風和火光裏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靈保持著克製,正因為這樣,我對最終的安全很有把握。幸虧靈魂有一個詮釋者——常常是位無意識的,卻仍是忠實的詮釋者——那就是眼睛。我與他目光相對,一麵瞪著他那付凶相,一麵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他那麽緊握著使我很痛,我由於過分用力而精疲力盡了。
“從來沒有,”他咬牙切齒地說,“從來沒有任何東西既那麽脆弱,又那麽頑強。在我手裏她摸上去隻不過像根蘆葦,(他緊握著手使勁搖我),我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它弄彎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彎了,拔起來,碾碎它,那又有什麽用?想想那雙眼睛,想想從中射出的堅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視我,內中隱含的不止是勇氣,而是嚴峻的勝利感。不管我怎麽擺弄這籠子,我無法靠攏它——這野蠻、漂亮的家夥,要是我撕壞或者打破這小小的監獄,我的暴行隻會讓囚徒獲得自由。我也許可以成為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還來不及稱自己為泥屋的擁有人,裏邊的居住者會早就飛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誌、活力、德行和純潔,而不單是你脆弱的軀體。如果你願意,你自己可以輕輕地飛來,偎依著我的心坎,而要是違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會像一陣香氣那樣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還沒有聞到你就消失了。嗬!來吧,簡,來吧!”
他一麵說,一麵鬆開了緊握的手,隻是看著我。這眼神遠比發瘋似的緊扯難以抗拒。然而現在隻有傻瓜才會屈服。我已麵對他的怒火,把它挫敗了。我得避開他的憂愁,便向門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