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玩笑大啦
天倉山李縣令家,收養兒春喜牽上牛羊兒上了山頂邊,一路唱起了土腔土調的山歌。“姐的那個包包耶,是一座閻王殿,哥的那個棒槌耶,頂呀麽頂上天,姐是木者河的水,哥是河邊天倉山。姐姐洗呀麽在洗澡耶,哥哥看呀麽看瞎了眼!”
這牧場就是當年沈秀才揮鋤翻地、揮出一首打油詩的地方;這山歌是永山娃當年唱的歌,春喜的耳朵聽熟了。
天倉山,天倉山,
雲吞霧吐不見邊。
巴山為老大,
我為老三。
米香滔滔送東家,
窮人隻沾邊。
隻有景致拿不去,
是共產,是共產。
前赴後繼,福娃不放牛羊了,春喜該上了。
站得高,聽得遠,春喜總是聽到木者河上遊左邊遠遠的高山頂有轟轟的聲音,悶頭悶腦。冬天了,是打雷下暴雨嗎?望望那山當空又不見烏雲結集亦無閃電,很是納悶。
他那哪裏知道,這是他老子李永富所在的國軍在打收養他的李家哥哥李縣令呢?而且是炮打,群炮齊轟。他老子真該天打雷轟,轟開他的腦子,開開竅。不過這悶雷聲沒響多久就不響了,恁個不響了呢?春喜還想聽。直到收牧回家,他還在想念那聲音。戰爭給人製造壯觀,災難給人製造驚奇,聽的、看的人往往還嫌不夠刺激,愈嚴重愈夠味,而當事製造者卻沒那份浪漫,是痛苦,是淌血,是掙紮。這世間事理就這樣邪門。
“爺爺,我聽見……”春喜進門就找李春玉講述見聞。李家人去院壩邊張望。嗨!也真是,時過境遷,隻能想像。李春玉也沒聽過炮聲啊,聽過一炮也行。
由一個個人組成的縣政府撤遷到遠定縣後院龍興區,沈欣陽帶子,被安排回天倉山頂暫避,帶子要緊。沈欣陽可謂去也匆匆回也匆匆,不回娘家也罷,一回就接一連二。心有所掛的沈欣陽更有理由聽到遠山之巔的聲聲悶雷。不過她立刻意識到是炮聲,隨從及沈家人齊集張望。
“天啦,福娃弟弟他們打起來了!”
“聽那陣勢,不曉得李縣令打不打得贏囉!菩薩保佑!我們又缺炮。”
“不曉得娃娃他爸現在在哪裏!”沈欣陽搖拍著娃娃,對娃娃說,“去給李家爺爺報個信,好不好?”
“我去!”沈欣陽的隨從說。
隨從來到李家。當李春玉證實了那是群炮齊放的音響效果,再次去院壩仰頭張望,一言不發,兩顆老淚悄悄揩掉。
那心情,誰不理解?
多次的囑咐,自幼的諄諄教導,引以為傲的老九啊,眼下你會怎樣啊。
沈秀才給沈欣陽派兩隨從並非顯擺達官貴人派頭,而為一舉兩得,同時關護縣令父親一家人,當然給了薪水的,亦是尹天應、邱團長的意思。
遠定縣府舉縣而至,信任給了尹天應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因此帶來的一應麻煩、負擔衝擊就顯得何等次要。
誰說文官隻有被保護的份?人家打得死去活來你卻無動於衷袖手旁觀?
“這樣不行!太被動。”尹天應思量。
“這樣不行!應該有所作為。”沈秀才在考慮。
相同的思路上,人相碰,撞了個滿懷。
“既成事業在此一搏,人生在此一搏,但這事難在化功夫組織!”
“下大決心吧!事業在此一搏,我人生在此一閃光芒!”
房舍中,二人私下密謀,然後公開——召集會議。
帶上十萬火急,二十個信任天使一日後飛赴遠定縣各區,清一色佃人骨幹積極份子。
此後,李縣令始終在高山之巔與黃一甲團藏貓貓,隻惹你不打你,消耗其彈藥。
所經之路岩石上不時有小幅標語:“黃團弟兄們,李縣令給了你們家土地,你們還要專程回來打他嗎?你們是人不是人?”但黃一甲早有預見換了兵團,家鄉子弟兵除李永富帶一警衛排外全部臨時調包。雖如此亦影響不小。
劉參謀則帶王文招師沿遠定縣邊界“參觀”了一番,同樣的意圖。假李縣令亦不時現現身,再折身回返。從撤離小城至今已八天。天天有得打。
賀千仁的大鑼聲從五峰山傳過麻口山,傳到李縣令的耳朵裏。單就賀千仁的聯絡線組織工作,山遠路別,談何容易?幾乎拿出了瘋了一般的激情,那是當作自己的事在玩命地工作。
密林中,永興對鄭營長說:“現在該勾引黃一甲去五峰山漆樹崗了!”又憂慮地道:“但願啊!”直想呼喚阿彌佗佛。
阿彌佗佛於此可有另外的說法。
五峰山漆樹崗地勢坦蕩寬闊,東西長約不足三裏南北寬約一裏多地,內有東西對麵兩小小高地,間距約六十丈,四麵環山脊,崗南邊有一天坑農人稱為旋洞,是水往低處流的天然泄洪渠道,四周樹林帶連山而上。這裏無農家炊煙隻有過路行者,多年前永興與百鵲走過。不然何以熟習?山脊多野竹林,隻有南北麵有曲徑通幽之崖。四麵向外山連山。
王文招用蠻辦法瘋追劉參謀部,至漆樹崗北山下,己隻有少數幾個保安兵勾引他們,大部己搶時間火速飛行,前去漆樹崗。被黃一甲追擊的李縣令部亦在約定的正午時間到達了漆樹崗。
心照不宣,保安兵一聲聯絡號,是久別欲熱淚擁抱的戰友!立刻隱蔽行動。
這時,東邊國軍剛好上了崗邊,望遠鏡裏,隻見幾多天來被追擊的自稱黃一甲部的國軍正在鑽對麵西山竹林。命令部隊急速追擊。源源不斷的後續隨前部欲漫過漆樹崗。忽地,西山竹林邊出現了他們熟悉的情形,三少年之李縣令隨軍現身,分明是李縣令單手舉槍,啪地一槍射來,像是正式宣戰!接著一顆炮彈飛來,國軍立即槍炮還擊,衝過了北邊小高地。
這時,恰逢西邊黃一甲先鋒兵上了西山竹林,抬眼望,那衝向自已的,不正是幾多天追擊的李縣令部隊嗎?從軍裝可以看到這一點。李永興所率保安連一開始就穿的東邊王文招師的軍裝服式,八天以來給他們的印象夠深刻的,何況眼下正在攻擊他們,看來是李縣令主力在此!機遇難得,正好發揮火力!隻不過有些驚疑,哪來那麽多保安團兵力?容不得多想,穩住陣腳,算得反應快,當機立斷,一聲令下:“開火——!炮兵準備!”
自有將官出來接迎如見親人般的李縣令,去了適當的南山脊高處。隱蔽起來隔岸觀火的永興一屁股癱軟在地,繼而一反常態地晃頭拍手歡道:“總算達成心願了!好哎好哎,我這個媒人牽線搭橋沒白費口舌,總算把雙方撮合在一起,在這裏幽會了!”將士們何嚐不偷喜?為初步的成功而竊笑,慶祝勞動汗水沒白流。
永興的戰略思想是,盡量在野外打以免殃及百姓,算定東西敵軍互不知情加以利用,兩個假縣令、兩個保安連牽製東西兩敵軍路轉峰回五峰山漆樹崗碰頭見麵,“嘿嘿,我人少武器差,你們能,”永興如是說過,“那就發揮發揮他們的優勢吧,讓你們自已先打一場熱鬧!”反穿軍服是早有預謀的暇思,他見過兩邊國軍服色有區別,這一場導演是少年性情的產物。不用牽線搭橋雙方自由戀愛也會見麵更容易見麵,問題是那樣就糟了,問題是要把雙方引到同一時間預定地點可就難了。那需要算計時差配合默契,更怕細節額外生枝,一切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方能成功。從不擔心力量的懸殊,什麽事都去瞻前顧後,那世界上什麽事情也作不成了。
永興道:“現在該看看我們排的戲,戲子們演得如何了,不行的話再點撥點撥哎!”
轟轟隆隆——!黃團的先鋒炮不斷飛向漆樹崗顆顆有收獲,誰叫你人多呢?機步槍層層排於西山頭竹林中掃射撲來的王師,差點兒就穩不住陣腳,東邊王師的先行炮也發言了,這還是開場白。三十斤羊子拖四十斤卵子——大頭子在後頭,東西兩邊的後續陸續到達。黃團的炮兵連先一步到位,尋個好地兒搶先發了言,此時不用何時用?早知如此該省著點兒用。後到的王文招還未見識過這陣勢,攻擊被迫暫停,槍聲稀疏下來。
哼,肯定是黃一甲,你娃娃縣令哪來那麽多炮?還真是來給娃娃縣令出頭的,那就隻有先滅了你,就好辦了。你有炮連,格老子個就沒有?“炮兵連,找好位置,給老子個找到黃一甲炮連的位置轟了它!步兵同時攻擊前進!”王師炮連後發治人,西邊黃團的炮陣地可就飽餐了一頓四川麻辣火鍋,頓時麵目全非,但黃團炮擊王師步兵後,己換了地點。待王師炮火覺得滿足了,停下來,黃團炮連又發言了,成群的炮彈飛向王師炮陣地,但王師炮兵卻留有一手,早己另安有預備兩炮排陣地,會過日子。但率先發言的炮排全體與炮同歸於盡。該給同類報仇了,其中預備炮陣地抓住機會鎖定目標,來而無往非禮也,成群的炮彈還給你們,打了個實實在在。黃一甲並非一點兒也不會過日子的人,當初跟李永興受熏陶賊著的呢,己將炮連一分為三,留有後後手,趕緊鎖定目標偷襲。好一場炮戰!如此你來我往,黃雀在後,如同山娃們下狗屎棋,先出手的占了契機,黃團剩下了一個完整的炮排,顯示出了優勢。待王師失去炮火威勢,集團滾進衝鋒到黃團陣前方時,若不是這個炮排,黃團隻有敗退的份。
西山陣地暫時穩住了。雙方似乎都覺得,這才像話嘛,這才是打仗嘛!
五峰山漆樹崗的響動,因地理位置,天倉山頂沈欣陽聽不到,但李家上山梁拾幹柴的春喜又聽到了,耳福不錯,趕緊吆喝爺爺。五峰山附近相鄰的山上人也聽到了。李家人丟下手中活計,緊急行動起來,爬上山梁,炮聲餘音還在蕩漾。眺望五峰山,耳聽山河回蕩的餘音,全家人一句話不說,直如在默哀。誰都在發揮想像。
還是春喜打破沉默。“爺爺,他們為啥要打我福娃哥哥呀?”
“你福娃哥為窮苦人作了好事。”
春喜不懂。“作了好事該誇獎嘛,恁個地還要打呀?”
爺爺不願再回答。
五峰山上,黃團剩餘的炮缺少飲食了,人類發明的間接接觸的先進傢夥退場了,那就退化一步,用槍和手榴彈。雙方打紅了眼,王師仗著人眾,整連整連在屁股後督戰隊的監視下一波又一波衝鋒,黃團初還可以用機關槍掃射,再就用手榴彈,最後幾乎退化到隻能冷拚刺了。黃團頂不住了。“撤!”走為上計,不能把老本都賠在這裏。傷兵也顧不上了。
王文招師撿到了傷兵。“格老子的,你們也是國軍,竟敢大逆不道,幫李縣令打我們國軍,!活得不耐煩了!”傷兵說:“我們就是奉命來消滅遠定縣……娃娃縣令保安團的呀,未必你們不是遠定縣保安軍?”
“什麽?!格老子的,未必搞錯了,那這玩笑開大了!去報告王師長!”
紙,終於捅破了,永興牽線搭橋,雙方見麵親錯了嘴,啃得頭破血流。“格老子個,粗心大意把格老子個耍得不輕啊,不報此羞,誓不回師!”王文招趕緊命令道:“通訊官,立即通知王三春,停止追擊,電台聯聯係黃一甲,同時派兩個弟兄去聯係黃一甲!”這通訊技術永興可沒得比。心道,格老子個也來個魚木混珠,可哪有那麽容易,說說輕巧,動輒費功夫,一時去哪弄幾百套保安軍裝?幹脆揮師下鄉,來個釜底抽薪,收拾佃戶人,攪你個雞犬不寧,等聯係上黃一甲,再回頭收撿你個乳臭縣令!既如此,下令道:“占領四麵山峰警戒,向前搜索五裏,防那娃摸我們的球球,今晚在此宿營!”
一場正規戰到日落,沒記性的老鴰、鴉鵲又從這飛那,呱呱!喳喳!似乎在唱涼腔:虧大啦,虧大啦!又像在說:縣令娃娃,玩笑開大啦,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