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重水複(1)
“哐哐哐哐哐——!”重陽節,李春玉家下的古寨子梁頂,照例響起了五麵大鑼連續五下的齊鳴,居高臨下,聲震兩岸山,回蕩於山水間,然後又換個地點,如山中遊叫的鳥。
是鄉民有喜慶嗎?
那五麵大鑼齊鳴的氣魄,小孩子聽來新鮮,窮莊稼人猛然聽來令人振奮,緊接著就不開心了。
陳三麻子尤其心緊,那鑼聲在扯他的心,因為又到給財主陳良福交稞子、交皇糧的時侯了。棒老兒王三春他倒不怕,鷂鷹不歇無蛋的鵲窩。陳良福的祖上早年湖廣填四川,四川上陝西,先入為主,附近的山地全是他所有,後來人隻有租種他的土地為生。“什娃兒,跟我背包穀下河壩交棵子,”陳三麻子對兒子說:“不交是不行的,人家大娃兒陳正高是麻柳鄉鄉長,二娃兒陳正興跟棒老兒說不清道不白,惹不起。”陳良福五十出頭,他長付獅形臉,卻配著端正的五官,不知怎地上輩子修得這付極端的德形,他穿佃戶織的新麻布,那麻布是佃家以布抵租之物。
“爹爹,早點回來噢!”七歲的女兒大大站在岩洞口,看著出門的父子喊道。她渾身與叫化子沒兩樣,髒兮兮灰撲撲,但掩飾不住烏黑明淨的眼睛,天生的白皙皮膚。
“人家交稞子十鬥八鬥,還能剩個十鬥八鬥的,”婆娘嘀咕道:“我們交了就剩四鬥了,懶!不會做莊稼,沒用神的人。”
陳三麻子並無麻子,因為他死去的老子是麻子,子承父號,鄉人玩笑。起初他咧起大嘴笑笑,眾口成金,後來隻好默認了。
年年過年年難過,每到春荒季節,陳三麻子一家隻有以野菜、紅籽、節兒根、山苕等天然野生食物來充主糧續命了。杜根滿山取之不盡,但要加工成可口的杜麵團太費事費力,他懶得去幹。
他真的有些懶惰。他家沒有織布機,連打草鞋的爬子也沒有做一付,隻會幹地裏的活兒,地裏的農活技術也是三流,隻有岩洞先入為主屬於他所有,誰能說岩洞也不是他的?財主再壞也不會壞到住岩洞也要收費。大巴山並非多岩洞地質,能住人類的“水簾洞”少之又少,陳三麻子是木者河兩岸唯一具有遠古特征的洞主,石礅為凳,石塊為桌,兩處天然板地為床。洞壁洞頂形態五花八門,與已經文明化的人類專木土牆瓦屋習慣比起來,倒別有韻味。
陳良福家兩院三廂房瓦屋這時代己夠土財主氣魄了,兩條一黑一白惡狗對外來人的狂吠昭示出家道的興旺。狗天性嫌貧愛富所以才變為隻有吃人屎的狗。陳三麻子父子倆那比叫化子好不了多少的形象,似乎又使那兩條狗找到了感覺,半點兒也不客氣,那勁頭欲將其撕成八大塊而不解恨,好在佃戶交租子期間有專職的狗管理員。
陳三麻子從背篼裏邊取麻袋邊說道:“交稞子第一個來!哈,第一好,秤砣落了輕了星(心)。”抱起百二十斤重的麻袋去後院驗收、過秤。在佃戶與東家概念裏,收租交租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東家也不會倒杯茶更不會招待交租人吃頓飯。陳正興望著三麻子叔背影,自言自語道:“窮得褲檔沒底哪來恁大的勁?還紅光滿麵地氣色好,沒見害過啥大病。”財富人隻知道養尊處優,四體不勤,哪裏懂得用進費退自然之道?陳三麻子雖窮得成名,孰不知常吃的節兒根、官名山藥的山苕等野生之物卻是防疾補身之品。陳正興剛帶馬幫回鄉,馬幫去山外馱鹽——這一帶百姓指望的粗鹽。雖然他賺了厚利,窮民百姓又誰有此能力呢?人類己進化到離不開食鹽。
陳三麻子交了包穀後,還想耍耍,逛逛財主大院新鮮新鮮,陳良福的七十一歲老娘顫悠悠地端碗茶水來。
因為她是小腳。
“累到了,喝碗水。”老娘說。
陳三麻子欣慰道:“勞慰了,嬸娘。”
老娘是小腳,陳良福也還留著清朝的長辯子,穿著無領長麻布衫,隻是不再穿窮人象征的稻穀草鞋。但他己不再要求兒媳婦腳是三寸金蓮了,也算得敢於破陳規劣俗。
財主韓清風因居河壩,多平坦地勢,故能修得四合大院,但社會關網沒陳良福雜,僅有長子韓大在遠定縣衙門跑堂。
李春玉是韓財主的佃戶。
韓清風四十出頭,桃形臉上長付熊貓眼、女人的櫻桃小嘴,那滑稽樣,初見者直想掩麵而笑。他與與莊稼百姓一般,頭包白布帕子,但身穿洋布衫,可謂土洋結合。那洋布衫是縣衙兒子搞到的,畢竟長的杆子打得遠一些。
韓清風家也有兩條大花狗,但受繩索拴套無期徒刑。“狗要栓起來,免得咬傷人!那怕是討口的。”他說。那繩索約丈二長,狗的活動範圍丈二寬,屎尿怎麽辦?剛好夠及糞坑邊。
陳三麻子交棵子後三天,天放晴。韓清風見李春玉父子三人來交棵子,喚婆娘倒杯茶,再洗把臉。“不急,不急。”他操著一笑之下更為滑稽的笑容,說道。李春玉的兩大兒子永發、永財初見之下不禁撲嗤笑出了聲,李春玉趕緊瞪了瞪眼。
韓清風五歲的次女河妹依著門邊,老是偷眼看李家父子。她瓜子臉,大眼睛傾向了母親的遺傳,明如清水,要是父親的遺傳占了上風,還不是熊貓眼一雙?李春玉從背架子上包袱裏取出梨子給河妹,河妹不敢接,眼望父親。“喊聲表叔,勞慰。”韓清風正容說道,河妹才接過梨子。
雖是租種土地,但總會多勞多得,巧勞多得,日子就會好過一些。
李春玉家就是這樣的殷勤人。雖有九口之眾,交了棵子,如陳三麻子婆娘所言,還剩餘十鬥八鬥的,其實不止。否則九口之家何以生存?他家製有織布機、草鞋爬子.織布的原料,麻、構樹皮滿山都有。還有那野棉花呢?人說婆娘是家的沒得野的香,棉花卻是野的沒有家的好,此山也不產家棉花。
李春玉的幺兒福娃子出生前,母親葛氏早已準備好了野棉花作的棉帽棉衣棉褲棉鞋。大雪要飄了。她也懶得再生育了,太累了!誰叫這世間生育與性樂既相融又矛盾呢?身不由已。
“爹,我要認字。”有一天,福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他一臉秀氣,時隱時現的一對酒窩點綴,使他麵部風景別有韻味。李春玉一楞,反應過來後,家境、人口、誌氣一幕幕從腦際閃過。一家人都是狗屎鞭子—聞(文)不得,舞(武)不得,豬八戒娶王母娘娘—要得!葛氏心想,草雞子(螳螂)背門板—掙瘦勁,也要送永興讀書識個字!望望當家的,“要得!”夫婦二人不約而同說出口。於是二人因此又不約而同難得地笑了起來。之前眾子女,夫婦倆從未有過這樣的默契。
財主陳良福三個兒子都讀過書,韓清風的倆兒子更不肖說。一般百姓沒有幾個人識字,有錢人壟斷食鹽壟斷文化,窮百姓隻有盲愚鎖心,還能談什麽新思想、改社製,撕天網?隻能出個偶然的人物來打破這自古以來的不平衡僵局。窮百姓沒得文化,隻有口口相傳的仁義禮教、風俗文明溶化溶化粗魯。
不過,窮百姓人家多是大腳女人,三寸金蓮隻有財主家講究,那似乎是富貴的商標。要講力氣、打架,窮人與財主誰行呢?李春玉家倆大媳婦、四女兒皆大腳,便於行走、幹活兒。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永興上私塾了,上了沈秀才的私塾,八裏路爬坡過嶺走讀,給先生米油、麻錢。
晚霞是自然的,土地是天生的,為什麽財主一手遮地,從他們屋簷下討飯吃?是命?我就不信!沈秀才胸有文墨便想得比一般人深。天下之大,總有財主手遮不到之地,於是,沈秀才帶兄弟懷怨從河壩向天倉山爬去,初在半山腰結廬,越爬越高,爬向了山頂,再往上爬就隻有上天了。苦開墾草蓋房,修得四間,也別有氣魄。“不怨,河霧、山景唯我獨有!”他對妻兒自我調侃說。
沈秀才年方二八,其實並非真秀才,隻因小時家境還湊合,讀過六年私塾學堂,多讀了幾年書,出山走西縣、過古城,趕漢仲府考秀才落榜,鄉人昵稱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