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李令婉也不知道在承恩寺的山門前站了多長時間,最後約莫是天快亮了,四周鳥聲啾啾,青灰色的薄霧在原野中四處飄蕩,她才聽到吱呀一聲沉悶的聲響,承恩寺的大門
大開,李惟元出來了。
李令婉趕忙的迎了上前去。
因著先前她心中已經在猜測自己的馬甲到底會不會在李惟元面前掉了的事,所以這當會她看著李惟元的時候就看的越發的仔細了。
於是李令婉就見他神色很古怪。雙頰綳的極緊,抱著她失手的雙手也極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梗了起來。
李令婉不由的就開始忐忑了起來。又見李惟元一語不發的抱著她的屍首上了馬車,李令婉忙也飄了過去,坐在他的對面,手放在膝蓋上,眼睛眨也不眨的一直看著他,仿似就想這樣看到他心裡到底在想些
什麼。但自然李惟元心裡想的事她從來是看不透的,所以唯有干著急的份罷了。最後她便想著,怎麼李惟元還不說話呢?
這幾日李惟元可是抱著她的屍首,一直絮絮叨叨的同她說著話,何曾有這樣一語不發的時候?當真是反常極了。
但直至馬車走了好長一段的路,李惟元依然還是維持著那樣雙頰綳的極緊,神色極是古怪的低頭看著她的屍首,一句話也不說。
李令婉就越發的忐忑了起來。然後忽然,她就見李惟元抬起右手來,慢慢的撫上了她的臉頰,隨後又慢慢的下滑,落到了她的脖頸上。同時李令婉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說著:「我早知道你是異於常人的,不然不至於往後的事你都知道那麼多,但我千想萬想,可從來沒有想過我這一輩子的苦楚都是你親手安排的,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嗯?婉婉,你為什麼要這樣對
我?」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這馬甲她到最後果然還是掉了!
李令婉驚恐臉。
又見李惟元放在她脖頸上的手越收越緊。若她現在還活著,只怕他這個力道都足以掐死她的吧?
果然他知道一切之後心中是這樣的恨她的,甚至現在對著她的屍首都恨不能再掐死她一遍。
李令婉很難受。她就這樣看著李惟元放在她脖頸間的雙手越收越緊,又聽他聲音低沉的說著:「婉婉,若讓我再看到你,我絕不會輕易饒恕了你的。」
李令婉這下子是既悲傷,又難過了。她在想,明明曉得自己已經死了,再不可能跟他在一起了,他也再不可能見到自己了,管他心中怎樣的仇恨自己呢。可為什麼看著他現在這樣,她還會覺得極其的難受呢
?
她傾身上前,握住了李惟元的手,抬頭看著他,輕聲的說著:「對不起。」但是李惟元是聽不見的,他依然是氣的面上的神色都變了,眉心壓的極低的模樣。李令婉還想再同他說一聲對不起,但忽然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耳中忽然飄來一陣梵音。緊接著她就只覺得她的頭如同是孫猴王戴上了金箍,正被念緊箍咒一樣,痛的雙
耳轟鳴不覺,更兼眼冒金星,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了。而再後來,她就痛暈了過去。
暈之前,她模模糊糊的看到李惟元雙唇開合,似是正在說些什麼,但只可惜她是再也聽不到了。而李惟元這時在說的是:「婉婉,既然我這一生苦楚都是你親手安排的,那你便要償還。我也不要別的,只要你這一輩子都陪著我,伴我每一日,生同衾,死同穴,你可願
意?」
又低頭輕吻著她的額頭,低聲的說著:「婉婉,只要你回來,只要你回來,我便什麼都不計較了,好不好?婉婉,求你,趕快回來。」
說著,他閉了雙眼。卻有一滴淚水沿著眼角緩緩的滾落了下來。
你走了,這世間於我而言便再沒有色彩了,只是一團黑暗。所以求你,趕快回來,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冰冷孤寂的黑暗中齲齲獨行。
淳于祈此刻正半躺半坐在床上,腰後面墊了軟和的大迎枕,腿上蓋了厚實的淺藍色錦被。那日掙扎間,李惟元那一刀失了準頭,沒有扎進他的心口,而是扎進了他的肺。雖得王太醫極力施救,性命是無礙了,但王太醫也說,這已是傷了肺了,往後若遇陰雨天
氣,只怕就會咳嗽的。
現在淳于祈就右手捲成了拳頭,抵在唇旁,低低的咳嗽著。
肚腹上還纏了一圈白布,傷口還沒有好,若咳嗽的厲害了,自然會牽扯到傷口的,立時就是一陣錐心般的痛。
長青在一旁擔心的看著他,又自桌旁拎起保溫桶里的茶壺倒了一杯溫熱的茶遞了過來。但淳于祈卻並沒有接,只是對著他輕輕的擺了擺手,吩咐著:「叫他進來吧。」
傷還沒有大好,他面上還是蒼白的,說出來的話也是中氣不足。
長青應了一聲是,將雙手捧著的茶杯放到了一旁的桌上,隨後才轉身退了出去。
很快的,他又進來了,不過身後跟了一個人,全身緊緊的包裹在黑色的斗篷里,連頭上都被風帽罩的嚴嚴實實的。
這個人進來之後,立時就對著淳于祈雙膝跪了下來。
淳于祈就對著長青揮了揮手:「你去門外守著。」
長青躬身退了出去,跪在地上的這人則是抬手拂了頭上戴著的風帽,露了個光頭出來。他又抬起頭來,就見他右邊眉梢那裡有一粒米粒大小的黑痣。
竟是在大覺法師身邊服侍的那個小沙彌。
小沙彌對著淳于祈行了大禮,恭敬的叫了一聲:「世子。」
淳于祈淡淡的嗯了一聲,神色間疲憊,可還是開口問他:「你忽然傳消息說要見我,有要緊的事要同我說,是什麼要緊的事?」自端午的時候淳于祈在承恩寺見了大覺法師對著李令婉那樣奇怪恭敬的言談舉止之後,他回來之後想了兩日,仍然想不通其中原委,可又想知道其中內情,就在府中挑選
了一個年紀不大的機靈小廝,讓他去承恩寺出家做了和尚,儘力去大覺法師身邊,而這個小廝果然做到了。但大覺法師顯然也是口風也緊的人,平常再不說起有關李令婉的任何事,而中間李令婉也沒有去找過大覺法師,所以這雖然都過去了大半年了,這個小廝也並沒有探聽到
任何的消息。而現下,淳于祈有些心灰意冷的想著,李令婉都已經死了,這小廝這時候卻忽然傳消息過來說有要緊的事要同他說,是什麼樣要緊的事?
但他面上神情淡淡的,很顯然對這小廝口中說的要緊事不是很感興趣的模樣。
不過這小廝面上的神情卻也古怪。
他先是說起了那日去見大覺法師的事,還有李令婉同大覺法師說的那番話。
只不過李令婉和大覺法師說的那番話也有些雲遮霧攔的,不曉得內情的人便是聽了,也不明白他們之間到底是在打什麼機鋒。若是在以往的時候,依著淳于祈的聰明,還是多少能同李令婉和大覺法師說的這番話中推測點什麼出來,但現在李令婉的死給了他極大的打擊,他這些日子對什麼都提不
起興趣來,所以聽這小廝這樣說了,他也只是神色淡淡的輕聲嗯了一聲,又問著:「你說的這要緊事,就是這個?」
那小廝面上的神情越發的古怪了起來:「不,世子,這並不是最要緊的事。」
淳于祈就問著:「那還有什麼事?」
那小廝卻沒有說話,反倒是面色都有些青白了,雙唇也在抖顫著,顯然是心中極驚恐的。
淳于祈一見他這個樣子,饒是他現下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可還是心中狐疑,又問了一句:「到底是什麼事?快說。」
到後來,聲音就大了起來,也嚴厲了起來。那小廝被他震的心神一陣,忙竭力的斂下了心中的驚恐,上身匍匐於地,顫著聲音說道:「昨日深夜,李惟元抱著李姑娘的屍首闖進了寺中來找方丈,隨後方丈讓他進屋,遣了小的出去。小的一開始得世子您的吩咐,是一直關注著這些事的,所以小的出去之後也沒有走遠,反倒是繞到了屋后,躲在窗下,偷聽他們說話,然後小的就聽到他
們說,說……」
「他們說了什麼?」淳于祈坐直了身子,沉聲的喝問著,「你還不快說了出來。」
那小廝一雙胳膊這會抖的極其的厲害,險些都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了。任是何人,猛然的聽到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不過是一本書幻化而來的,而自己只不過是書里的一個人物,而且寫那本書的人還是自己見過的人,誰心中會不驚恐?這小廝
想想自己當時聽到那些話時,只駭的跌坐在地上,一顆心都要不會跳了。
這會見淳于祈逼問,這小廝趕忙的定了定神,隨後便顫著聲音將昨晚大覺法師同李惟元說的話都複述了一遍。淳于祈也算是個冷靜的人,以往遇到再大的事也能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但是現在聽完這小廝說的話,他也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坐在那裡不言不語,面上神情也極是
古怪。難怪李令婉第一次在暗香園見到他的時候便能精確的說出他泡的茶是穀雨之前採摘的江蘇宜興芥茶,難怪隨後她能滔滔不絕的同他探討起有關茶葉的事,且句句都擊中他
的心扉。當時他只以為李令婉是個極博學的人,所以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可其後的幾次試探,卻又察覺她在茶上面的懂的其實也並不多。
還有,難怪那個時候大覺法師對著李令婉的時候言語如此謙順,態度如此恭敬,又說什麼恩同父母之類的話。
他們原就是被李令婉創造出來的啊,所以李令婉如何不對他的喜好瞭若指掌,大覺法師又如何不會對李令婉謙順恭敬?
淳于祈一剎那都不曉得自己到底該是個什麼表情了。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以往聽戲的時候,戲文里唱人生如戲,現下可不是人生如戲了,而是人生如書了。
但他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一顆心頓時快速的跳了起來,面上也正色了起來。
「你剛剛說,大覺法師說他有法子讓李姑娘再回到,回到這裡來?」
淳于祈都不曉得該怎麼說了。讓李令婉再回到這個世界里來,還是說再回到這本書里來?小廝低頭回答著:「是。起初方丈是不同意李惟元提的這事的,只說李姑娘未必願意再回來,但其後李惟元以天下蒼生相脅迫,方丈才鬆開,說他儘力一試。不過李姑娘最
後到底會不會回來,那也要看她的抉擇了。」
所以說李令婉最後還是有極大的可能會再回來的?
淳于祈想到這裡,就覺得心裡慢慢的滾燙了起來。
若她再回來,他自然是不想再錯過她。
她原就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而現在又教他知曉了她創造了他這樣的身份,他又如何會放手呢?必然要讓她一輩子都在他身邊的。
心中一番大起大落,最後終於歸於平靜。
他目光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身子在瑟瑟發抖的小廝,就聲音溫和的同他說著:「你也受了驚了。暫且也不用回承恩寺了,先在府里歇著吧。」
那小廝應了聲是,隨後就躬身退了下去。等他走後,淳于祈就將長青叫了進來,沉聲的吩咐著:「剛剛的那個小廝,留不得了。你立刻親自去做,利落些。記得不能讓他開口說一個字。事後你買一副好棺木,挑塊
風水寶地,好生的葬了他吧。」
長青心中奇怪。為何世子既然要殺那小廝,但又要這樣的厚葬他?但他一向不敢質疑淳于祈吩咐的事,所以當下變恭聲的應了,轉身出屋去解決那個小廝了。
而淳于祈則是慢慢的躺了下去。
這個世界原只是李令婉寫的一本書幻化而成這樣的事,如何能讓其他的人知道呢?若知道了,只怕真的是要天下大亂了。所以這個小廝,無論如何,那是再也留不得了。
唯有死人,才能守得住一切秘密。
至於李令婉,淳于祈伸手慢慢的撫著光滑的淺藍色緞面,眼中慢慢的閃現出一絲光亮來。但願這一次他能比李惟元先遇到李令婉,到時他必然會用盡一切手段,讓李令婉先心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