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情深入戲
雖說東宮被禁足的原因引得眾人猜度而又難知其中真切,但東宮如今被聖上一紙手諭解禁了,故而所有明裏暗裏的緣由都在一夕之間變得不是那麽重要。
東宮解禁的手諭是盛子淩同盛子逸一道遞出東宮府邸的。東宮的解禁和盛子逸的回歸,算起來都是值得高興地事。他們這些兄弟自該私底下好好慶祝一番。而盛子逸回來的前因後果,離不開眼下風頭無兩的南潯王尹千城,所以順帶將尹千城也捎上了。又因為如今元殊府的人都知道自家主子與栢顏大夫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故而也算栢顏一個。湯水前一戰花忘塵似乎又與盛家幾人和尹千城走得近了些,所以花忘塵也被邀了前來。
縱使是自家兄弟私下小聚,但這個自家同時也是皇家。東宮的舉止言行每時每刻都代表著鳳朝,故而不容有失。自當得找個上得了台麵且適合小聚的地方。於是在今夜,皇室的幾個兄弟和尹千城及栢顏一幹人等到了薈萃園。
地點是盛子淩定下的。此時他尚不知道,今日的這個決定,一定原因上造成了不久後鳳朝的一番較大的變動。但或許隻是緣分使然,與他無虞。
薈萃園這個名字聽起來十分的有格調。尹千城到了薈萃園園子門口,聽到入耳樂音和咿呀唱腔,就隱隱知道這個院子究竟是何所在了。
“薈萃園是京都最有名的唱班,伶人和樂師都是數一數二的。大哥若是喜歡,老五今日這番安排就算值得了。”盛子豐道。
說簡單些就是戲園子。
因為是微服在外麵,所以都如平常人家裏的兄弟稱呼了。
東宮走在最前麵,麵色正然,道:“大家都有心了。”
做事有板有眼首推東宮,他向來無論什麽事都是正正經經的。所以如此說話大家也是習以為常了的。這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東宮的生母是孝仁皇後。孝仁皇後是成德帝的第一個妻子,亦是一路陪伴成德帝走過來的女子。但孝仁皇後福氣微薄,誕下一子也就是現在的東宮就亡故了。成德帝回憶往事,每每總覺孝仁皇後生前自己對其十分淡薄,所以將孝仁皇後唯一的血脈扶上來了儲君的位子,對東宮的培養也是從東宮幼年就開始了。
成德帝雖然不怎麽喜歡說好聽點良善敦厚說難聽點死板不知權謀的東宮,但是關鍵在於東宮的性子使得他辦事從無差錯。且儲君一事關乎國之根本,又如何是可以兒戲的?所以這些年東宮一直穩坐這個這把吸引力極大的座椅。
而對一國儲君的教導,一字一句,舉手投足,都是要明確規範和要求的。這些細枝末節,是融入東宮骨血多年來的習慣。
其他人走在後麵。走在最後麵的是懶散又不羈的盛子淩。還有低調靜好的尹千城。好在她不是今日小聚最主要的原因,所以低調些也沒什麽打緊。
才進了院子,戲台上還未開場。想來剛才的樂聲和唱腔應該是台下預備發出的動靜。而薈萃園正堂已是用人滿為患來形容亦是不為過。
正階上與大堂間隔了鏤空雕刻出富貴花牡丹的木製半人高屏風。讓人不禁想到——不識牡丹真國色。因為落座的客人大多已經坐好,所以對門口這幾個人倒是沒有太多留意。這也可側臉說明大家對薈萃園安排的戲目很是忍不住想一睹為快。
而屏風前麵與伶人展示技藝的小高台之間留了一門寬的空隙。想必那些客人就是從那空隙之處走近正堂落座的。而屏風後端是通往後園和樓上。樓上一般都是達官顯貴有錢人家擺擺格調會定下的包間,如此必然是走相對低調突顯不尋常的後麵路段。
“盛子淩,你怎麽知道這裏的?”女子一麵狀似若無其事得問道,一麵將薈萃園內四周的裝扮布置仔細瞧在眼裏。
盛子淩將女子的神情看在眼裏,自然知道女子必是不知道此處同時又十分滿意此處,話音裏貌不掩飾自得道:“秦樓楚館自然是不能去的,那些個酒樓茶樓太過尋常,所以就尋到這裏了。怎麽樣,我是不是名符其實?”
“你是指自己風流的名聲,還是小霸王的名聲?可是這薈萃園裏的伶人和樂師應該是賣藝不賣身的,你口味應該也沒有這麽來者不拒吧。若是驕縱的霸王名聲,你難不成是今日想當著你大哥的麵在這裏鬧了什麽事端來?”
“……”
正說著,薈萃園的園主千麵娘迎了上來,“幾位是來為我們青衣捧場的嗎?不知道可是有提前定下包間?”若換做是衣著平常的人,這個聲樂界裏視財如命出了名的千麵娘必然是早就趕人了。
不過也難怪千麵娘可以根據打扮及身份趕人或是迎客,隻因她薈萃園向來座無虛席。而這個座無虛席的原因很大程度是源於那個千麵娘時時掛在嘴邊的青衣。
“哦?原來還有這等規矩。若是沒有提前定下包間又當如何呢?”盛子豐問道。
雖則盛子淩懶洋洋走著後麵,但他依然是極為顯眼的存在。又因為生意人‘另可錯殺不可放過’的眼力勁,千麵娘隔著重重身影還是看清了與一個銀發紫衣女子說話的盛子淩。
千麵娘立刻換了一副嘴臉,“我就說今日早上怎麽有喜鵲叫,原來是幾位貴客。還望恕千麵娘眼拙之罪。幾位的包間是二樓正對著戲台的海棠春色,幾位快請上二樓。”
盛子淩既然定下這去處,若是連這薈萃園的規矩行情都沒有打聽清楚,他也就當真如世人所說的那般不學無術了。
無疑東宮等人就是避開嘈雜的一樓大堂由小廝領著去往樓上。這由後方繞著去往樓梯口的布置也是別具匠心,一路路麵石板上是盛放的青花圖案。走在上麵如過青蓮台座,很是有些清心寡欲的仙氣。
二樓的樓階連著後園的去口。東宮等前麵的人已然走在樓梯折拐處,隊伍最後麵的兩個人還沒有踏上半截台階。
“這薈萃園好是好,布置也甚是合人心意,就是園主有些聒噪。雖說優伶戲子這等行當的人身份低微了些,但也需有些風骨才是。”尹千城不痛不癢得說著自己所見所想。
讓盛子淩想起來幼時她對自己說禦膳房的菜膳水準欠佳的口吻如出一轍。
“這位姑娘的見解當真獨到。”聲音很幹淨,不驕不躁,帶著點獨特的韻味,聽著如品一杯釀造經年的陳年佳釀。
若除開盛子元的聲音,此人的聲音必然是尹千城會想到的最悅耳的聲音了。既使還未見麵,但聞言的驚豔已超越見麵所能帶給人的驚豔了。
尹千城最後還是轉了頭,麵前的是一襲青衣的妙齡女子。這個女子是今天給尹千城的第二個驚豔。
而今天第一個驚豔,是這個女子的聲音。
若說南燭先生和栢顏的一身青衣給人的是風骨絕俗的氣質,那麽這個女子的一襲青衣就是集灼灼風華與百媚千嬌於一身。看人第一看的便是氣質,其次才是容貌。青衣女子五官未見得有多麽絕顏,但輪廓分明硬朗。若是化上濃妝,必然是比現下的素麵朝麵更加動人心魄。
尹千城想起什麽,脫口一問:“姑娘可是名為青衣?”
“正是。青衣大概也知道姑娘的名姓,紫衣銀發,威名赫赫的南潯王。”青衣笑道。笑容不深不淺,不帶阿諛。
這副特征當真是誰都能識得出。
紫衣銀發倒是絲毫不覺得自己如今有多麽名聲大噪,但還記得此時是微服,最前麵還有東宮在,若是被人識出可就不好了。女子淡笑,打趣道:“此時這裏可沒有什麽王不王的,隻有前來聽戲的俗人。”
“姑娘可不是俗人,叫我青衣就好。”青衣自然看出紫衣銀發一行幾人是常服而來,雖不識得走在前頭的幾個人,但是和南潯王走在一起且還坐在南潯王前麵的人,身份自然不低,又道:“不過姑娘看著不像是來過薈萃園見過青衣的人。”
“方才有人提了青衣姑娘的名字,我也是索性一猜。”
“必然是千麵娘了。”她說著,並沒有因為被薈萃園園主捧成薈萃園第一名角而沾沾自喜自鳴得意,不見虛榮之色,隻簡單道出尹千城沒有說明的緣由。
“姑娘聰慧。”尹千城側頭瞧見樓梯處幾人的身影都是頓了下來,回過頭道:“期待青衣姑娘的技藝了。”
尹千城亦淺笑,心想:果然容貌姣好同時兼具聰慧頭腦,還帶點風骨的女子更是賞心悅目。
青衣頷首,掀了門簾又回到後園去了。隻是走時有狀無狀得朝著樓梯台階高處掃了一瞬,落處不明。
樓梯間幾人又不動聲色繼續抬動了步子,但尹千城已然捕捉到眾人眼裏的驚豔之色。但轉過半邊側臉的盛子元隻是看著嘴角還噙了半絲笑意的她,似乎對青衣絲毫沒有興致。
尹千城跟盛子淩說道:“是不是覺得此女子傾城傾國傾我心?”
“這樣的女子見得多了也就不覺得如何了。”盛子淩說的十分顯擺和老道。但如果他不知道尹千城的心思,如果沒有今早禦書房的一番談話,他很想說傾城傾國傾我心的另有其人。
幾人上樓梯的次序除了特立獨行的盛子淩,剛好是按照輩分長幼,所以盛子元和盛子逸走在尹千城兩人的前麵。盛子元略微往後側了側頭,就好似隻是不經意動了動身形,聲音卻是足夠最後麵的人能聽到,“獨千城可獨傾城。”
說完又十分自然直直走在前麵隻留下正對的背影。
一時最後麵的兩人都是無言。
海棠春色果然是二樓最好的一間廂房。因為海棠春色垂著的水晶簾正對著樓下三尺小高台。同樓層再沒有哪一件廂房的視角比這處更好。
誠然不枉費盛子淩事先花了一番心思和力氣定下了這件海棠春色,因為戲目開始後眾人皆是視線一動不動落在了台上的人影。準確的說是一身紅衣、滿上濃厚油彩的薈萃園台柱青衣姑娘身上。
盡管她麵上油彩途得與之前素麵朝天的模樣相去甚遠,雖然她沒有穿著如自己名字一樣的青衣,但尹千城卻還是能一眼就瞧出女子油彩後麵的素顏。
而人並不是唯一的亮點。這出戲也是亮點。都說了,伶人若是能得客人喜歡必然是有實打實的功底,誠然這句話說得有理。而薈萃園及一眾喜歡看戲的客人也是有些眼力沒有弄虛作假的。因為薈萃園台柱的青衣確實不是空有其表。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顰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
好似那台上根本沒有青衣這個人,而隻有那出戲裏的薄命女子。而她將戲裏人演繹的如同就是自己。情不深不曾入戲。
這是今天時隔不久給尹千城的第三個驚豔。
幕落。
下麵大堂裏許多桌都擲了不少打賞,很多人更是口裏喊著青衣二字的聲音一波高過一波。樓上尹千城端了茶十分閑適得飲茶。
尹千城左手邊的盛子淩道:“尹千城你不是很喜歡那個伶人的嗎?怎麽不表示下心意?”
“心意心意,心到了不就好了嗎。再說,她那樣的女子,想來不稀罕金銀孔方。”尹千城頓了頓,“最後,我沒有帶銀子。”
“……”
然後眾人在人群還未起座之前先散了場。
臨走時東宮走至尹千城身邊用隻有兩人能聞的聲音道了句——抱歉,南潯王。
尹千城很是不解這沒頭沒尾的抱歉究竟從何而來。但東宮今夜又沒有飲酒,即便飲酒也不會醉到說出什麽醉話的地步。等她仍舊不解看向東宮時人已經走遠,何況東宮既然是低聲說必然是不想第三個人知道。但她確實想不到這句話有什麽理由,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偃旗息鼓。
不久後尹千城想起東宮,記憶最深的竟是今日他與自己為數不多交談的這一句話——僅僅五個字。
隨後便是踏著微微夜色各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