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青絲情絲
當日宮中接風宴,既是為盛子逸的回歸,也是為尹千城的勝戰。篝籌交錯一貫不是尹千城熱衷之事,但今日夜宴有一半的原因是她,她自然不能缺席。
她沒有缺席,缺席的倒是東宮。這讓尹千城稍微有些不解和好奇。
好在還有人陪同閑聊兩句。
“說來朕倒是有些自責,南潯王在外,朕卻沒有管好京畿之事。有件事倒是要說來南潯王一聽。”成德帝放了酒樽,然後自省起來。
尹千城心裏隱隱猜到將要提及之事,麵上波瀾未聞,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南潯尹府走水,最後隻剩下一處院落。也算是朕的失職,天子治下,如南潯這般肱骨的住處卻是遭了大火。”
齊貴妃道:“陛下不必如此自責,這天災人禍誰能料得到。南潯王自然也是不會因此覺得是陛下的過失。況且您也差人重新複原修葺尹府,豐兒也安頓了南潯府一幹人等。”
“南潯昨日路上聽聞此事,齊貴妃方才一說,南潯還當多謝陛下聖恩。不過卻又一事請願。”尹千城故意將自己得知消息的日子說遲了些。
“哦?”成德帝道,“南潯但說無妨。”
“禦旨修葺府邸恩澤太甚,而且尹府遭此大火,說來更是南潯的過失。尹府裏有著蕭將軍的一切,南潯身為人女,重整家門自該是南潯來親力親為。”
成德帝沉思片刻,道:“南潯說的合情合理,朕準了,銀兩用料由工部去國庫調取,權當此次南潯的賞賜。”
“南潯多謝陛下。”
“說到失火,南潯尹府倒是有一處院落完好無損。聽說是南潯的院落,明明瞧著真真切切在那,尋常人卻難以進去。不知是何原有?”
“陣法而已。”
成德帝眯了眯眼,“朕倒忘了,南潯王在湯水之界也是因為出其不意利用陣法拖住桑梓軍。天若宗當真是為我鳳朝培養了一個既善藥理又動懂陣法的南潯王。”這話,說得生硬忌憚多過欣慰滿足。
尹千城依舊飲茶,反正誇讚是天若宗又不是她本身。
盛子逸道:“尹府修葺期間,千城自然需要一個去尹府相近的下榻之處,不如就暫時住在我的府邸。說到府址一事我還當感謝千城。”
暫住逸王府?尹千城在最初得知尹府遭火之時,盤算的是去賴在南燭先生府邸幾天,抑或去浮音茶樓叨擾易掌櫃,但盛子逸此時一說,也覺得這個提議亦有妙處——這樣著手尹府的修整也方便,而且離栢顏也近。於是道:“卻之不恭。”
齊貴妃巧笑一聲,又道:“聽聞逸王與南潯王交情素來非同一般,如今一見果然如此。也難怪質子交換之時,南潯王不留餘力。”
尹千城本是執杯送至朱唇邊,聽至此停了手上動作,犀利看向齊貴妃。若這個說話陰陽怪氣、口蜜腹劍的宮妃並不是盛子崖和盛子豐的母妃,她必然不會這麽好說話得隻是視線掃過。
但受此視線壓迫的齊貴妃已是如芒在背,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女子小小年紀,一個平淡的眼神盡是如此懾人!
被齊貴妃提及的人沒有說話,並不代表無人來合。
“這聽聞有些偏頗。我們幾個也算幼時相識,情誼都親厚。再者今次兩國一戰也不全是質子交換的緣故。”說話的,竟然是萬年緘默的盛子元。
齊貴妃麵上被如此一說麵上十分掛不住,又一看從容無關如說天氣也是一驚。眾人知道盛子元不得聖心,這些年連著他自己也知道,故而除開盛子崖等親近兄弟,眾人都沒怎麽聽過他開口,今次一開口,倒是幫著旁人駁了帝妃的麵子。
這個旁人不是其他人,正是盛子逸和尹千城。可若說兄弟情義,平時也有盛子崖或盛子淩遭難的時候,他亦是事不關己的淡然視之。轉念,也不見得盛子元與盛子逸的關係非同一般,難道不是因為盛子逸,而是因為她?
可這兩人看著也沒有什麽過人的親密之處啊。
成德帝難得的將盛子元看了極久,卻未吐一字。自然也沒有人敢說什麽。
夜宴最後還算融洽的結束。而夜宴後最令人矚目的不是盛子逸疑惑尹千城,卻是一反常態的盛子元。
隔天清晨。
盛子元未進逸王府的一處院門,就看見院內水井旁一紫一絳紅身影的主仆二人。立在一處的鬆若遠遠瞧見來人,沒有出聲。
盛子元走近兩步,被兩鬢散下的銀發遮住兩頰的紫衣銀發卻道:“你怎麽來了,子逸今天不是進宮了嗎?”
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在沒有看到的情況下知道來人是盛子元,但她對他的熟悉深刻而真切。
尹千城的話剛出口,又想:不對呀,子逸要進宮阿七必然知道,而阿七自然是不進宮的。難道正是因為子逸不在才過來的嗎?
男子倒是覺得不必解釋。
“你怎麽到院子沐發,現在已是秋季,受涼就不好了。”盛子元看著紫衣銀發沾濕的銀發,總覺自己都能感到幾分涼意。
“在外沐發不便,這白發容易看著汙濁油膩,一回來就忍不住了。也沒什麽,是熱水。”尹千城道,用手指撩過發絲看向墨綠身影,“栢顏呢,怎麽沒有來?”
“近水,你幫忙將水提到屋內去,暖和一些。”盛子元沒有吩咐花雪,然後道,“他喜歡研究陣法,你還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近水自然聽命。
“也對。看來他要被困到紫竹院了。”她與他說話從來是一點即明分外默契。
盛子元笑得驕傲,好似會布陣的是自己,“你呀。”明明隻有兩個字,卻帶著纏綿的無奈和無盡的縱容。
尹千城既然沒有反對盛子元的主張,於是幹脆挪步到屋內。隻是她的銀發已經沾濕,頭自然得低些。又因為如瀑銀發都覆在麵前,逸王府的路也不如自己紫竹院裏熟悉,走兩步亦是困難。正為難之際,左邊藕臂上受到不輕不重的力道,眼角一移就瞧見自己紫色衣袖上疊加的墨綠衣角了。
“你穿墨綠色也很好看。”女子沒頭沒尾說了一句。
“你說什麽?”男子問道,也不知真沒聽清還是故意。
“沒什麽。”女子好話不說第二遍。
男子沒再做聲,嘴角的幅度卻是更加上揚。平日裏清冷如謫仙也染了幾分尋常煙火味道。
進了屋。本來落在後麵的花雪繞過去站在熱水桶旁邊。因為尹千城沒有過來坐下,她也就沒有坐著。隨後盛子元也走過來,對花雪道:“不必了。”
花雪還未解其意,盛子元徑直坐了下來——十分恰當、十分理所應當的坐在了花雪想做的凳子上。
當局者尹千城微微一詫,然後十分自然十分心安理得的由著堂堂元殊王為自己沐發。坐下時她紫色的裙角都將他的衣角覆了大半。
本來尹千城到屋內沐發,隨行而來的遠山和近水就安安分分站在門外守在。但是還是可以看到並聽到裏間的動靜。
正對著屋內站著的近水相較之下不善於控製麵部表情。於是遠山在近水嘴呈圓形、透露難以置信的表情時側了側頭向內探,也是一驚,雖然比近水稍稍顯得淡定些。
他們如謫仙般的主子何曾給人沐過發!
近水還在目瞪口呆中,遠山收回視線作勢咳了咳。然後兩人十分正經模樣的偏過頭去,一心欣賞逸王府的院落布置。
本來嘛,沐發而已。男子光風霽月,女子受之坦然。倒是讓一旁幹站著的花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隻好忽略兩位主子直直走了出去。
屋內盛子元隻是旁若無人地為女子擦苓膏,而後一遍一遍地用清水洗滌幹淨。
尹千城雖是一頭銀發,但握在手中細滑而潤澤。兼之女子的清香纏繞其上,手中銀發平順而又紛亂的觸感,有些像某人的心緒。
這樣的心緒,白雲蒼狗浮生夢,盛子元隻唯獨對著一個人時才會有。
男子神情怡然,動作認真,仿佛手中握得是時間珍寶,開口道:“這苓膏不同於尋常苓膏,沒有氣味。”
“身上沾染香味容易被察覺跟蹤。”尹千城淡淡解釋。
你平時都是在想這些嗎?
當然,這句話盛子元沒有問出口,因為他知道尹千城的用心。如果她不是這樣心細如絲,也就不會在這雲密詭譎的紛爭中護住自己了。話到口邊變成:“你其實不在天若宗吧。”
站在門外、本未打算聽牆角的花雪一愣。
“你怎麽發覺的?”女子如此問,算是承認了。
“以你和栢顏的熟稔程度這十年必然在一處。但栢顏說山主。”
尹千城一笑,“栢顏向來不遮掩。你倒是心細非常。”
盛子元倒也不問其中具細,“你的頭發好似相傳一匹萬金的千雲錦。”
“相傳千雲錦是江南最好的織娘花一年才能手成一匹的純白布匹,一匹萬金。若真是這樣,什麽時候尹府揭不開鍋了我倒是可以去兌賣頭發。”
“放心,我不會讓你有這個機會的。”
女子早已是嫣然含笑,許是笑著笑著帶動身體,帶動盛子元手中的手灑了一半。盛子元感覺到女子沒有細微的顫動了,應該是沒有笑了,但耳根卻是紅得通透。
他忍住沒有去觸她紅如血玉的耳廓,幹脆將她的頭偏靠在自己膝上,道:“那個小丫頭呢?”
她沒有覺得他的舉動不適,“宣進宮了。估計也是因為想了解釋釋的來曆吧。”
“小丫頭挺討喜的。”
“確實。”
“既像你又像我就更討喜了。”
既像她又想他,除了她和他的骨血就沒有可能了。
“……”尹千城穩穩了心神,“太子出了什麽事?”
盛子元也不戳穿她生硬而明顯得轉移話題,“你沒有消息?”
“皇宮我不安設眼線。”
“明麵上是頂撞聖上。”
聖上。而不是父皇。
尹千城道:“明麵上。那就是有實際上的原因了。不過太子素來謙恭,頂撞聖上應該是難得。”
盛子元沒有繼續說下去,剛好沐完發。他搭了幹巾去擦幹女子的頭發。她一手接過,自己快一些。他也隨著她。
她抬頭撞進他澄淨的眸子,耳上的緋紅還未全退,一下羞怯又飛到麵上。明明方才沐發前都是坦坦蕩蕩,這會子倒害羞了。難道是因為剛才有些親昵的話嗎?
“我們該快點了,栢顏就要、就要餓死了。”她說的有些斷續。
……
然後尹千城以平聲最快的速度擰幹青絲,不,是銀發,然後去搭救快餓死的栢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