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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四回 孟婆(中)

  那些魂魄仿佛也被單烏的術法凍住了一樣,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一雙雙空茫的眼睛轉向單烏的方向,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真實視線的存在。


  “誒?”單烏也是一愣,他清楚自己根本就沒有來得及對那些魂魄做些什麽,於是眼前這場麵讓他默默地有些心裏發怵。


  就這樣,在短暫的寂靜之後,單烏終於緩過勁來,開始試圖在這密密麻麻的魂魄之中重新將那小嬰兒給找出來,雖然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找到這小嬰孩之後究竟要做些什麽。


  這種靜止的局麵中找人還是相對容易的,就算沒有那種足以事無巨細地將一切都掌控住的神識,光靠自己的視覺,單烏也一樣能夠鎖定那小嬰孩的所在——那個小小的人兒正在某個胖子魂魄的腳邊,大半個身子與那個胖子重疊在了一起,看起來好像就是那胖子粗壯的腿上多出來的一塊肉一樣。


  單烏口中念念有辭,指尖凝聚的佛光化為了一條細細的絲線,蔓延出去,與那支撐起小嬰孩身體的佛光支架相勾連,輕易就將那小嬰孩如同魚兒一般,從那堆魂魄之中釣了出來。


  小嬰孩的魂魄向單烏飛過來的時候,單烏隻覺得自己現有的神識似乎被誰狠狠地撞了一下,好像有人在對自己說:“讓開一下,騰點位置,讓我也來擠一擠。”


  然而如今單烏這身魂識結合得是如此緊密,又哪裏有那多餘的空間讓給這外來的意識,於是這樣的衝撞在那小嬰孩掛著一根線飄浮到單烏眼前的時候,就已經消失無痕了,隻留下單烏默然無聲地回味良久,甚至想要將那小嬰孩再扔出去拽回來一次,好試一試能否將方才那感應複製出來。


  而這種轉瞬即逝的感悟當然是不會再有第二次的了——那仿佛玩偶一樣的小嬰孩在單烏的麵前打了個來回,並沒有讓單烏有更多的領悟,卻讓單烏莫名地有些恐懼了起來。


  “是因為這種感應注定隻有一次,還是因為某些力量察覺到了這種感應會讓我發生不可控的變化,所以才硬生生地將其抹殺了?”單烏有些驚恐地盯著眼前的這個小嬰孩僵硬著的傻笑的臉——單烏已經察覺到了這個小嬰孩的魂魄之中,又比方才少掉了一些什麽。


  “有什麽東西想要阻止我的思考。”單烏如此警惕的念頭方才生起,那小嬰孩就在單烏的麵前“啪”地一聲四分五裂消散一空,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隻有單烏揮灑出去的佛光化成星星點點,四下裏飛散。


  單烏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他知道方才發生了一件似乎很可怕的事情,但是卻偏偏又記不起到底可怕在哪裏,再一轉念之間,便是連方才見過那小嬰孩的記憶都消失了。


  “等等,我剛才是在做什麽?”單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環顧著看了看河岸邊僵直著的魂魄們,還有身旁那被自己的定法符定住的老太婆——如果不是他能夠認得出那定法符是他的手筆,他幾乎就要完全記不起自己剛才都幹了些什麽了。


  而那道定法符此刻也已經到了時限,仿佛冰雪消融一般化成了點點滴滴的靈力消散在了虛空之中,那老太婆渾濁的眼珠子緩緩轉動著,翻起了一個白眼,死魚一樣地盯住了單烏,仿佛兩根鋼針直直地紮進了單烏身上要害,將他給牢牢地釘在了當場。


  “你爹媽沒教你該對老人家恭敬一些嗎?”老太婆顯然不是單烏之前想象的那種麻木僵硬隻會如同傀儡人一樣重複做著一件事情的無知覺的存在,相反地,這老太婆明顯有著無比清晰的自我思維,對外界的環境和事件有很好的感知性,並且在長久的重複動作之中,積累下來了大量的怨氣,此刻,這些怨氣正打算衝著單烏而來。


  單烏張了張口,想要向那老太婆求情,卻突然完完全全地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麽得罪了這個老太婆,於是隻能露出了一副滿臉無辜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來,好像之前的一切衝動都不是他所做下的。


  “啊,不過看你這麵相,注定的孤寡一生,多半也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不知道尊老這種事,也算是情有可原……”老太婆已經完全從那定法符的作用下恢複了過來,活動著手腳,若無其事地檢查著那一鍋重新開始咕嘟咕嘟冒泡的湯,那些之前被單烏打翻在地的湯碗也已經恢複了原樣,魂魄們再度開始騷動,反而是單烏僵直著身體一動也無法動彈——場中的形勢已然逆轉。


  “你這樣的小子,就應該打回重來。”老太婆一邊嘀嘀咕咕地說著,一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了一個巨大的海碗,舀了滿滿一碗的湯水,端到了單烏的麵前,湯水那難以言說的氣味向上竄動,直直地鑽進了單烏的鼻孔,讓他的意識再度恍惚了一下,於是他於頃刻之間突然就覺得自己已經想明白了為何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完全化為了一片空白。


  “是這湯水作祟!”單烏心裏無聲地驚叫道,“因為我離這湯水太近了,所以才在不知不覺間著了道兒!”


  這種因為驚懼憤怒而生出的力量猛地爆發,讓單烏猛地掙脫了那老太婆的莫名壓製,於是單烏的雙手猛地一揮,狠狠地將那一碗已經湊到了自己唇邊的大海碗給掀翻了,碗中的湯水向一旁潑灑而去,澆在了那一些擠擠挨挨地湊過來的魂魄之上,轉眼便將那些魂魄的外表給衝刷成了一灘彩色的泥濘,露出了內裏說純淨不純淨說混亂也不混亂的本源來。


  這些沒有了人形的魂魄顯然也受了驚嚇,嗷嗷怪叫了兩聲,卷起了一陣衝著單烏而來的陰風,而單烏此刻已經借著這一爭之力飛快地後退——單烏現在隻想離那老太婆和那鍋湯水越遠越好。


  可是那老太婆既然已經有了反應,又怎麽可能輕易地放過單烏,於是單烏隻聽得耳邊一陣陰風掠過,然後那些擠在河岸邊的魂魄們呼啦啦地就圍成了一圈環狀的風牆,將單烏直接給籠罩在了其中——龍卷風的風眼之中,就隻有單烏和那個老太婆在麵麵相覷。


  單烏一步步地想要後退,靠近風牆的時候隻覺得自己似乎要被那陰寒刺骨削去後背一樣,甚至連站立的姿勢都不太穩當,與此同時,那老太婆一步步地進逼,手裏的湯碗穩穩當當,碗中的湯水依然滿溢得好像下一刻就會溢出。


  “乖,不要讓老太婆我動粗。”老太婆嗬嗬嗬地說道,語氣挺慈悲,但是配上那小小的三角眼,怎麽看都是不壞好意。


  單烏雖然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他的本能此刻正在他的腦子裏匡匡鐺鐺地敲著警鍾,讓他的眼前明明白白地漂浮著一個巨大的“逃”字,於是單烏甚至都沒有去想自己是不是可以試著反抗那老太婆的步步進逼,是不是可以努力一把再在這老太婆的頭上貼那麽一個定法符——單烏轉過了身,咬牙切齒地向著那些魂魄組成的陰冷的風牆撞了過去。


  單烏隻是跨出了一步,然後他整個人便仿佛遭受重擊一樣,橫向斜飄了起來,腳尖離開了地麵,整個人橫了過去,然後就仿佛是被卷進了漩渦之中的一條魚,除了隨波逐流,再沒有一絲半點能夠掙紮的餘地——撞在單烏身上並將他卷帶而起的並不僅僅隻是那些魂魄,其中還摻雜了被那些魂魄們牽引到空中的河水。


  那河水仿佛一種能夠包容萬物的媒介,讓單烏與魂魄之間有了切實的交疊,於是單烏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不斷撞在他身上的人頭,不斷蹭過他身邊的冰冷僵硬的肢體軀幹,甚至還有那些皮膚以及布料與自己緊緊相貼的觸感……


  單烏隻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泡進了一條湍急的被塞滿了死屍的河流,他的腦海之中甚至浮現出了一些畫麵,譬如某場發生在河麵上的慘烈的戰事之後,河麵上堆滿了死透了的或者重傷了沒法動彈的士卒們,河水都被這些人的血液染得赤紅一片,空氣裏滿是死亡的氣息,而此時一波洪水從上遊湧下,呼啦啦地就將這麽一堆幾乎將河道給堵塞了的屍身們給推往下遊而去,將這些慘烈殘忍給赤裸裸地展示給這河道兩岸的人們,而在這洪水過後,竟又一切都開始欣欣向榮,並且,因為那些在這條河流之中漸漸分散開來的屍身,河中那些食肉的魚類開始大量地繁衍,一時之間,這一場戰事,對這河道兩岸漁民來說,竟可算是一樁大豐收的喜訊。


  “吃過人肉的魚,味道會比較好一些嗎?”單烏一邊在努力地適應著這周遭的環境,一邊努力地整理著自己那錯亂成碎片的記憶。


  恍惚之中,單烏隻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就這樣變成了湍急河水中的一條魚——一條白色的,身負細鱗的,牙齒尖利的,食人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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