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三回 孟婆(上)
就好像外層的油彩被水衝刷下去一樣,那些魂魄外麵清晰的麵目服飾等等全都開始變形,並順著那魂魄的外層輪廓滑落了下去,淅淅瀝瀝地滴在地上,轉眼便隻留下了一片濕漉漉的暗色痕跡,而那些魂魄一個個也都變得混沌起來,沒有身軀手腳,隻留下了一個圓滾滾的仿佛是腦袋一樣的輪廓,以及這腦袋下方拖拽著的仿佛流星尾巴一樣長長的逸散痕跡。
魂魄們在甩脫了各自的外表之後,便繞過了那個小老太婆,順著那條細窄的獨木橋往前飄了過去,漸漸就消失在了茫茫的水霧之中。
“孟婆湯?奈何橋?彼岸花?”單烏看著眼前的這些場麵,情不自禁地就挑起了眉梢,露出了一副“這些東西居然是真的”的半是驚詫半是狐疑的表情來了。
“這算是解答我的疑惑,關於為何那些轉世的過程之中,我仍是我?”單烏抬頭看了看天頂上那一片仿佛水麵一樣的暗沉但卻通透的天空,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
而就在單烏遲疑著想要上前往那獨木橋上走上一遭的時候,單烏突然覺得自己的腳邊有些涼颼颼的,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不斷地撩撥,於是低了頭,而後單烏便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嬰孩正在努力地想要引起自己的主意,於是一直在用手嚐試抓住自己的腳踝。
這個嬰孩在感知到單烏的視線之後,抬起頭來,對著單烏咧嘴一笑,咧開的口腔之中看不到牙齒舌頭等等等等,隻有一片黑乎乎的空洞,仿佛這層人皮隻是隨意地覆蓋在這嬰孩魂魄的表層,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一個人身體內部的種種——這種情景,倒是與那些過路魂魄喝湯後蛻皮的表現完美對應。
“我認識你?”單烏盯著那嬰孩,眨了眨眼睛,那嬰孩也衝著單烏一直笑著,很是熟稔的模樣。
於是關於“單烏”這個身份的記憶再一次被從那些陳年往事之中翻了出來,單烏終於想起了自己與嬰孩這種存在有過交集的場所——飛花樓的那位神尊在覆滅之後,單烏曾經帶著那群女子將那井中嬰靈們給超度了一番,這嬰孩,很顯然正是當初的那些嬰靈之一,所以才對單烏有如此的親近之意。
並且,正是因為當初單烏在超度這些嬰靈之時,動用的是佛門的經文和術法,所以這小嬰孩才會在眼下的這個輪回之中出現,並且在勾起單烏的相關記憶之後,單烏的那部分思維沒有被某些強大的力量抹殺或者強硬地遏止,也就是說,單烏可以順著這些片段的記憶繼續正常地思考。
“原來是你啊。”單烏在小小的驚喜之後,蹲下了身子,如同逗弄小貓小狗一般,在那小嬰孩的麵前攤開了一隻手,那嬰孩無聲笑著,虛虛地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了單烏的手心,雙方之間其實並沒有實質性的接觸,但是這樣的交流依然讓那小嬰孩情不自禁地想要手舞足蹈。
“為什麽還留在這兒呢?”單烏繼續問道。
小嬰孩的口中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似乎是在說話,卻更仿佛鬼哭,單烏稍稍皺了下眉頭之後想起了一些能夠讓人鬼之間互相溝通的術法,於是他另一隻手畫下了一道符籙,並輕輕地貼在了小嬰孩和他自己相疊的那兩隻手上。
“要過那座橋,就要忘記前生的一切記憶——我並不想那樣。”那小嬰孩嗚嗚的聲音變成了清晰無比的訴說。
“你前生的記憶……不就是在那深井之中漸漸死去的過程麽?那麽痛苦的記憶,忘記也就忘記了,會有何遺憾?”單烏稍稍有些詫異。
“還有更多,在成為這副模樣之前……”小嬰孩話說到一半,突然警惕地左右張望,甚至開始對單烏生出了戒備之意。
單烏一愣,隨即恍然——在轉生成為這樣的小嬰孩之前,這家夥原本是那魔神座下卒子,是擁有更早些的時候自己身為魔修的那些記憶的,如今雖然其身上的魔氣已經被滌蕩了幹淨,相關的功法也被悉數抹除,本體也被硬生生地塞進了這佛道輪回之中,但是那些曾經放肆過逍遙過的記憶卻是依然存在的,並且讓他念念不忘,更想找到一條能夠重新令這些記憶化為現實的道路來。
這小嬰孩似乎也已經察覺到了這一處的輪回與之前魔神那道輪回有所不同,最要命的一點的便是——一旦他開始回憶起那些魔道功法,便會有不知從何而來的天音轟隆轟隆地充塞進他的意識之中,將他整個兒都給敲得暈眩了,甚至可能下一步就是魂飛魄散了,此外這處世界更是生出一股莫名的力量,強迫性地想要將他給拖拽到那橋邊,用那一碗洗刷魂魄的湯水,將他心裏那些多餘無用且狂妄的念頭洗刷幹淨,還他一個純潔無辜無意識的靈魂。
小嬰孩知道自己是受了多少折騰依靠了多麽頑強的意誌方才留下了自己這麽一道還算清醒的魂魄,為此他不得不讓自己真正成為一個嬰兒,無知無覺不思不想,所以他在看到單烏的時候,瞬間就想起自己曾經在這人身上感知到的莫名愜意的氣場來,並且發現自己能夠回憶起一些多餘的過往並且這回憶的過程沒有被天音攪亂,於是心中頓時生出親近之意,所以立即就穿過了這圍在河岸邊的重重魂魄,貼到了看起來茫然不知去處的單烏身邊。
但是現在,當這被度化了的前魔修終於從小嬰孩的狀態中收拾起一些記憶的細節之後,他猛地想起自己正是托了單烏的福,才被度化到了這與自己格格不入的怪異輪回之中,於是頓時就生出了警惕之意。
這種警惕隻是剛剛出現,那久違了的天音便猛地撞進了他這道小小的脆弱的意識之中,猛地就將他給撞了個趔趄,甚至直接壓倒在地,攤成了一副畫皮。
單烏沒有料到這些變故,那道維係兩者之間聯係的符籙劈裏啪啦地化成一簇火星四下飛濺,隻留下了一些殘餘的不甘之意,讓單烏短暫地有些錯愕。
錯愕過後,單烏當然不會眼睜睜地就看著這個自己難得相熟的小小魂魄就此灰飛煙滅,於是他的雙手再度結印,而後一道佛光輕輕地籠罩在了那地麵上的畫皮之上,這層佛光滲進了那畫皮之中,交織穿插,仿佛竹篾一樣,硬生生地在那畫皮內壁編織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重新將那小嬰孩的模樣給支撐了起來,那小小的魂魄也終於穩固了下來。
當然,這魂魄內裏的改變,也同樣難以逆轉——回過神來的小嬰孩,其擁有的記憶已經又散去了一大片,對單烏的戒備也由此煙消雲散。
小嬰孩對單烏表達了真誠的感激之意,為了那所謂救命之恩——小嬰孩並不知道,如果此刻他還有記憶的話,多半是會咬牙切齒罵罵咧咧地撲向單烏,並將單烏表達的這些好意狠狠地砸回單烏的臉上,因為單烏的這絲好意,已經完成了那些天音在這麽長的時間之中都沒有對那小嬰孩完成的淨化馴服之事,甚至連那孟婆湯的作用都取代了大半。
於是那小嬰孩突然就有了願意去排隊喝湯過橋的心情了,於是在單烏驚訝的目光之中,那小人兒在笑嗬嗬地同單烏道別了之後,搖搖擺擺地就往那些等著過河的人群裏擠了過去。
單烏察覺到了一絲不妥——那小嬰孩的確是失去了那一部分記憶沒錯,但是單烏可一直清醒著旁觀呢,於是在單烏看來,這小嬰孩之前之後的舉動充滿了矛盾,同時,單烏亦立即反應過來,在方才那小小的混亂之中,這小嬰孩的意識之中,是失去了一些什麽了。
於是單烏連忙跟在了那小嬰孩的身後,想要將他重新撈回來,阻攔他那喝湯過橋的舉動,卻到底還是晚了一步——魂魄之間互相穿行毫無滯礙,小嬰孩幾乎生死轉眼之間便已經湮沒進入了芸芸魂魄之中,而單烏卻不知道自己該依靠什麽才能從這麽多的魂魄之中分辨出那小嬰孩的所在。
“這些魂魄太過類似。”單烏默默嘀咕了一句,他又一次意識到了如今自己這孤立神識的有限,因為如果是之前那種直接凝出周圍世界的識海鋪展開來的話,這些魂魄的數量就算再多上百倍,也不會讓單烏覺得頭疼。
所以,單烏選擇了一個更為幹脆利落的解決方法。
單烏的身形在原地一晃,然後“咻”的一聲便已經來到了那座橋的橋頭,直接一道定法符就拍在了那熬湯老太婆的身上,那老太婆立即便如泥塑木雕一樣一動也不能動了,而後單烏抬手,揮袖,頓時一片嘩啦啦的聲音,那些裝著湯水的碗就這樣劈裏啪啦地灑落了一地,同時那一鍋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的不知道是什麽成分的湯水亦在轉眼間被凍成了一坨結結實實的冰塊,別說從中舀起湯水了,就算是砸,也砸不出什麽印子來。
河岸上猛地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