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五回 與世隔絕(上)
“你給我的刀,我在用了,可是我頂多也就隻能護住這麽幾個島嶼而已。”寂空歎著氣,向單烏說道,“我甚至都沒有辦法將我的想法說明白給別人聽。”
“繼承山老大的遺誌嗎?”單烏輕輕勾了下嘴角,覺得現在的寂空,看起來和當初那個一手建起天棄穀,最終又利用天棄穀與對手玉石俱焚的年輕人一模一樣,都是天真裏帶著一絲癲狂。
“是的。”寂空點了點頭,居然沒有否認,反而以一種唏噓的語氣開始回顧起往事,“當初我拚了命的想要度化他,結果到得頭來,竟是我被他說服了。”
“這又沒什麽錯。”單烏看起來完全是站在寂空的立場上,“度化天下人之前,首先要做的,就是度化自己,如果自己都蒙昧無知,辨不清楚真正的對錯,又有什麽資格去度化別人?”
寂空沒有回答,卻是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單烏在這個時候回過身來,直直地看向寂空:“不如跟我說說看,你是怎麽想到如今這一步的?”
……
“我想了很多事,甚至開始懷疑起我這麽多年堅持的戒律,堅持的極樂世界,難道都隻是浮沙之上虛幻的城堡,是不是絲毫沒有存在的價值……而如果這些都沒有價值的話,又有什麽才是我應該去追求的?難道我該向那魔神去祈求指點嗎?”
“我想了很久,這個過程之中,山老大那個年輕人的模樣,總是在我的腦海之中浮現,我甚至都於幻覺中看到了滿身是血的他爬往那地底縫隙之中,撐著最後一口氣點燃了那些炸藥的場麵,於是我開始懷疑是不是他死不瞑目地遺留在這人間的意識附在了我的身上,開始影響起我的一舉一動,以及每一個新生的念頭。”
“後來我終於意識到,這些,其實都是我的意識。”
“你能理解這種宿命一樣的感覺嗎?可以說,我從進入這個凡人世界一開始,就與他的命運一直糾纏在了一起,我見證了他的每一步改變,知道那些改變發生的前因後果,甚至參與進了對他的人生的塑造之中……他的一切不甘,一切不滿,一切渴求,一切堅持,都可以說是我心中矛盾在這個時間最現實的投影……”
“當然,他比我活得更清醒明白。”
“後來,當我猶豫著要不要回到甘露寺的時候,我重新路過了當初那天棄穀的所在,並在那片海域的附近,發現了一群抱團飄在海麵上的絕望的魔人們。”
“是的,他們在默默無聲地哭泣,他們看不到生的希望,他們從未做過有悖於人性之事,他們就好像當初藤街那些懵懂無知的小叫花子一樣,從一出生就被打上了不可更改的標簽。”
“不是天棄,而是人為——隻是太多人以此為理所當然,便將自己的私心置於了真正的天意之上。”
“事實上,正如你所言,對這個世界本身而言,或許本就無所謂善惡。”
“但是,對人而言,卻要有人心,亦是仁心。”
“否則的話,和那些毫無智慧的獸類又有什麽兩樣?”
“獸類會為了安危為了溫飽為了後代繁衍而毫無顧忌地主動地攻擊別的活物,人類卻會試圖用言語來溝通來商討來和平地解決問題,我相信這就是人心的體現。”
“於是,我突然意識到,那些戒律,都是有意義的。”
“如果每個人都能遵從那些戒律,不傷人,不害人,不貪婪,不瘋魔,不失去理智……何處不可成為極樂?”
“可惜,想讓那些普通人,甚至其他的那些修士們完全接受那些嚴苛的戒律是不可能的,我的能耐也很有限,所以這種事情,隻能循序漸進。”
“那麽,便從人與人之間的不互相傷害開始吧。”
……
“所以,你定下了傷人者死的規矩,而後拿著我的刀,成為了執法人?”單烏在寂空絮絮叨叨了一大堆之後,開口問道。
“以人心抵抗天意,最終的結論卻是以殺止殺麽?這倒是與那個鮫人走上了不同的方向啊。”單烏心裏暗暗嘀咕著——雖然他一直有關注著寂空的狀況,但是這段時間內的那一切心境變化由寂空自己親口總結著說出來,明顯會更有條理,更方便單烏找到重點。
“是的。”寂空點了點頭,“不管傷人者是魔人還是普通凡人,抑或修士,在這一片海域之中,誰先動了殺手,誰就是罪人。”
“適當的殺戮很有效?”單烏挑眉反問。
“是的,對一些人來說,確實是死亡更令他們感到害怕,而隻有在生死之間,他們才會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寂空點頭,“而如果沒有那幾條性命的震懾,我不覺得這些凡人或者魔人們能聽從我的吩咐,和平共處。”
——很顯然,之前在那些凡人島嶼上無能為力的經驗,讓寂空對這些可能的情況早已經了解得無比地透徹。
“你覺得自己能夠護他們多久?”單烏繼續問道,“未來某一天你離開之後,會將刀留給他們麽?”
寂空微微一愣,似乎還沒怎麽想過這個問題,半晌,方才回應了一句:“我不會離開的,我對他們承諾過,不論生死,不離不棄。”
……
在遠處忐忑張望著的修士們突然看到了一顆直直地往著半空之中飛射而去的流星,這流星在攀升到了一定高度的時候,突然就如同煙花一樣爆裂了開來,流竄的靈光構建出了一張漁網一樣的屏障,這屏障不斷向著四麵八方擴展著,而後向著下方垂落,將那幾座佛氣和魔氣混雜的島嶼給完全籠罩了起來。
周遭海麵上的靈力開始動蕩,一道道的靈光交織著,讓那個罩子逐漸凝實,看起來仿佛一個實實在在的金屬鑄就的實體,上麵甚至還凸起浮現了一顆顆巨大的金光閃閃的梵文,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卻是一篇完整的鎮魔經文,散發出來的強大威壓甚至讓周圍的海水水麵都硬生生地下降了三尺。
“那玩意看起來有點像九龍神火罩啊。”有人看著那一層屏障的模樣,喃喃說道。
“真是孤陋寡聞,那分明就是一口鍾,傳說中的鎮魔鍾。”另外一人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咦?難道佛子真的將那入魔了的和尚給鎮壓了下去?”又有人表達出了自己的驚詫,“我看那兩人一副打算敘舊的樣子,還以為最後會不了了之呢……反正以他那佛子的身份,說什麽都沒人反駁,他就算真代表甘露寺護短耍賴了,我們也就隻能默默認了,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是啊,現在各家宗門基本上都是拿他的話當最高的命令,他一句吩咐就要我們跑前跑後……嘖,不得不說,有佛子這身份的確是很爽啊。”有人順著這個話題在撇嘴,“其實仔細想想看,當初說要與魔神對抗的是他,跟我們說魔物有多可怖的是他,說動各家宗門發布命令,讓我們這些小弟子們奔走於凡人世界的是他,現在讓我們直接動手屠戮魔人造下殺孽的也是他……”
“打住,打住,你這再說下去,可就要讓人質疑起那魔劫的源頭了。”有人立即擺手,打斷了之前那人一連串的抱怨,並且雙方亦是互相心領神會地對視了一眼,顯然是同時想到了之前有關那魔神撂話的傳聞。
“不管怎樣,這佛子說要抵抗魔劫,於他自己也可算是說到做到——他這不是直接動用了鎮魔鍾鎮壓入魔的同門,毫不徇私麽?”
“嘖,這些和尚……還真是不能以常理揣度。”
“隻不過,之前似乎一直沒有什麽爭鬥的動靜傳來,難道佛子的實力有那麽碾壓麽?”有人好奇地想要靠近一些看個究竟,然而他隻是稍稍移動,便感覺到了周遭的天地靈氣正在拚命地將他往那口中的方向擠壓著推搡著。似乎打算將人給卷進那鎮魔鍾中一樣,於是那人立即手舞足蹈連滾帶爬地滾回了原處,再不敢妄動。
“那鎮魔鍾中的確沒有什麽反抗的動靜……”有人動用起了法寶開始仔細觀察遠方的動靜,半晌之後回應了這麽一句,“難道那些魔人還有那入魔和尚竟是束手就擒了?這可能麽?就在不久之前那和尚還是個為了那些魔人殺人不眨眼的家夥呢。”
“不知道那佛子會不會解釋呢。”
“解釋也不是給我們聽的。”
……
那被認為是鎮魔鍾的存在緩緩旋轉著,往海水之中壓下,那被籠罩的島嶼漸漸就消失在了眾人的眼前,最終,隻能看得見一個金光閃閃的大碗倒扣在海麵上,而那大碗的頂上,依稀有一個人形正來回飄動,施法掐訣,看起來頗為辛苦的樣子。
天地間的靈力波動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那口碗上散發出來的金光便也就此黯淡,甚至透露出了一些歲月滄桑的意味來,也許過段時間之後,便會變成一副銅綠斑駁的模樣。
一道細細的水線突然切開了眾人眼前的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