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回 白水煮白魚(下)
單烏沒有說話,端起那碗清酒小小飲了一口。
從舌頭到咽喉一直到胃裏,都被生生刮了一層肉的感覺,那些毒性仿佛有靈性一般,一路侵蝕著他的靈力,幾乎需要他竭盡全力,才不至於直接一口血混著內髒噴出。
“要撐完這一餐,你可千萬不能分心啊。”吃遍天嘿嘿笑著,洋洋得意地將那滿滿一碗的酒都灌進了自己的口中,而後憋氣憋了半晌,方才發出了一陣舒暢的哼哼聲,甚至連表皮之上泛起的青色也淡了下去。
單烏終於壓下了那突然爆發的毒性,緩了一口氣之後,有些遲疑地喝了一口魚湯。
如同有人在為單烏施展了偏門的治愈術法一樣,柔滑鮮美的液體滾動而下,於是那些仿佛揮舞著刀劍切削著單烏內髒的毒素都被勸服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家一起阿彌陀佛,甚至連單烏的頭頂都快要透出佛光來。
單烏默默感受了一下這仿佛從地獄到天堂的對比,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大概已經能夠理解這一碗魚湯究竟會有什麽玄機了。
“你都用微毒來定位,但是事實上,酒,肉,肝髒,這些東西的毒性是越來越強,是麽?”單烏開口問道。
“嘿,正是如此。”吃遍天點頭道,“對你來說,隻能按著步驟一樣樣的來,如果一下子就從肝髒魚子開始,隻怕現在的你,已經化為一攤白骨了。”
“如果不是看你吃得這麽開心,我幾乎就要以為你是打算直接毒死我了。”單烏輕笑著搖了搖頭,又喝了一口酒,不過這一回有了準備,那些毒素雖然依舊肆虐,已不至於讓單烏難以忍受。
有限度的痛楚可以越發讓人體會到美好的難得,所以在這種時候,毒素帶來的傷害就不再是痛楚,而是某種會讓人上癮的回味。
而單烏這頭小口慢咽,正試著挑戰魚肉的部分,那一頭的吃遍天則早已放開了肚皮,直接提溜起一條魚,整個兒就扔進了嘴裏。
然後單烏幾乎是眼睜睜地看著吃遍天的嘴巴裏冒出了一股青煙,好像有什麽了不得的法寶在他的嘴裏自爆了一樣,甚至隱約得見血花一閃。
吃遍天的嘴唇瞬間便腫了起來——那麽圓那麽大的一張臉上,居然半張臉都是嘴,而那唇色亦已經紫到了發黑的程度。
而這顯然還沒完,那些青煙在被吃遍天重新吸回肚子裏了之後,吃遍天那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皮膚之上,血管亦開始突起,發黑,看起來好像被黑色的蛇爬滿了全身,而在一些血管糾結之處,一團團殷紅的血塊匯聚在了皮膚之下,斑斑點點,襯著已經隻有黑白兩色了的表皮,竟如同冬日裏怒放的紅梅。
周遭的靈力在吃遍天的身體周圍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於是那些紅花在吃遍天的皮膚之上此消彼長,此起彼伏,甚至有那麽幾朵沒來得及壓下去的,直接就在他的表皮之上開了個口子,噗出一團膿血。
這場麵看著其實頗有些瘮人,似乎隻要一個不慎,吃遍天便會在這些毒素之下徹底死出一個屍骨無存,但是吃遍天的臉上卻滿是享受的神色,好像這些毒素不過是在替他疏通經脈而已。
單烏看得眼角直跳,以至於都想直接推開眼前這碗魚湯了——這樣的毒性,完全能夠輕易地撂倒他一條命了。
“混合之後便是劇毒?”單烏心中暗道,“好吧,比較起來,這酒水之中的,的確隻能算是微毒了。”
“你不繼續吃了麽?”黎凰對吃遍天這種為了吃不要命的存在亦是嘖嘖稱奇。
“我需要想一下我能夠為口腹之欲和好奇心這種事做到什麽地步。”單烏的眼睛根本無法從吃遍天的身上移開,“你覺得……我是不是應該在這個時候拋下他遠遠離開才好?免得哪天吃到了什麽之後真的就死去活來了。”
“你覺得你跑得掉?”黎凰嗤笑道,“他可一直在關注著你的舉動呢,我猜,如果你不肯吃這一碗魚湯,他對你的態度,多半就有轉個一百八十度的彎了。”
“話說回來,你到底是怎樣遇上這個人的?”黎凰再度問道。
“他?從天而降……”單烏回想了一下之後回答道,“我被此地的一個妖獸襲擊,快要解決的時候他從天而降,看起來舉止怪誕言語輕狂,我一時好奇就搭了話……其實也隻是請教了一下名號而已。”
“難道他是覺得——這年頭居然還有人不認得我?敢跟我這樣搭話?真是稀罕!”黎凰在另外一頭或許是翻了個白眼,“……所以,他就這樣決定帶上你了麽?”
“雖然不是這些話,但是好像有點這個意思……”單烏回想了一下之後回答道,“他說我腦殼壞了。”
“既然如此,他這人應當是個不錯的靠山才對。”黎凰原本隻是想取笑,沒想到單烏竟直接蓋章認了,於是一時之間,她竟也不知該如何判斷眼下這形勢了,隻能輕飄飄地說了這麽一句。
“是啊,看得出來。”單烏承認,雖然他的心中始終有戒備之意存在。
……
吃遍天折騰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從那毒素的侵蝕之下恢複了過來,一身的大汗淋漓,衣服都濕得透了,而臉上依然有紅斑未褪,加上那腫脹的嘴唇,真是好一幅花開富貴。
“嘿,你被我嚇到了?怎麽不吃了?”吃遍天抬眼看向單烏,發現他依然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大笑著問道。
“覺得道友精神可嘉而已……”單烏訕笑著搖了搖頭,挾起了自己眼前一塊魚肉,送進了口中。
單烏沒敢吃多,仍舊隻是小小的一團肉,那團肉一入口便在一瞬間將單烏的腦袋給整個兒凍了起來,連牙齒也無法咬合,仿佛衣衫襤褸地走進了冰天雪地之中,前後茫茫,皆無所依靠——在進入天華池之後,單烏很久沒有體會到如此極端的寒意了。
咯咯打戰的牙齒咬到了嵌在魚肉之中的那根刺,刺早已被處理得酥脆,輕輕一碰便四下裏散開,仿佛冰原下方努力生長著的青草,將那寒意層層逼退,繼而繁複多變的味道如同春天草原上盛開的花朵一樣,層層疊疊,爭奇鬥豔。
單烏於是向著最後那魚肝與魚子下了手——他聽從了吃遍天的話,一直以靈力將那一鍋湯料裏的東西給分割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半點的混合。
死與生——這就是最後那一對組合帶給單烏的感受。
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那被戰火灼燒滿目瘡痍的大地之上,重又出現的人們匯集,繁衍,生生不息,無數的小孩兒在焦黑的地麵上奔跑著,發出歡快的笑聲,重新有河流滋潤了這些餘溫未褪的土地,河流之中亦有魚兒躍出水麵,赫然便是那青背白肚的所謂白魚。
單烏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看著那碗底剩餘的那些部分,一時之間,竟也想試著將這些東西混在一起,感受一下那讓吃遍天欲生欲死卻決不放棄的滋味,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
吃遍天臉上那花開富貴的痕跡足足過了三天才褪,而後足足一個月,吃遍天帶著單烏,順著江水而下,一路行一路吃,終於是來到了一處城池之中。
這是單烏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中城市的存在,熱鬧得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永安城,而他亦確定,沒人帶路,他在茫茫大山中找死都未必能找到人群聚集的所在。
城池並沒有城牆的存在,隻是依著一片山緩緩升高地勢蔓延而上,一眼甚至看不到山頭的盡處,另一側則是那條江水如玉帶一樣蜿蜒而過,很多人來來去去,於是就算是白天,抬頭看天的時候,也會讓人覺得天頂上流星閃耀。
“一個城市中有這麽多的人,可一旦離開這城市的範圍,便連鬼影子也見不到,連小些的坊市都沒有。”單烏的心中嘀咕著,“這裏莫非是真的沒有凡人的聚集地?”
吃遍天沒有關心單烏的心裏都在咕噥些什麽,帶著他入城之後,直接便進入了看起來是這城市之中的最大的一座酒樓,外頭看著富麗堂皇如同宮殿,內裏亦是琉璃玉砌光影迷亂,穿著一樣衣服的侍女們帶著甜美的微笑向著吃遍天和單烏問好,甚至有人小跑著一路上前,替吃遍天在前方開路。
不過轉了兩個彎,一個看起來很是幹練的中年修士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大老板有段時間沒見了,小的甚是想念啊。”
“哈,你是覺得我惡鬼上門,不得不迎吧。”吃遍天笑了起來,“來來來,這些日子裏你有什麽新花樣就拿出來,讓我看看你們有沒有偷懶。”
“嘿嘿,還請大老板入包房稍等,這一回定不會讓大老板你失望。”那中年修士側身引路,同時暗暗打量了跟在吃遍天身後的單烏一眼,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咦?怎麽不是頂層的包房?”吃遍天看著那引路的方向,有些不滿地問了一句。
“還請大老板恕罪,這頂層的包房今日剛好被訂了出去……”中年修士的額頭上立即冒出了一層冷汗,“對方財大氣粗有權有勢,小的不敢得罪。”
“是誰?”吃遍天追問。
“是南王殿下。”那中年修士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