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4)
她和芸芸眾生沒有什麼區別,千方百計地尋求活下去的機會,可是同樣地,她有時候也並不怕死。
這兩者並不矛盾,若是有什麼是她內心非常想要做,或者直覺催促著她,讓她覺得不做就會後悔,這樣的時候,她也沒有那麼怕死,她是想要賭一把的。
於是柊羽站在那裡沒動,她若是此時立刻逃走,憑藉她現在對飛行的熟練度和速度,不是沒有辦法賭一把的,但是她沒有走。
若是殷離此時沒有出現,她絕對毫不猶豫就會離開,可是他來了,他出現在了這裡,就攔住了柊羽的路。
她沒有掙扎,兩人隔著半條街的距離,靜靜地對視。
殷離身後感到的禁衛軍上來請示,他沒回答,好似在出神,而身後的人也沒有輕舉妄動,即使她現在妖族的身份暴露,作為西月國人人懼怕,人人喊打的妖物,但半個時辰前,她才剛從皇宮出來,作為陛下的座上賓。
可現在她身後那雙翅膀明晃晃地,一眼就能猜出她的身份。
就在雙方僵持的時候,殷府內又跑出兩個人,正是剛剛被柊羽符咒的餘威震傷的祭司和折枝,祭司一見到殷離就立刻跑到他身邊,汗濕的劉海搭在額前,顯得有些狼狽,視線落到柊羽身上時,立刻指著她吩咐道:「她是妖,快抓住她!」
然而殷離身後的軍隊是禁衛軍,並不會貿然聽從祭司的命令。相反,在出宮的時候,陛下可是吩咐要幫助殷離,暫時受他差遣的,因此禁衛軍首領下意識看向殷離。
對於禁衛軍不聽從自己命令的事,祭司倒不是很在意,也跟著抬頭,看向殷離。
殷離面無表情地看著柊羽,終於吐出幾個字,「抓起來,押進殷府的地牢。」
他這話一出,祭司立刻抬頭看向他,旁邊站著的折枝也皺眉,身後的禁衛軍有些猶豫,但門口並非只有這些人,外面的動靜這麼大,府里殷離的人早就出來候著了,他們可是無條件聽從殷離命令的,此時殷離一開口,他們立刻就上前,將柊羽的手捆起來,而後押到了殷府的地牢里。
柊羽安安靜靜地被抓住,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甚至沒有說一句話,垂落的髮絲搭在耳邊,全是溫順的氣息,殷離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平靜了很多。
祭司看著殷離的側臉,張了張口,什麼都沒說出來。
……
柊羽被關進地牢,待遇其實還不錯。
殷府的地牢很乾凈,除了黑暗陰森一點,既不骯髒,也沒有太多的血跡。
當然了,柊羽自然不會小看這個反派boss,只是殷離或許並不會,或者說很少在自己府上動手,或許殷離下令將她關進這裡的時候,親近的手下就能依稀察覺到他的態度。
但柊羽一直沒有見到殷離,他像是將她遺忘了一般,一連幾天都沒有出現,也沒有任何其他的人過來看她,獄卒也不理她,每天只是奉命送吃的進來。
柊羽待了今天,心裡的緊張竟然消了大半,開始放鬆起來,有時候甚至還有些百無聊賴。
到第五天,外面終於出現一些吵鬧的聲音,就算聽起來離得還有些遠,對於柊羽來說也是很難得的聲音了,畢竟待著這個落針可聞,說句話都有迴音的地方,實在也是有些折磨人了。
但很快,外面的鐵門被打開,柊羽扒在鐵門邊努力往外看,發現有群人進來之後又急忙往後退,站在牆角警惕地看著他們。
闖進來的人很快到了柊羽待的牢房外面,過來的有兩撥人,其中一方是祭司,聲稱除掉西月國境內的妖物是扶樂殿的責任,她要將她帶走,送到血煉場去。
這並沒有什麼可驚訝的,讓柊羽有些意外的是另一方,宮裡的禁衛軍,居然是由究洛帶領的,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柊羽除了意外,還有種沒有白養兒子的感覺。
而此時阻攔他們的,卻是伯言為首的殷府眾人,折枝竟然也在其中,柊羽看向她的時候,折枝剛好回頭,視線相撞的時候,她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柊羽眯了眯眼,若不是殷離一直不過來,她早就將折枝害她的事告訴殷離了,不過轉念又一想,現在的殷離,會相信她說的話嗎?
她甚至不知道殷離究竟會怎麼看她,一直陪伴自己的金絲雀化成了妖,還瞞天過海在他府里住了一段時間。
柊羽用兩個身份出現在他身邊,他到底會怎麼看待她呢?
是因為她作為一隻妖的身份同樣想殺了她,還是……顧念著陪伴多年的感情呢?
但即便他顧念舊情,可是那感情是一隻沒有靈智的金絲雀賦予他的,與他柊羽又有什麼關係呢?
柊羽有點想不通,她期盼著看到殷離的答案,但好似又本能地懼怕著。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到場,唯獨缺了殷離一個。
她想,自己這是在逃避嗎?
柊羽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清醒了一些,會在某些時刻想起自己其實是在試煉場,這是她的第五關,但很快思緒又被扯回現代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清晨被噪音吵醒,但既控制不住自己繼續睡下去,又想要回憶一下之前做的那個夢,並且對現在的夢也戀戀不捨,不願意醒來。
但很快,殷離還是來了,在眾人拉扯的中間。
柊羽看到他的時候,似乎整個時空都扭曲了一下,她知道,這是因為她快醒了,在夢快醒的時候,她已經在有意操縱著這夢境了。
可是她操縱的夢境,實在不具備什麼真實性,她幻想中殷離可能有的反應,或許與現實完全不同。
她想,她是有些在意殷離的想法,也很想知道他到底會怎麼做,他會做什麼樣的決定,會殺她嗎?會將她交出去嗎?還是會……
他會保下她嗎?
即使不願意承認,但這的確是柊羽最期盼的一個答案,她雖然沒有辦法坦蕩地說出來,但是也沒有辦法否認,在心底,她是這樣盼望的,即使這只是盼望。
可是在那一瞬間,因為柊羽的猜測太多,思緒紛亂,竟然彷彿有無數個圖層疊加一般,無數個混亂的可能同時發生,柊羽在經過這一片混沌紛亂之後,再清醒過來已經換了位置。
她已經在城外了。
天色蒙蒙黑,她站在帝都外不遠處里的樹林邊,殷離來送她。
他將自己放走了,柊羽不知道他是如何應對的那些人,如何在各方之間將她保下來,但柊羽作為一個妖,實在沒有辦法繼續待在帝都了,那對她來說太危險。
殷離沒有辦法,他繼續在柊羽逃亡的途中發現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現了她,那麼就必然要將她暫時控制住,而後他能做到的,最多也不過就是將她放走了。
當然,這依舊不過是柊羽的想法,她的眼前開始快速閃過她與殷離相識后的一切,她曾經安靜地站在窗邊看他輪廓完美的側臉,曾經用人形和他相處,共進晚餐,他們似乎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坦誠地相處過,永遠都是中間隔著很多。
可是柊羽也一直記得,每次和殷離在一起,哪怕只是安安靜靜,各做各的事,也讓她覺得無比心安。
但她始終不知道殷離究竟是什麼態度,之前在離開西月國的時候沒有撞見殷離,對她來說算是比較幸運的事情,但相對來說,也讓她覺得有些遺憾。
她不知道殷離會怎麼做,或許他根本不會放她走,甚至可能在發現她身份之後立刻要處死她,可是柊羽知道,她還是忍不住想要一個答案。
她那時候不知道殷離會怎麼做,現在也猜不到,可是她真的很想知道,因為殷離對她來說,竟然成了這世上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她離開了他,她不在他身邊,甚至相隔千里,但她還是相信他,因為她隱約覺得,在那短暫的相處中,她已經被自己馴養了,她代替殷離,將她自己馴養了。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但柊羽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不覺得這樣的感覺讓她後悔或者是痛苦,她甚至是很享受的。
說出來很奇怪,殷離在她這裡的印象經歷了逆轉,原本她很是害怕他,畏懼他,這種感覺的來源是她自己所了解的殷離,那樣陰晴不定,殺人如麻,老謀深算的反派。
可是在相處過後,她漸漸發現對方並不是這樣的。
他的確不愛說話,的確精於謀算,可是她幾乎全天與他在一起,見到了太多他不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
那是更真實的他,就算是曾經創造這個人物的柊羽也不了解的,因為人物一經創造出來,就不再受她的控制,甚至在某些時候,她並不了解他,而他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也出現了很多柊羽不知道的另一面。
可是在這個世界,在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柊羽看到了他這個活生生的人,看到他其實溫柔而堅毅,他的眼神並非是一潭死水,其實十分明亮,對自己的目標明確但不過於執著。
他努力做自己的事,完成自己的目標,可是並不會顯得汲汲營營,顯得狼狽迫切,他不急不緩,從容不迫,在朝堂紛爭之中遊刃有餘,他在這亂世中遊走,可是思想卻十分清晰,並且只要了解他,就知道像他那樣做足了萬全準備的人,一定能夠做成所有他想做的事,很少有事情會脫離他的掌控。
而柊羽又忍不住想,她的事……脫離了他的掌控嗎?
還是他其實根本不在意她。
反正只是一隻金絲雀,還是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小東西,沒了就沒了。
至於殷離邀請自己的殷府……柊羽至今沒有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道真如外面的人所說,見色起意,是看上她的皮囊,想要收進府里做小妾嗎?
這對柊羽來說自然是荒謬至極,然而殷離畢竟沒有表態,她就總是不由自主地懷著那麼一點點希望。
她活著,別人主動給她的希望不多,基本都是自己掙開的,但即使如此,內心中反而更加渴望,若是有人給她點希望,她是要十分雀躍並且努力抓住的。
固然她在希望破滅之後可是乾脆果斷地收手轉身離去,可是在那火星還沒有滅掉的時候,她總也忍不住去守著,盯著,盼著……
就算殷離可能會做出的決定比她想象中要殘酷一百倍,可是事情到底沒有發生,那麼她就還有的可以盼望。
她此時就站在殷離面前,眼前的景象太過真實,彷彿就是現實一般。
殷離親自將包袱給她掛上,囑咐了一番,讓她去綠駒鎮,那裡有他的人可以接應她,還說讓柊羽等他一陣子,等他解決了京城的事情就去找她,親自將她接回來。
柊羽固然十分欣喜,在殷離傾身擁住她的時候,心裡的欣喜像是棉花糖一般柔軟又蓬鬆,虛虛實實摸不到實處,可是讓她覺得分外甜蜜和美好,她實在不願意醒來。
可是柊羽最終還是將匕首送進了他的胸口,在那一瞬間,柊羽覺得自己好似捅在了自己的心口一般,突如其來的劇痛讓她忍不住蜷縮起身子,彎下腰,幾乎沒有辦法呼吸。
但看著眼前殷離痛苦的面容時,她又忽然清醒了些,她心想,她想象出來的結果不算,這不是真的殷離,她要親自去找殷離,看看他到底會是個什麼決定,即使將美夢戳破之後面臨的是殘酷的現實,比噩夢還要更加殘酷的現實,她也願意承受。
她不願意在幻境中自欺自人,在這裡,她也見不到那個讓她心動的,真實的殷離。
……
柊羽從幻境中出來的時候,依然回到了之前那個公共的休息區。
但這次撞入眼帘的不是零零散散的人群,三三兩兩站在一起,而是整齊而訓練有素的一群人,看到柊羽出來之後,立刻將她抓住。
柊羽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這裡的沒一位都實力超群,她站在中間甚至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威壓,這種威壓,整個妖界她只在族長和長老們身上感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