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3)

  她努力平靜下來,眼神冷厲,攥緊了手裡針管般尖細的畫筆。

  柊羽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黑暗中她聽見努力放輕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她的房間實在是一覽無餘,柊羽看了一眼她的床,若是時間夠用,她其實應該將自己的床鋪偽裝一下的,可惜現在她已經動不了了,只能屏住呼吸,等待著那道身影的出現。

  很快,腳步聲挪到了門口,她心跳聲幾乎帶著耳膜在震動,「咚咚咚」響在耳邊,她簡直害怕自己太響的心跳聲會驚動外面的人。

  但那影子還是來了,憑藉那幾乎要熏天的味道,柊羽屏住呼吸的同時心裡也前所未有地平靜。

  她知道現在自己的處境很危險,但她沒有慌,即使心快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柊羽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口。

  因為這一刻,她已經想過很久了,她幻想著自己的一切對策,而真的到了今天,真的聽到了外面的動靜,她眼中幾乎帶著扭曲的期待,死死地盯著那道即將出現的聲影。

  柊羽以為真的到了這一刻自己會手抖,會慌亂,但是都沒有。

  她的確很慌亂,甚至在那一刻她彷彿根本什麼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麼,手上的動作也毫無章法。

  但很快她知道,她做到了,因為她絲毫沒有留手。

  在那道身影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在他的眼睛還沒有看清屋內的陳設,沒有看到牆角的柊羽時,她已經一手扯住他的肩頭,一手狠狠地扎向他的脖頸,或者臉上、眼睛,都沒關係。

  柊羽怎樣在這樣的境況下準確地刺中人的大動脈,也做不到,沒有那樣的身手,她甚至沒想殺他,她只是想至少讓他失去行動能力,否則她沒有辦法覺得安全。

  實際上她連這樣都很難做到。

  柊羽出手的時候,一邊是極度的慌亂,一邊是冷厲的狠絕,手上尖銳的筆尖狠狠刺出去,她刺中了。原本擔心筆的鋒利程度不足以刺破人的皮膚,因此她用的力氣很大。

  黑暗裡,她感受到手底下握緊的細筆管刺進了溫熱柔軟的皮膚,眼前的人瞬間哀嚎一聲,而後一拳捶向柊羽,她根本躲不掉,只能硬生生受著。

  雙方的力量差距太懸殊了,柊羽感覺這一拳似乎要將自己捶進牆裡去,在這樣慌張而又混亂的境況下,柊羽一把抓住了對方的頭髮,她剛剛筆管刺進去的時候,對方開始掙扎的時候,她就已經被迫鬆手,此時雙方都是赤手空拳,她要是不立刻下手,沒有什麼勝算可言,而一旦對方緩過來,局勢逆轉,她會遭遇什麼,可以想見。

  要說她不害怕,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感覺自己耳膜充血,在這種情況下一切只剩下本能的反應,而她大腦中叫囂的,只有不停重複的一個念頭……

  殺了他……殺了他……

  柊羽未必真想殺他,但此刻卻是實實在在下了狠手,是要將他往死里弄的力度。

  她抓住了對方的頭髮,按著他的腦袋用力往牆上撞,一下又一下。

  底下的人不停地在掙扎,好幾次都差點掙脫,手腳並用,有一次手肘撞在了柊羽的肚子上,她一下子就痛的想要蜷縮起來,可她還是沒有放手。

  溫熱的血濺在她的臉上,她忽然感覺外面光線漸漸亮起來,她的眼前卻漸漸一片血紅,她看到原本白色帶著點臟污的牆壁上全是血跡,看到手下抓著的人漸漸滑落在地上,沒了氣息。

  她看到自己提了刀子,爛肉被裝進袋子里扔到衛生間……

  不……她沒有做!

  她蹲在地上,蹲在不省人事,滿身血跡的人面前,她拿出手機報警,她不知道電話什麼時候被掛斷的,還是她根本就沒有撥通。

  她只是顫抖著聲音報了自己的位置,然後哆嗦著說:

  「我……」

  我殺人了。

  她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她迷茫地看向外面越來越亮的天光,而後猛然驚醒。

  眼前的桌子上凌亂不堪,柊羽趴在桌邊,枕著胳膊睡了過去。爬起來之後胳膊麻的動不了,虛虛握著,這才發現自己的畫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掉到了地上。

  她眼睛幾乎睜不開,剛剛噩夢的後勁兒過了,她才後知後覺感到疲倦,昨天趕稿子趕到太晚,不知道幾點鐘才睡,照這樣下去,她真要猝死了。

  柊羽有些后怕。

  她簡單洗漱,收拾好東西,煮了點粥,帶著昨天準備好的乾淨衣物出門。

  她鎖上門,轉頭看向樓梯的時候,腦袋突然暈了一下,彷彿她今天這一步走的十分遙遠,又好像在另一個平行世界,她沒能走出這一步,這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十分不好受。

  樓道里的景物依然如此熟悉,一如既往地讓她厭惡。

  每次這種時候,她的心裡不僅會升騰起無奈,更會升騰起憤恨,和毀滅的慾望,在想象中毀滅,然後獲得無盡的快感。

  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樓下走,其實沒有多少東西,可是對於她這樣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姑娘來說,幾袋子東西就夠她手忙腳亂了,尤其她還有雙劃破了勒紅了都要心疼的手。

  不是因為有多嬌貴,而是她要用來吃飯的。

  現在時間還是凌晨,她下樓,卻意外地發現二樓樓道已經坐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看到他的瞬間,柊羽心猛地跳了一下,他滿臉是血的樣子還在她眼前,讓她不由得竟然升騰出一種興奮的戰慄。

  他腦袋歪倒在一邊,似乎是宿醉之後就睡在了這裡,歪歪斜斜的靠在牆上,像一攤爛肉,意外的和柊羽夢裡的那個景象重疊。

  她瞳孔縮了一下,眼睛恍惚間帶了血色。

  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她從搬到這裡的第一天,就懼怕,並憎恨著這個男人。

  所有的懼怕和憎恨都來源於他對自己的威脅,她沒有一天能放鬆下來睡覺,她沒有一天見到他不在警惕。

  假如他能死掉……他這樣的人為什麼不去死掉……

  那該是她的宿命。

  就在柊羽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時候,那男人的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打了個讓人厭惡的呵欠,嗓子里發出低啞噁心的聲音,她不知道人為什麼還能發出那樣的聲音,像某種畜生的嘶喊,在這充滿霉味的樓道里讓她只想吐。

  他的存在,就沒有一處不讓她覺得噁心的。

  她憎恨他對自己帶來的威脅。

  而此時那眼睛渾濁,全是紅血絲的男人已經看到了柊羽,只是沒有看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還衝她咧嘴一笑。

  柊羽身體僵了一下,繼續往下走。

  那男人爬起來,彷彿沒看見柊羽一般,轉身收起那髒兮兮的小馬扎,空間很小,柊羽不得不緊貼著扶手,小心下去。

  一個人動作很是鬆快,另一個卻十分狼狽。

  她聽見那人嘟囔著嘲諷,「拖著個活不長的崽子,就沒見過這麼蠢的。」

  柊羽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那人低頭,正好看見他沉澱著臟污,坑窪又油膩的脖頸。

  她視線不受控制地落在上面,甚至開始想,若是她現在推他一把,他一準躲不掉,而這樓梯修的陡峭地很,又是水泥的,若是滾下去……

  不死也要半條命。

  這時,那聲音又繼續,「趕明兒別死在我這樓里,晦氣。」

  柊羽捏緊了手裡的袋子,可她什麼也沒說,甚至沒回頭,彷彿沒聽見。

  她一步步往下走,到了轉角的時候視線沒有上抬,臉上面無表情,她只是那樣走著,走出了樓,眼神晦暗難明。

  她真恨他,恨不得立刻殺了他,可在他辱罵她弟弟的時候,她卻連回嘴都沒辦法做到。

  他是能隨時讓他們滾蛋的,可柊羽在離開之後,短時間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住處。

  她已經盡了全力了,她將自己熬干,她掙再多的錢,也填不平弟弟治療費用的這個窟窿。

  她沒什麼抱怨,因為當時車禍的時候要不是她弟弟傾身過來救她,她早就沒命了,所以就算再苦再難,她也不會抱怨她弟弟的。

  她的愛沒有那麼無私,裡頭還摻雜了恩情,因此也就成了她的丟不掉的責任。

  她並不是不憤怒,甚至她已經憤怒太久了。

  可是她知道,在沒有能力解決之前因為憤怒而衝動地給自己找麻煩,那是很愚蠢的行為,她沒有辦法因為自己的一時激憤讓自己和柊盛陷入難堪的境地,雖然現在這樣也很難堪,但好歹忍忍就過去了,不算是走投無路。

  她身上肩負著責任,就算有一天她真的走投無路了,也必須支撐下去,再難也要支撐下去,她沒有辦法輸,因為她想活著。

  無論什麼時候,什麼境況,她都想活著。

  柊羽還在埋頭往前走,四周的景象卻在飛速地變化,等埋頭往前的柊羽反應過來時,她聽到背後有人在喊她。

  「柊羽。」

  那聲音很熟悉,她幾乎是立刻就回過頭去。

  手裡空蕩蕩,提著的東西消失不見,轉過身去,身後破舊的居民樓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她同樣很熟悉的地方——殷府。

  她轉過頭,身後的人也十分熟悉,她來到異世界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他,但從她離開西月國,真的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但此時殷離的神情卻很陌生,他臉色是一貫的冷淡,這模樣柊羽並不是沒有見過,殷離面對外人的時候一概如此,只不過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度面對過她罷了。

  不過這也是應該的吧,柊羽心想,他發現了自己的身份。

  從殷府出來,用符咒暫時擺脫了祭司和折枝的柊羽在殷府的門口迎面撞到了剛剛從宮裡出來的殷離,她站在那裡,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伯言沒有趕到,她準備到城門那邊去找他,或者乾脆自己先出城,之後再另尋打算,畢竟現在繼續待在帝都實在是危險了,柊羽擔心自己再不走就要被全城抓捕了。

  可是此刻,從宮裡趕過來的殷離在門口截住了她,柊羽說不準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總之,她看著殷離的眼神,腳步怎麼也挪不開。

  殷離還是那樣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他面對柊羽,好像和面的他的那些同僚下屬沒有什麼兩樣,或許還要更冷淡一些,畢竟他們現在應該算是敵人。

  而柊羽從前在他這裡享受到的溫柔耐心,恐怕再也見不到了。

  但她又實在想不到殷離到底會怎麼對付她,會殺了她嗎?還是將她交給祭司,送到血煉場?

  他們初遇的地方,也終於成結局?

  她思緒紛亂,人只是靜靜站在原地,她的身份已經暴露了,可是卻沒有如他們想象一般去反抗,逃跑,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她想看看殷離會怎麼處置她,明知道這是一個很不理智的決定,她還是挪不動步子。

  柊羽忽然想,她本來就是一個容易衝動,容易感情用事,容易不理智,容易貿然做出錯誤決定的人。

  她的理智大部分時候都會出走,即使她努力地想要將它掰回來,甚至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多時候她沒有辦法任性,即使她衝動起來,也必須克制自己。

  但她還是會任性,在這樣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情況下。

  她沒有什麼別的責任要背,只是自己的一條命而已。

  很像她弟弟的人是陛下,是西月國的皇帝,他就算身陷囹圄,柊羽能幫的也都幫了,她在這裡沒有什麼勢力,對於一些暗潮湧動不並不敏感,說到底她只是個畫手,說的大點或許有一天能成為藝術家,或許憑藉她敏感感性的藝術家特性,但她畢竟不是政客,也永遠無法成為政客,所以她攪弄不了那風雲。

  這其間差距如同天塹,她跨不過去,也很少有人能跨過去的。

  在朝堂上攪弄風雲,不是她擁有現代的知識,似乎了解更加科學,見過更多歷史就能指手畫腳的,那些政客即便是古人,但同樣活這一輩子,他能在芸芸眾生中走到這個位置,必然是極為聰明的,而且生活如此純粹而專註,沒喲太多娛樂來分他的心神,讓他浮躁,他讀過那麼多書籍,對這個時代如此了解,玩死柊羽這種水平的都不用動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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