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杞人憂天
第七百七十三章 杞人憂天
交址多江河,水系四通八達,昔日張輔率兵南征,在各條大江上大仗小仗打了不計其數,富良江甚至一度出現江水為赤的駭人景象,柳升也將過水軍。於是,之前在交州府整軍待進的時候,柳升一面讓陳洽負責收攏鄰近州縣的舟船,一面讓舟橋營造新船兵徵發民船為戰船,僅僅用了一個半月,就拿出了大小舟船三百餘。此番陳華船至,無疑預示將正式進兵。
儘管火藥庫險些遭了賊人縱火,但由於看管得宜並未有失,張越又招來了當地縣令安撫百姓,並沒有藉此大肆追查,於是很快就安撫了下來。石市縣令並不是土官,而是祖籍廣西的一位舉人,永樂年間自請來這裡任職,如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年。當初的銳意消磨殆盡,因此安撫了百姓之後他就時時陪侍在張越身邊,為的就是倒一倒苦水,哪怕不當官都成。
由於洪武朝的嚴刑峻法,大明的士大夫不敢拒仕,出仕之後也很難掛冠而去,否則便是大罪,因此這位石市縣令即便思鄉幾近瘋狂,但也終究不敢撇下這一縣公務悄悄歸家,因而訴苦情的時候自是情真意切,到最後更是涕淚交加。
「大人,卑職在交址一任八年,家中雙親和妻兒子女全都是一直沒見過,實在不想一朝丁憂才能得見家人。不止是卑職一個,當初交址選官的時候,除了那些謫官,其餘都是從雲南和廣西選的舉人,那會兒不少人都是滿腔志向,可終究架不住這兒……這些年來,各州縣林林總總傳來的死訊不下於二十,有被叛逆殺了的,也有病死的,若一直這麼苦熬,哪裡還有心思牧民?」
「入交這些天來,你們的這些苦情我也都看到了,此前我已經有奏疏送入京城,便是專為交址派官一事。畢竟,九年一考對於交址官員實在是太嚴苛了。你如今專心安撫民眾,有空了把鄰近州縣官員等等的情形一起報給我,我到時候作為夾片一起上呈。」
石市縣令此番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暗想要是張越再撒手不管,他索性到柳升等人所在的大帥行轅去申訴,了不起一頭碰死,也好過在這瘴癘橫行叛逆群起的地方受罪。因此,眼下張越說了這話,他反而是呆若木雞,竟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大……大人此言當真?」
「自然當真!」瞧著這位年過四十,一半的頭髮就已經白了的知縣,張越只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因又安慰道,「你們替朝廷牧守邊地,總不能一直讓你們受苦。只有一點,從前你們如何我不管,但如今這要緊關頭卻一定要用心,不要讓叛逆有了可趁之機!」
「謹遵大人之命!」
見石市縣令躬身長揖之後,使勁擦了擦臉,皺紋密布的面上露出了此前從未有過的笑容,張越心中也是感慨。他自個也去過興和那種苦地方,還在那裡打過硬仗,但若是讓他十年八載呆在那裡,他也決計吃不消。而既然沒多大盼頭,俸祿又僅夠糊口,只能苦熬日子,還怎麼指望這些官員盡忠職守兢兢業業地牧民安民撫民?
安撫了知縣,張越重又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出門,因老舊不堪的縣衙和行轅不過是一街之隔,他也不想在雨中騎馬,就讓眾家將牽著馬走路過去。說是總兵行轅,其實不過是縣城內一座還算像樣的屋子,那位身為當地豪強的主人一聽說是大軍徵用,立刻拱手讓了出來,換來的就是一紙布政司任命巡檢的公文。此時此刻,兩排猶如標杆似的軍士整整齊齊地扎在雨地里,看那面無表情的模樣,彷彿天上下刀子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入了中門,便有親兵手持雨傘迎了上來,張越也就跟著他徑直往裡頭走。一路到了柳升起居見人的地方,那親兵才低聲說道:「好教大人得知,剛剛外頭又送來了好消息,往交南的路現在打通了,而且叛逆所在也已經打探了清楚。除了盤踞南方几個州縣之外,他們之前趁著道路不通,一舉拿下了清化府!如今舟師已經齊備,大帥決定分水陸兩軍立刻進擊!」
正在解蓑衣的張越聞言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交址已經不是頭一次出現叛亂了,之前每次都是星星之火化成燎原大火,為的就是本地官員不稱職,再加上鎮守太監濫用權力激起民變,但這一次終究沒有那麼嚴重。要不是榮昌伯陳智一下子把本地駐軍全都葬送了進去,南部諸州縣絕不會一度消息斷絕。然而,能夠拿下堅城清化府,這卻是意料之外的狀況。
把斗笠蓑衣交給了彭十三,他就進了屋子。穿過空空蕩蕩的前堂,他就進了左邊的那間房間。如今已經是十一月中,病弱怕冷的李慶已經穿起了夾衣,其他的軍官則是多半單衣,而柳升剛剛不知道說了什麼,此時竟是滿頭大汗。
見到張越進來行禮,他只是略一點頭,掃了眾人一眼就開口說道:「時值冬月,瘴癘未興,正是往南進兵的最好時辰,之前隨軍的欽天監吏員已經說了,這場雨雖說下了兩天,但絕不會長久,明日一早必定就停了。屆時就按照眾將所請分水陸行事,我和黎都督由陸路進發,元節同陳指揮使監水師,先把清化府拿下來!有了這個地方,再掃平南部叛逆就容易多了!有老黃福坐鎮交州府負責轉運饋餉,我們只要打好仗就成了!另外,還有一件事給各位說一聲添些底氣,保定伯老梁再過些時日就會帶兵過來,之後他會坐鎮交州府!」
張越未曾料到自己才一來,竟然這水陸方略就已經定了,不禁大吃一驚。他正想開口再問個仔細,柳升就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既然你們都已經立下了軍令狀,之後若是失期失律,到時候一概以軍法處置!」
話已至此,眾人齊聲應諾,張越瞧見一應將校紛紛出門,史安和陳鏞又扶著李慶也出了去,他有心去問柳升,但看見對方已經是轉頭端詳起了牆上的一幅地圖,思忖片刻就扭頭先退了出去,外間史安正在招呼人上前打傘,他連忙來到了李慶跟前。
「李尚書,這水陸並進的人員安排是怎麼回事?」
在交州府調養了將近一個月,軍務諸事都是張越在辦,李慶雖然尚未大好,但比之前已經緩轉了許多,此刻他順勢甩開了陳鏞,盯著張越看了一會,隨即嘆道:「安遠侯覺得之前的速度太慢了,像我這樣的病人,隨大軍進發難免拖累,所以已經決定留我在這兒,說這也是體諒我隨軍參贊的辛苦。至於你……安遠侯之前和我提過,陸路又有戰象又有伏兵,萬一你有什麼閃失,他沒法向英國公交待,也沒法向皇上交待,所以乾脆把你攆上了船。」
「竟然是為了這個……」
張越簡直是哭笑不得。先前微服跑到廣東,撂下話說要是我去交址,你也得跟著去的是柳升;如今突然說你有閃失,我沒法向京中交待的也是柳升;這位安遠侯老用兵的人了,怎得偏是反覆無常?瞧見史安拿著傘回來,親自護持著李慶踩著積水的泥地往歇息的院子走去,他不禁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豈料正在開傘的陳鏞突然止住動作走了過來。
「大人若是不嫌棄,和我打一把傘如何?」
原想說自己有蓑衣斗笠,用不著那麼麻煩,但無意瞥見陳鏞朝自己擠眉弄眼,彷彿是有些暗示,他就對彭十三點了點頭,兩人共用一把傘出了門。果然,出了這個院子四周沒了虎視眈眈的親兵護衛,陳鏞就低聲說:「張大人,安遠侯說一不二慣了,不喜有人在旁邊提醒勸諫。先頭幾次三番那是你,換成別人,恐怕早就被擱在一邊了。之前議事,因為原定將舟師的陸都督晚到了,安遠侯大發脾氣,竟是把他撂在一旁,將舟師交給了陳指揮使一人。李尚書只提了一句說水路只用陳指揮使一個降將不妥,結果就被安遠侯駁了杞人憂天。」
由於之前是臨時得命趕到軍中,張越對於軍中上下兵將自然是只了解最頂頭的幾個,其餘的最初不過是知道個名字而已,也都是通過這幾個月的相處而逐漸熟悉。但是,此次奉命將水師的陳華由於只是個指揮使,並不顯眼,他倒是真不知道此人乃是降將,只聽人說過是水師宿將,因此聽到舟師用降將,他立刻停下了步子,也顧不得半邊身子在雨中。
「陳指揮使是降將?」
「他姓陳,張大人可是想到了什麼?」陳鏞淡然一笑,把傘往張越那兒傾斜了一些,又低聲說,「雖說我也姓陳,但他這陳既然是本地人,和得過太宗皇帝庇佑的陳天平少不得有些血緣,他的父親陳封曾經效力於英國公麾下,也是領水師,如今他父親老了,這世襲指揮使就給了他。雖然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之前叛亂的全都是豪強土官,誰敢擔保他全無異心?我和史郎中隨著大人督舟師,咱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全都仰仗大人了。」
儘管官越當越大,但張越對自己的斤兩一向掂量得很清楚,哪怕是李慶向他舉薦過史安陳鏞,之前他們倆也都是依令行事毫無懈怠,但這並不是說兩人對他猶如像對李慶那樣的信任。此時這仰仗二字亦然,要說仰仗,不過是仰仗他那十幾個千里挑一的家將罷了!
「今後便是貨真價實的同舟共濟了,仰仗二字再也休提。」
似笑非笑地回了陳鏞一句,見他愣了一愣,張越就含笑點了點頭,踏上台階進了自己的屋子。因見彭十三跟了進來,在屋子裡大大咧咧地脫下了滿是雨水的蓑衣,又大聲吩咐其他人趕緊去休息,他就伸了個懶腰在居中的藤椅上坐了下來,隨即扭頭問道:「老彭,剛剛陳鏞的話你應該都聽到了?」
「這些文人心底就是彎彎繞繞太多,要都是像他們那樣,當初英國公在安南就不用打仗了,成天提防有人在背後捅刀子就完了!」彭十三沒好氣地拿起一條毛巾的遞給張越,又抄起另外一條胡亂抹了抹臉,這才說道,「行軍打仗,總不能因為人是降將就棄置不用。陳華為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老子陳封確實是條漢子!那時候英國公不放心水路,所以每逢有水戰,往往都是我在船上看著,從陳封以下,不少人我都熟!」
「你說得固然不錯,不能因為如今的叛軍擁陳天寶為首,他這個本地將領又姓陳,因而便橫加疑忌。但是,既然陳鏞對我提了,總不能置之不理,萬一有事就是大變故。」
「不然我去見一見陳華?」
「不,以防萬一,不要打草驚蛇。」張越此時終於想明白了幾分裡頭的關節,擺了擺手說,「你只去打聽打聽,陳華所率的部眾當中,有多少是本地交人,有多少是我朝漢兵,麾下軍官都有哪些人,務求隱秘些,再看看有多少你認識的……然後,你去見一見他們。」
彭十三仔仔細細聽完了,也不啰嗦,一點頭就拿起蓑衣斗笠準備出了門。他一隻腳剛跨出門檻,後頭張越又叮囑了一句讓他小心,他也不回頭,只是揮了揮手就沖入了雨幕中。
屋子裡的張越望著他消失的背影,隨即轉身到一旁的藤箱里翻出了一本書,在藤椅上看著打發時間,但沒過多久,他的思緒就從這書本上飛開了去。
希望只是李慶杞人憂天就好!
須知此次用兵交址,兵員多選雲南廣西兩地,多半是不識水性的軍戶。而交址多水,水師之中有一多半是精熟水性的交人,軍官之中也是本地交人佔據了大半,只有少數是多年之前就留在交址的漢人。自從設立交址布政司以後,不少原本只是遠征軍的將士都被留在了這裡充當屯田軍戶和戍軍,久而久之,哪怕是思鄉情緒再深的,往往也娶了本地女子為妻,準備在此紮根一輩子。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卻把交人漢人都卷了進去,不能再以從前的道理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