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三、南麒錯
【南麒錯】字箭金,生於翔雲初年初冬,許朝南家第十三皇子,任禮祭座宗政司六品主事,主命星:陀羅,生身垣:霸州。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順著屋簷青綠色的琉璃瓦,垂下一串串的珠簾。朱紅色的廊柱上,霧蒙蒙的籠上一層濕氣。
這悶熱的仲夏,格外的讓人心煩。
南麒錯穿著整齊的大紅色朝服,頭上端正的戴著紫鵲朝天冠,煞有介事的坐在禮祭座衙門宗正司正堂的書桌前。穿上這身六品官府,南麒錯好像一下子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天真懵懂的少年。
六哥南麒銳讓自己先在這宗正堂下曆練曆練,熟悉一下各家宗譜實錄。這裏專職記錄各大貴族世家譜係實錄的衙門,是個地地道道的閑差,平時就門可羅雀,陰雨天上更是連個鬼影子都不見。
連續在這清水衙門閑了半月,再加上悶熱的雨天,南麒錯不耐煩的搓著印堂。坐他對麵的老堂官胡子一把,幹枯的手支著頭在打瞌睡,偶爾還吧唧吧唧嘴兒,可能是夢到了什麽美食。
“秋月莫貪歡,明鏡照海棠。”南麒錯手上拿著本手劄,嘴裏輕輕的念著,接著喃喃自語:“這樣的天兒,澄月應該是不會親自來禮祭座府衙送飯了吧?”
“殿下!?”一聲溫柔的輕喚響起,南麒錯抬頭一看,陸澄月帶著一個小丫頭,兩個人正站在門口廊下。
小丫頭剛合收了油紙傘,雨水順著傘尖滴到門前的石階上,兩人的繡鞋都沾濕了泥,半截絲裙的下擺滴著水珠。
“澄月,雨這麽大,叫丫頭自己來就好了!”南麒錯眼睛重新回到書上,故作冷淡的說道。
門廊裏陸姑娘一手挎著食盒,一手抖了一下頭發,回道:“不要緊,又不遠,雨大我在家也無趣。”
對麵的老堂官早醒了瞌睡,笑道:“錯皇子好口福,看這天兒也不會有什麽事兒,老夫我也該回家祭祭我的五髒廟咯。”
說完,直至身子,衝南麒錯一禮,門邊便櫥裏抽了把油紙傘,顫巍巍的去了。
“這老堂官,識趣過度了!”陸澄月邊說邊走進屋來,在飯桌上放下食盒,輕巧的打開,頓時滿室生香。
“嗯,聽說他掛了半輩子閑職,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吧。”南麒錯坐著沒動,繼續舉著書,笑著應道。
“這麽老,早該告老,在這兒磨個什麽勁兒!”小丫頭也進了屋,陸澄月一邊從食盒裏取出精巧的飯菜,遞給丫頭擺好,一邊說道。
“現在吏正座長居空著,沒人管這些細碎的事兒,這老家夥也樂得個去處,每個月還有個把錢的俸祿,何樂不為。”南麒錯沒辦法再裝了,索性放下了書。
“那倒是。”陸姑娘搭著話,在桌子上擺好碗筷。
“他要不來啊,這宗正堂還不得悶死我一個人啊!”南麒錯轉過頭來看著澄月說道。
陸姑娘備好了午膳,輕移蓮步,走到南麒錯書桌旁,歪頭看了一下他的書,絹封的麵上豎排繡著幾個字,念道:“《外世家秋氏譜錄》。”
南麒錯看到她過來,怔了一下,習慣性的搓了搓印堂,長籲一口氣道:
“到這兒禮祭座也半月了,天天讓我熟悉這些家族譜錄,八個世家,三百年間多少人,看得我頭都大了?”
澄月自覺的伸手一邊整理書桌上散亂的書冊,一邊乖巧的說道:“我常聽人說,開卷必有益,殿下數日苦讀,無論什麽書,想必都會大有收獲。”
南麒錯合上手中的書,輕撫書麵,笑道:
“這本秋家的,倒還有趣些,多是些嬌香貴婦,比之前宮、英兩家那些廝殺的軍漢有意思多了。”
“殿下,這邊先用午膳吧。”陸姑娘叉手一禮。
“唔,好!”南麒錯起身整整衣衫,走在飯桌主位正坐了下來。但見桌子上整齊的擺著幾樣精致的小菜:虎皮錯肉、盤龍豆皮、清灼苔菜、芋苗花羹,還有一份齊齊整整的龍須紅炒粉,色相十足,香氣四溢。
南麒錯看了一下,裝作不太感興趣,淡淡的問道:“有清釀麽?”
澄月看了一眼小丫頭,那丫鬟一拍腦門,忙說:“回殿下,我這就去拿!”說著就要出門,
“不必了!”南麒錯清咳了下,說道:“午間不飲也罷,且斟茶來。”
小丫頭轉身沏茶去了,陸澄月不知何時站到側麵,問道:“殿下可是沒有胃口?”
“嗯?”南麒錯有點恍惚,答道:“你也坐,這天氣有點悶,陪我說說話吧?”
澄月微微欠了個身,說道:“謝殿下,澄月坐了小半天了,還是站著陪您說吧?”
南麒錯拿起了筷子,其實他早就餓了,但他還是沒有立刻去夾菜,而是比劃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說道:“聽說你熟讀經史,這八大世家的既往,肯定也是爛熟於胸吧?。”說完,裝模作樣的夾了口菜,慢悠悠的放進嘴裏,仔細的咀嚼。
“澄月,也是略知一二,甚為粗淺,不過都是些市井傳聞,鄉野雜籍亂載的,與這官修的姓氏譜錄自是不能比的。”陸澄月留意著南麒錯夾的菜式,小心的回答著。
“說得我反倒好奇了,你說說看,我聽聽跟我讀的有什麽不同。”南麒錯忽然來了興致。
“那澄月就先說說殿下正在讀的秋家?”陸澄月拗不過南麒錯,隻得勉強的試探道。
南麒錯點點頭應允了。
“外四家英謝常秋,秋家位列第四,家徽是秋月海棠。秋家出美女,且世代以女德著稱,三百年來出過五位正宮皇後,八位妃子,爵位誥命夫人無數,可以說是最有勢力的外戚了。”
陸澄月一邊想,一邊歪著頭說著。
“你說的這些,人盡皆知。”小丫頭倒好了茶,南麒錯端起低低抿了一口,又慢悠悠的夾了一口肉,放進嘴裏慢慢的嚼。
“現如今秋家家主是內書台掌筆秋善正,她的女兒正是當今秋皇後,雖非殿下生母,也是殿下的母後。秋後因當年宮變沈妃的舊案,被皇上長禁於冷月閣,直到現在五年多了吧?”
陸澄月聲音越說越小。小丫鬟盛了湯匙,南麒錯舀了一勺,小心的品著,半晌才說道:“果然博聞強記。”
“殿下過獎,澄月孤陋寡聞,所知有限。”陸澄月低頭謙遜的說道。
“謝師都誇你熟讀詩書,見識廣博,說點你自己的看法也好啊。”南麒錯一邊慢悠悠的吃著喝著,一邊說道。
“有些宮闈舊事,與皇家牽扯甚深,澄月身份低微,怎敢胡亂置喙?”陸澄月連忙低頭擺手道。
“沒事,又沒有外人,哪兒說哪兒了。”南麒錯像是勸說,也像是命令道,“這些譜錄裏的內容死板得很,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是!”陸澄月聲音雖緩慢,但心裏卻在飛速的措辭:“當年宮變一案,雖然朝廷下發的明詔是說沈妃大逆犯上,秋後懿旨賜死,明妃意外身亡。但多有傳聞說是秋後借皇上被刺殺,受傷昏迷之即,由於積怨妒恨,害了沈妃。雖然沒人知道真相如何,清理後宮,本是母儀決斷之策,借機泄憤之心應是有的,手下宮女太監自是不會手下留情,致使沈妃慘死,明妃枉死,後續種種變故,皆因此事,釀成滔天大錯。澄月看來無論是出於自己妒忌之心,還是教化下人無方,秋後之罪均有負秋家世代女德卓著之盛名。所以說,人之善惡,不論師法教化,但循外物天心。皇上沒有廢黜她,也沒有賜死她,惟念夫妻之恩,幼子之義,寬仁之至。”
“原來是這樣啊,以前宮中讀書,先生們哪敢教說這等大事,宮女太監勢利無比,無人親近於我,更無從知悉緣由,倒是來這禮祭座,補上了這一課。”
南麒錯恍然大悟,無比感慨的說道。
“殿下心思縝密,知書善學,他日必不會落人之後。”陸澄月平靜溫柔的臉上,看不出一絲好惡。
南麒錯興致不減,強拉著陸澄月坐下,說道:“今兒反正下雨,一時半會也回不去,咱們邊吃邊說,你再接著給我說說別家。”
陸澄月開了個頭,有些後悔,但又無可奈何,隻得端端正正的坐下,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常家我可就不大清楚了,隻聽傳聞說早年是東海最大的水匪,後來受了招安入朝為官,專門負責與海外通商往來。當朝就是常家二爺常天華官居農戶座長居,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鹽礦等事,權力相當大。對了,家徽很特別,是隻雙尾蠍子。”
“常家這本確實也是薄得可憐,都是些人名,也沒有什麽詳記事跡,不知道是平庸,還是低調。”南麒錯認同的點點頭,舉起筷子來,繼續吃飯,嘴裏還一邊說道:“繼續說,我聽著!”
陸澄月歪著頭,繼續說道:“這常家最怪的是家主常斐老爺子,也就是常二爺的父親,據說好多年都未曾公開露麵,也不見客,對外隻稱染了奇病,誰也不曾探過,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常老爺子啊!”南麒錯舉起筷子,抬頭回憶道:“還真是,我幼年的時候倒是見過,你這麽一說,真的是多年未見了。”
澄月清清嗓子,繼續說道:“說起這外四家的另外兩家英家和謝家就大大的有名了。英家祖上是隨太祖征伐中原的名將英剛,祖籍在極北的荒原上,家徽是利爪金雕。上一任家主是靖南侯英越,也是不世出的名將,當前遠征南陸,大破機甲兵,名震天下。隻可惜英年早逝,現在英家是老夫人當家。”
“唔,這老夫人雖然出身草莽,但是師出名門,自幼習武,也是能帶兵征伐的女將軍。英家譜錄上隻她的戰績,就兩頁之多。有機會還真要拜會一下這個老夫人,好好的見識一下。”南麒錯端著筷子,插了一句。
“那當然了,這老夫人出自雲州於家,祖上跟隨前朝名將,世代武將之家,從小就習文練武,騎射更是精通。那可是澄月心目中最崇拜的巾幗英豪。”
南麒錯笑道:“想不到你這嬌弱的身子裏還藏著一顆英雄夢啊。”
澄月莞爾一笑,紅了臉說道:“殿下過獎。”
南麒錯問道:“那謝家呢?”
“謝家就不同了,是儒門大家,前朝史官,曆代家主均以文著稱,家徽就是書卷明燈。謝家追隨儒門夫子,倡導教化之道,出過很多名臣宰相,永泰朝的一代名相謝箏,那可是許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名臣。如今謝家的家主更是了不起,尚書台司台、太學院正謝冉,是當今聖上的老師,也是太子的老師,三代帝師,半個朝堂的官員都要尊他一聲謝師,當然也是澄月的老師。”陸澄月說道謝家,顯得神采奕奕,特別興奮。
“唔,謝師也是我的老師!”南麒錯嘴裏吃著東西,含混的說,眼睛看著澄月,示意她繼續。
“說完了外四家,再說內四家,南明宮柳,可就個個非同尋常了。”陸澄月有點口渴,也給自己倒了杯茶,呷了一口。
“怎麽非同尋常?”南麒錯一下子放鬆了很多。
“柳家……”說道柳家,陸澄月輕輕的皺了下鼻子,輕聲說道:“柳家世代執掌禦監座,可以說是曆代皇帝最信任的內臣。柳家人隻許與平民聯姻,家主不能結交大臣,出入必須從簡,來確保絕對的忠誠。這種苦行一般的生活,可能是內四家裏,最不像世家的世家了。”
“那你自己怎麽看如今的柳家?”南麒錯明知道陸澄月是柳二爺派給自己的,故意挑著嘴角,笑吟吟的盯著她。
“柳家的家主柳龍廉,被稱作當世最陰狠毒辣的角色,大家對他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和家徽螣蛇吐信一樣,時時刻刻都讓人心生恐怖。”陸澄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淡淡的說。
“這也是你自己的看法麽?”南麒錯的問題有點咄咄逼人。
“澄月知道殿下的顧慮,坦白說,時下你我二人,都不過是別人手上的旗子罷了,可以選擇玉石俱焚,也可以選擇蟄伏隱忍。時下相信澄月,於殿下沒有壞處。”陸澄月抬起頭,通紅的眼睛,誠摯的看著南麒錯。
南麒錯有點感動,還有點愧疚,趕忙岔開話題,問道:“那宮家呢,鐵血的姓氏,也講講。”
陸澄月輕咬櫻唇,緩了緩情緒,繼續說道:“宮家軍英勇蓋世,個個都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家主是宇州侯宮棠老侯爺,大公子鎮守西關,二公子鎮守許都,三公子鎮守北地,家徽是人人都識得的吊額虎頭,虎頭血旗所指,所向披靡,萬夫莫敵。可以說曆代家主無不封侯拜將,國之棟梁。”
“你對宮家的評價倒是很高啊。”南麒錯忽地來了胃口,風卷殘雲般的趕快吃了幾下,放下了筷子,拿過澄月遞過來的方巾擦了擦嘴。
陸澄月紅了臉,羞赧的說:“殿下不是說澄月有個英雄夢麽,大丈夫誰不愛。”
“那明家呢?可是頗具爭議啊。”南麒錯問道。
“明家雖說也曾是世代榮寵的望族,三百年裏執掌國庫財權,為我朝國富民強,成就盛世基業,立下不朽的功勳。當世家主明傲曾是前任的經邦座長居,權傾天下,一時無兩,後來聽說因政見不和,賭氣辭官。五年前又因明妃一案觸了逆鱗,如今隻能做個欽天監守正的閑官,明家也成了眾所周知當今聖上的禁忌。曾經榮寵滿門的國舅爺,轉眼成了爭相落井下石的對象。”陸澄月語氣不由的有些傷感。
南麒錯望著門外穿成珠簾般的雨點,也突然聯想起自己的身世,忽然對明家的遭遇有一些同情,說道:“明家也算急流勇退,父皇也是寬厚仁慈,終歸還是保全了平淡的生活。”
“明家是道門中人,曆來篤信宿命之說,或許這就是宿命,起起伏伏,就像明家的家徽烈焰赤妖,總歸要耀眼綻放後再涅槃重生。”陸澄月也順著南麒錯的眼光看向門外,眼神深邃深沉。
“如今我倒是明白,為何讓我來這禮祭座。”南麒錯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南明宮柳,英謝常秋,內外四家,八座府衙,三台教化,全錄於禮祭宗正一家,所以六哥讓我先熟讀各家典錄,方知這些權臣貴戚的親疏遠近,錯綜複雜的關係。”
陸澄月臉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說道:“殿下悟性奇高,遠超他人,澄月心仰慕佩服之至。”
南麒錯轉過身看著澄月,一身精巧的絲裙,幹淨白色的內襯和袔子,外套一件繡花的短裳,典雅不失秀美。
陸澄月被看得有些害羞,低了頭紅著臉問道:“殿下看澄月做什麽?”
南麒錯自覺失態,到底是少年,也不覺紅著臉低下頭。
有那麽一刻鍾的時間,兩人看著門外,都默不作聲,南麒錯忽然問道:“澄月,你說我是不是該去看看母後啊?”
陸澄月也被問得啞口難答,忽然窗外滴滴答答的雨也收了,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隻有旁邊收拾碗筷的小丫頭愣在哪兒,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酒足飯飽的南麒錯,感到一陣微風吹進來,夾雜這雨後清新的空氣,無比舒爽,他似乎看到遠處漸漸升起的彩虹了。。
他想起來到這看到的第一本書,《奉州內世家南氏譜錄》,南姓,許朝國姓,三百年前興於奉州,太祖皇帝得宮、明兩世家支持,攻入霸州,一統中原,定國號為許,改元南皇。當朝皇帝南鶴雲,生於玄元二十二年,太祖皇帝十三世孫,哲宗皇帝孫、穆宗皇帝嫡長子,玄元二十七年立為太子,玄元二十八年繼位,太後高氏攝政,改元鳳棲。鳳棲十五年太後薨,上親政,改元翔雲,如今已在位三十二年。南姓家徽:龍蟠金珠。
南麒錯想到這兒忽然一拍大腿說道:“對了,我的徽耀配飾。”說完,也不管陸澄月和丫鬟,急慌慌的跑到門口,看了看外麵還滿是水窪的地上,提起朝服下擺,踮著腳,跑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