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永夜僧
永夜】生年不詳,釋門盲僧,行腳往北地苦淨寺主持,主命星:不詳,生身垣:不詳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盲僧終於可以停下腳步,警覺的豎著耳朵聽,這是一大片茂密的樹林,方麵數裏以內的走獸、飛鳥、爬蟲,啄擊樹幹、啃食樹葉、刨挖泥土、奔行覓食……無不像篩子一般過著他的心眼。
他低伏的身軀起伏不定,那是不均勻的呼吸,光頭上的鬥笠不見了,背後的經簍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原來掛在脖子上的碩大精鋼佛珠,如今斜背在身上,緊緊的護住了前胸和後背,上麵現在掛滿了軟藤和樹葉,那是在林間穿行的結果。
僧衣下身是濕漉漉的草色,右手緊握的禪杖下半頭也是濕漉漉的草色,僧鞋早已被汗水、泥水和草水浸透。
盲僧的左手握著一卷絲帶,纏繞著手掌,那是之前蒙在眼睛上的飄帶,如今早已被血水浸透。因為剛才的一枝破空利箭太快,著實無法及時閃避,好在他伸手抓住了箭尾,因此掌心被高速的箭刃劃傷,但他同樣把利箭甩回去刺到了敵人身上。
在昏昏暗暗的密林裏,盲人具有天生的優勢,他可以準確的辨別方向,蝙蝠般的聽聲辯位,倚靠禪杖上的戒環聲響的回聲,逃到了目前為止安全的領地。
他摸到箭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因為自己身負那個被截殺的信使所托付的匣子,而匣子裏一定藏著驚天的秘密,否則這些人不會在關城大開殺戒。
正因如此,他更要引開他們,分散注意,才能確保明思的安全,雖然靠自己的力量將匣子帶到新州,交給全喆大人,有點難度,但他並非一名普通的僧人。
盲僧確認了安全,直起身,用禪杖探到一顆大樹,又探了探旁邊的草,用腳踏出一塊空地,盤膝坐下調息,將禪杖橫放在膝上。
永夜僧心裏清楚,那兩個在暗處放冷箭的人,其中一個被他突襲得手傷了,另一個緊追不舍,在這林中也必定是極度難纏的角色。
他調整均勻了呼吸,從懷裏翻出一些素餜子,三兩下塞到嘴裏,那是他倉促間從經簍裏隨便摸了幾個幹糧放在身上,如今跑了一夜了,早已饑腸轆轆。
他稍微放開了濕透的紮緊的僧衣,舉到頭上用力擰出水來,滴到嘴裏。接著拿左手的布條抹了一把青一條,綠一道的迷彩一般的臉,解開了絲帶放在手邊的地上,掌心有點紫黑發麻,永夜知道那箭必定是萃了毒的。
昨晚倉促間隨便拔了些草嚼碎了敷上,來不及認真處理,隻能自封一些穴道,防止毒性擴散。
永夜挨個攛動著胸口的精鋼佛珠,用手認真的摸索,攛到其中一個,左手將傷口緊緊的握在了珠子上,那是特製的解毒珠,外包精鋼的獴石內膽,精鋼外殼留有細小的滲入孔,不過片刻,那碩大的佛珠就被毒血染成紫黑。
“嘶嘶——”夜風裏傳來的極細微的聲音引起了盲僧的警覺,
“刷拉——刷拉拉——”極細微的草葉被踩踏的聲音,是一隻巨物極速奔襲而來的聲音。
“來的好快!”永夜揮起禪杖猛擊身後的樹幹,“嘩呤零零……”
霎那間,一股腥臭的惡風撲麵,永夜側身一滾躲過腥風,聽辨著禪杖戒環傳來的聲音回饋感知。一隻龐然巨物撲到了樹下剛剛自己休憩的地方。
“嗚……嗷嗚……”低低的吼聲,聽吼聲是一隻成年的猛虎,永夜伸開右臂,小心的移動著腳步,輕晃著禪杖,“嘩零,嘩零……”
猛虎的注意力在禪杖和永夜之間來回轉移,它並不知道永夜隻能靠這種方式,判斷它的位置。
這隻成年的吊睛白額斑斕猛虎,似乎已經餓了好幾天了,血紅的眼睛暴突著,瞪圓了盯著永夜,腥臭的嘴裏喘著粗氣,舌頭不斷地舔嘴邊流出的黏液,那是進食前的征兆。
驟然惡風起,永夜感知到餓虎向他直撲過來,便一縮身形躲過。還未等站起,右側又有東西掄來,正是老虎的尾巴。那虎尾夾著風勢,攔腰橫掃。永夜下意識揮起禪杖一擋,一陣戒環亂響。老虎尾巴吃痛,轉身揮舞利爪來抓,永夜腳下一蹬,退了幾步,正靠在剛剛那顆樹上。
餓虎哪裏容得盲僧有喘息之機,迅猛無比的又撲了過來。你來我往,十幾個回合下來,老虎的這幾下攻擊的套路盲僧已經熟記在心。他把手裏的精鋼禪杖又向遠端伸了伸,不斷的晃動戒環,分散著老虎的注意力。
這惡虎被戒環的聲音所影響,煩躁得不斷低吼,“嗷嗚——”一聲咆哮,又直直的正麵躍起,向盲僧撲了過來。盲僧早等著這畜牲躍起,身形一閃,雙手用盡全力向上掄起禪杖,沉重的精鋼杖頭足有幾十斤重,“啪”的一聲悶響,正打在撲過來的猛虎的下顎。
老虎慘叫一聲,撲了個空,在平地上打了個滾,吃痛的哀嚎了幾下,嘴裏的黏液已開始泛紅,畢竟下顎處是老虎身體很脆弱的部分。
餓虎還沒有退卻的意思,左右逡巡,還在尋找機會。永夜則晃著禪杖說道:
“孽畜,快去吧,釋門不殺生,逃命去吧。”
那老虎或許聽懂人言,又或許恐懼了戒環的聲音,亦或許下顎實在疼痛,猶豫徘徊,低吼一聲,轉身便欲離去。
忽然,遠處林子裏傳來一聲呼哨,又尖又厲,淒厲刺耳。狂風一卷,吊睛白額猛虎去而複返,轉身又直撲向永夜,盲僧聽到哨音就心知不妙,腳下用力,巨鷂般高高躍起,展開臂膀,雙手掄圓了精鋼禪杖,粗實笨重的禪杖塔頭,四周帶著鈍銳的蓮瓣,像一個狼牙棒,結結實實的從側麵打在了尚在半空中的老虎天靈蓋上,“鏘——”的一聲,那是戒環劇烈撞擊的脆響,把那老虎的天靈擊個粉碎,老虎悶哼一聲,趴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罪過,罪過!”盲僧落地急忙單掌持胸,口念懺悔。惶惶然一縱身上了身邊的樹,摸索著向上攀爬躲藏。
頃刻間,一個身穿獸皮衣靠的中年漢子,急匆匆的穿過樹林趕到,嚎啕著撲倒在老虎的屍體上,哭喊道:
“阿什納!阿什納!你醒醒!阿什納,你怎麽了?是誰,誰幹的,我一定剝了他的皮給你報仇。”
嚎哭聲響徹密林,那斑斕猛虎卻一動不動,流著血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旁邊樹下,一個草叢裏被人丟棄的絲帶,那是一條黑色的絲帶,上麵用金線繡著一個萬字符,如今已被血染成紫黑色。
那身披獸皮的漢子拾起了絲帶,看到了萬字符,從後腰拔出了一把小獵刀喊道:“奶奶的,你還是個出家人,我知道你在這附近,有本事給大爺滾出來!”
盲僧藏在樹上紋絲不動,心裏默默盤算:本以為這人胡亂追去,哪知道這漢子守在樹下虎屍旁叫陣,自己中毒的小臂已經有點麻痹了,遠處的鳥兒在叫了,那表示天快亮了,等到天亮自己的盲眼的優勢就會變成劣勢……。
獸皮漢子守著虎屍叫囂了半天,可能喊累了,一屁股坐在虎屍肚子上喃喃自語:“阿什納啊,阿什納,該死的鄂家兄弟,害死了你!好好的,我聽他作什麽,阿什納,我要為你報仇,讓他們賠……”
盲僧本已經做好準備,從樹上跳下,趁著這獸皮漢子自言自語之時,用禪杖打暈他逃跑。但這獸皮漢子自言自語看上去憨憨的樣子,動了盲僧的惻隱之心,本就不想再傷人殺生的永夜,糾結了半天,還是怕手上失了分寸,降龍伏虎倒說得過去,萬一真傷了人命,自己就破了大戒。
永夜思忖了半天,還是收住了跳下去的念頭,且能躲多久再說吧。思慮間分了神,忽然覺得手臂有些許涼意,在順著小臂延伸。原來是一條蝮蛇爬上了永夜的胳膊,四月份的山地淩晨,氣溫微涼,這蛇定是感知到了溫度,爬進僧衣裏取暖的。永夜心裏一顫,趕緊禪定了心念,連微抖也不敢,這蛇順著袖口爬進腋窩,嘶嘶的吐著信子,弄得他奇癢無比。這蛇比手腕略細,但卻很長,盤到永夜身上,增加了重量,原本擎得住人的大樹枝椏,開始變彎。
獸皮漢子還在喃喃自語,一會兒哭老虎,一會兒罵永夜,一會兒罵鄂家兄弟。蛇爬到永夜胸口,可能嗅到了解毒珠上的毒血,從僧衣領口鑽了出來,精鋼念珠墜在盲僧胸前,蛇忽地昂起頸項,向解毒珠攻擊過去。這一下不要緊,樹枝椏不堪重負,當即彎折,永夜大叫不好,帶著毒蛇從半空直墜下來。
幸好盲僧臨危不亂,半空中先從胸口抓出了蛇,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獸皮漢子丟了過去。
那獸皮漢子正在自說自話,忽然聽到樹枝彎折,繼而感到有東西攜風而來,下意識揮刀去劈,把那條蛇半空劈成兩截,落在草叢裏。
還好盲僧也跌落在鬆軟的草地上,趕緊趁此機會翻滾而起,轉身就跑。此時天以微明,永夜用禪杖探路,深一腳淺一腳,跑的速度不快。獸皮漢子氣得哇哇暴叫,幾個大步就追上盲僧,橫刀攔住去路,罵道:
“我還以為是誰,弄死了我的大貓,原來是你個瞎和尚,怪不得在夜裏這麽厲害,今天就要你給他償命。”
說完揮著手裏的獵刀就刺。
天越來越亮,盲僧占盡劣勢,跑也跑不掉,對方明顯又是用刀的高手,隻能揮舞著禪杖,堪堪護住要害,狼狽之極。
獸皮漢子手裏的獵刀越刺越急,完全是舍身拚命的打法,盲僧不想殺人,更是手忙腳亂。那獸皮漢子看準破綻,一個欺身進步就貼了上來,單手勒住永夜的腋窩向後一被,用膝蓋抵住盲僧的後背,試圖將他壓在身下。盲僧借勢倒地一滾,對方那肯輕鬆放過,如影隨形的附身上來,舉刀就紮。
命懸一線之際,傳來一聲大喊:“大哥,快住手!”
盲僧這才聽出來,兩人纏鬥之間,又有人追了過來。
獸皮漢子被喊作大哥,愣了一下,手上的刀頓了一下,盲僧趕忙借機就勢躲過。獸皮漢子回頭定睛一瞧,立馬火冒三丈的迎了上去,說道:“鄂老三你他奶奶還敢來,你賠我的阿什納!”
此時天已經大亮,追來的是一個削瘦的漢子,身背獵弓,頭戴翎羽,留著八字胡須,瘦長的臉上一對鬥雞眼。一聽這話,顧不上氣喘籲籲,驚詫的問:“什麽?阿什納死了?”
獸皮漢子一轉身,露出身後的虎屍,怒道:“都怪你,你說,你怎麽賠我!”
那個被叫做鄂老三的長臉漢子眼珠一轉,故作悲痛的問道:“阿什納如此凶悍,到底是怎麽死的?”
獸皮漢子一指永夜,說道:“就是這個瞎和尚,就是他殺的!”說到這兒又恍然大悟,持刀殺氣騰騰的衝著盲僧而來,“我要殺了他!”
“苗大哥,住手!”鄂老三趕緊拉住他手臂說道。
“滾,我先為阿什納報了仇,再來找你算賬。”獸皮漢子暴跳如雷,完全聽不進去。
“苗大哥,你先聽我說,這小子跑不掉了,你早晚都能殺了他,等我二哥問完他的話,再給你殺,到時候賠你的老虎就是。”鄂老三苦口婆心的拉著獸皮漢子勸道。
盲僧一邊聽兩個人在爭執,一邊認真的感知附近的響動,辨別沒有障礙的方向,腳下一點點的挪動,攢著力氣準備逃跑。哪知道一轉身,就聽見背後弓弦繃緊的聲音,隨即鄂老三說道:
“瞎和尚,天亮之後你還能躲得過箭麽?”
永夜頹然泄了一口氣,搖搖頭,說道:“不跑了,小僧跟你走就是。”
盲僧任由鄂老三捆上自己的手腕,聽著苗老大哭哭啼啼的用獵刀剝下虎皮。鄂老三掂了掂精鋼禪杖,剛想扔掉,聽得苗老大喊道:“別動,給我,正好我用它扛虎皮。”
一行三人上了路,用禪杖扛著虎皮的苗老大走在最前麵,後麵是捆著手腕的盲僧,鄂老三守在最後。一路向北,穿行在起伏不平的林海莽原。盲僧一路上心裏不停的在盤算如何脫身?
從拂曉日出,走到日上三竿,盲僧沒有蒙絲帶的眼睛一直緊閉著,眼皮微微泛紅,似乎是被光線傷到了。三人終於上了一條林間的大路,天上一聲鷹唳,鄂老三抬頭說道:“快到了。”
走了不久,盲僧估摸著此處離平靜關也就半天的腳程,稍稍安慰的是起碼明思應該安全了。
遠處現出一個三岔路口邊的野茶寮,這是專門為來往行路人歇腳喝茶的,幾張粗陋的木板支起一張殘舊的葦席,一個水缸和旁邊簡單的土灶在生火燒水,砂土地上散擺著三五張桌,十幾個木凳,拚成了一個歇腳的所在。
一個駝背的老頭似乎是這裏的主人,蹲在後麵的灶台下添著柴,手裏還提著一把茶壺,忙來忙去的。
鄂老三遠遠的喊道:“駝子,我二哥呢?”
駝背老者抬頭看了一眼,沒理他,向茶棚後麵努努嘴,繼續忙他自己的。
三人走過茶棚時,駝背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問道:
“苗老大,你這大貓怎麽瘦成皮啦?哈哈哈!”
獸皮漢子沒好氣的說:“駝子你閉嘴,小心我連你的皮也剝了!”
駝背老者憋不住笑,強忍著說:“我看你這剝皮的手藝,比馴獸好!”
獸皮漢子也不理他,三人徑直向後麵去。
駝背老者啐了一口,低聲自語道:“出家人也抓,什麽東西?”。
茶棚後的林子深處,是一個小木屋,一隻雄俊的海東青落在屋頂,四處警惕的張望。
獸皮漢子找了兩個粗一點的樹杈,往地上一插,把精鋼禪杖橫在樹杈上,把虎皮搭起來晾曬。
鄂老三一走近木屋就高聲喊到:“二哥,我們把這和尚抓到了!”
“撲通嘩啦——砰,”木屋裏一頓亂響之後,門被踢開,另一個獵裝的漢子衝出來,他比鄂老三微微胖一點,也是八字胡,但更加濃密,肩膀上纏著布帶,似乎是受傷了,顯得臉色格外蒼白。
受傷的獵手一出木屋,屋頂上的海東青撲棱棱的飛了下來,落到了獵手的肩膀上,原來這海東青是他豢養的獵隼。
他走到盲僧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說道:“沒錯,是這和尚,原來你是個瞎子。”
“施主——啪”,一個耳光打了過來,把剛要說話的盲僧話硬生生打斷了。
“別說話!看你是個瞎子,還是個和尚,這算是還你那一箭,不算欺負你!”受傷的獵手歪著脖子,撇著嘴咬牙放著狠。
“你——”永夜剛想說話,那漢子又想甩手一記耳光,不過盲僧這次有了準備,聽到風聲向後一躲,對方扇了個空。
“你還躲?”盲僧感覺脖頸一涼,苗老大手裏的獵刀貼了上來,憨憨地衝著受傷的獵手說道:“鄂老二,別整沒用的,有什麽話趕緊問,大爺我可等著殺他呢!”
鄂老二點點頭說道:“苗大哥,謝了!”
“少來這套,殺完他你得賠我的阿什納?”苗老大不屑的說,鄂老三趕緊快步上前跟一臉懵懂的鄂老二解釋。
鄂老二聽了忙說:“賠賠,苗大哥的損失我們包賠,隻要你說個價就好,你等我先問過這瞎和尚幾個問題。”
“唔!”苗老大憨憨的點點頭。
“瞎和尚,我問你,驛站裏那個臨死的全泰裕是不是把密信交給你了?”鄂老二問道
“施主果然是為此而來,是又如何?”盲僧淡定的說。
“把信交出來?”鄂老三幫腔道。
“嗬!”盲僧冷笑一下說道,“反正這位苗施主都會殺小僧,我為什麽要交?”
“搜身!”鄂老二使了個眼色,鄂老三走上前,把盲僧身上摸了個遍,一無所獲。
“瞎和尚,你把信藏哪兒了?”鄂老二惡狠狠的問。
永夜默然不語。
“不說是吧!”鄂老二轉回身奔進屋子,肩上的海東青也撲棱棱的飛起來,又回到木屋房簷上,屋子裏一陣亂響伴隨著“嗚嗚”的人聲,還未等他出來,盲僧已經眉頭緊鎖,臉色大變,緊張的喊道:
“施主且住手!小僧說就是了!”。
原來鄂老二從屋子裏抓雞一般單手提了個被縛的小姑娘出來。少女臉上滿是淚痕,一對大眼睛哭的又紅又腫,嘴裏勒著布條,“嗚嗚”著不能說話。
不是明思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