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宮宵
【宮宵】字善先,生於玄元二十五年秋,許朝宮家家主宮棠長子,西牛關守將,主命星:破軍,生身垣:宇州
初夏的西牛關,正午也如同地獄般炎熱難耐,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擋的直射下來。關城內的校場上,一覽無餘,地麵上熱氣蒸騰。
校場一側的旗台上,豎著一根杆柱,十幾丈高的胡楊木,高懸著宮家軍的虎頭血旗。而此刻的旗杆上卻五花大綁著一個奄奄一息的人,穿著染血的囚衣,在烈日下曝曬。他的臉上已經泛白起皮,藏在蓬亂灰雜的須發裏,完全不辨人形。
不遠處中軍府院內的正廳裏,宮宵全身披甲,手裏拿著一卷書簡,坐在書案後,漫不經心的問道:“綁了幾天了?”
“回稟將軍,已經兩天了!”
老成持重的宮順畢恭畢敬的站在堂下回答。
“那個老頭也還跪著呢?”宮宵眼皮也沒抬,眼睛仍然沒離開書簡,詢問道。
“是的,也跪了兩天了。”宮順回道,
“這威州的案牘裏名字,叫尹棄,勘用的內容寥寥,你怎麽看?”宮宵放下書簡,盯著宮順。
“回稟將軍,這流放的犯人,本就來自各州,是有罪還是冤枉都難說,沒人認真記這些罪囚的案底。”宮順捋著小胡子認真的答道
“那依你看,怎麽處理?”宮宵又問。
“依咱們軍中法度,殺人償命。況且他本是死囚,當眾行凶罪加一等,應斬首示眾。”宮順一臉嚴肅的回答道。
“你的意思——殺了他?”宮宵扔下書簡,起身踱步走下堂來。
“回將軍,按律雖如此,但他見義勇為,救人心切,且身懷絕技,是個人才,如今咱們最缺的就是人手,寬大處理吧也可以。”宮順笑嗬嗬的說。
“嗬嗬,老家夥,話都被你說了。”宮宵也笑著罵道,
“將軍過譽,將軍過譽。”宮順嬉皮笑臉的附和著。
“誰誇你了。”宮宵一拍宮順肩膀,微笑著命令道:“去把宮達給我叫來。”
“哎!”宮順忙不迭的去了。
不消片刻,宮順領著宮達全身披掛的走了進來。
“宮達參見將軍!”
“宮達啊,那群死囚練的怎麽樣了?”宮宵擺手示意宮達免禮,隨即問道。
“回將軍,有百十個壯碩的漢子,勉強能執戟挽弓,剩下有一些練一練還能上戰場,大半老弱病殘隻能作民夫,跟著修城牆,造兵器。”宮達回道
“城牆也要修,戰場也得上,告訴他們,賀族人如果打進關,不會管他們是幹什麽的!”宮宵嚴肅地說。
“是,將軍!”宮達答道。
“斥候隊有回來的麽?探到賀族的集結地了麽?”宮宵問。
“還沒有回來的消息,將軍,還是標下帶一隊斥候去吧!”宮達躬身請戰。
“不行!”宮宵一口回絕,“這批囚犯必須盡快操練,還有各營的軍備,沒你不行。”
“可是將軍,咱們的斥候在山裏還行,荒漠裏不便隱蔽,馬也跑不過座狼,真是毫無勝算,全身而退太難了。”宮達無奈的說。
“你說的對!”宮宵肯定道,“沒關係,我們是守軍,第一要務是守住關城,所以你就好好練兵備戰。”
“好,將軍放心!”
“宮達,我叫你來是有別的事。”說著宮宵拿起桌上的一個幹的毛筆,丟給身邊的宮順,繼續說道:“宮順,那漢子當晚擊殺那個黑屠夫的動作還記得麽?”
宮順接過毛筆,會意的點了下頭,略思索一下說:
“回將軍,記得是記得,但電光火石之間,動作著實不能仔細模仿。”
宮宵笑了,說道:“你這老胳膊腿,自是沒那麽快,宮達你別動,宮順你比劃一下。”
宮順右手攥著毛筆,從身後一躍,反手用筆尖在宮達脖頸處一刺,做了一個緩慢版的擊殺重現。
“怎麽樣,宮達?一擊而殺你能做到麽?”宮宵問道。
“回將軍,若是用匕首,且對方站著不動,標下能做到。”宮達自信的說。
“哦?那若是用一小段短樹枝,以此法擊殺一個正與人搏鬥的人呢?”宮宵問道。
“那太難了,如果是標下,直接拔刀砍頭更容易些。”宮達用手一握刀柄,作勢而未抽刀。
“是了,這力道、精準、身法沒有二十年以上的苦修是做不到的。”宮宵喃喃自語。
“將軍莫非知道此人底細?”宮順把手中的毛筆規規矩矩的放在書案上,試探的問。
“你去,把那個老頭先給我帶進來。”宮宵沒有回答,對宮順令道。
“是!”宮順領命去了。
“宮達,呂老帶的那個賀族小姑娘最近怎麽樣?”等待的功夫,宮宵跟宮達說著閑話。
“哦,挺好,呂老每天教她說話,正好還能幫著煎藥看火,幹點雜活。”宮達回道。
“入夏了,西邊的商隊可能快來了,派人去路線上設牌封關告示了吧?”宮宵問道。
“最近的幾個商隊常歇腳的營地都設了,但也不敢去太深。不過即便看他們看到,怕是也不可能原道返回,真的到了關下,咱們怎麽辦?”宮達憂心道。
“到時候再相機行事吧,寧枉勿縱,決不能讓賀族探子混進來。”宮宵狠狠的說。
兩人閑聊了半天,宮順才帶著同樣穿著囚服,衣衫襤褸,血跡斑斑,弱不禁風的何老頭進來。
宮順躬身繳令解釋道:
“回將軍,這老頭餓了兩天,怕回不了您的話,我給他喂了點粥食才來的。”
宮宵讚許的點點頭,回書案後坐定,低眼看了下這老何頭,清了清嗓子喝道:
“堂下罪囚何人,報上名來!”
老頭抬起消瘦額麵龐,雖然蓬頭垢麵,卻目光內斂,堅定有神,顫巍巍的跪了下去,叩頭拜道:“罪囚何文濟給將軍見禮!”
“何老兒,你原籍何處?因何流配?”宮宵正坐在書案後,朗聲問道,
“罪囚本為真州藥師,祖上三代都是開藥堂懸壺濟世為生,傳到我這一代,因不善經營,隻得做個藥師維持生計。家中生有一妻一女,一家三口雖不富裕,也算和美。二十年前,小女年方十八,尚未婚配,隨罪囚上山采藥,路遇本州富富戶。哪知那廝看上小女,強娶不成,便派惡奴上門強搶,逼死了我女兒,我為了報仇,殺了他,才流配威州,遇赦不赦,苟且至今。”老者低聲說道,
“殺人怎會僅罰流配,又遇赦不赦?是何道理?還有為何案牘上語焉不詳?”宮宵拿起書案上的書簡問道。
“哎!”何老頭長歎一聲,沉默了片刻,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道:“將軍,罪囚如果實話相告,能否從輕發落那個殺人的漢子?”
宮宵冷笑一聲,回道:“你說吧,本帥看看值不值得。”
何老頭歎了口氣,眼圈有些泛紅,緩緩的說:
“既然到了這九死一生的西關,也不必隱瞞將軍了。其實當初官府未曾定案,其一因我殺人用的是家傳毒藥,無形無色,無從佐證;其二我以一口咬定冤枉,死不認罪,無憑無據,本當開釋。無奈那富戶的家屬認定是我所為,下本使了銀錢,就這樣草草結案,發配威州,想小老兒年邁體弱,必是能死在途中。或許罪囚陽壽未盡吧,亦或是得有昊庇佑,活到今日,得已麵見將軍,據實陳情。”
“原來如此。”宮宵聽他說得誠懇淡然,不像胡言亂語,不免有些同情,接著問道,“那因何與那黑屠夫發生衝突?”
幹瘦老者一臉的窘迫,無奈地說:
“這黑屠夫本是威州牢營裏的營霸,仗著身高馬大,混不講理,在威州牢營裏無人敢惹。這次也不知因何,威州清了牢營,隻要能喘氣的都一起發到西關來了。這黑殺一路與罪囚和那漢子同車,話不投機,數次威脅要弄死我二人。其實罪囚來此西關本已抱了必死之心,不瞞您說,本想找個機會投藥毒殺了他,沒想到這黑屠夫出了籠車便動手,那漢子出手殺他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救我,所以請將軍格外開恩。”
“哦,原來如此,可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說他是為救你行凶,你可願替他償命?”宮宵試探著問。
“小老兒土埋半截的人,且早該認罪伏誅,死不足惜,隻求將軍饒他一命。”
說罷,何文濟不住的叩頭請願。
宮宵沉思了好一會兒,說道:
“即然來了西關,就像你說的,這條命就不屬於你了,你是個藥師,現在軍中奇缺通醫懂藥之人,你的命暫且記下,前罪暫且不計,切不可再動毒殺之念,好好在軍前效力,與我等同守西關吧!”
“那漢子……”幹瘦老者還在擔心尹棄的性命。
“你大可放心,我自有安排,在西關這個人間地獄,最缺的人一是你這樣會救人的,二就是他那樣會殺人的。”
何文濟聽聞此言點點頭,千恩萬謝的站起身。
“宮順,你把它帶到呂老哪兒去吧。”
宮順受命帶這老藥師何文濟去了。
宮宵看了下宮達,似乎心情不錯,笑著說道:“族弟,走,本帥帶你去看看高手。”
說著話宮宵帶著宮達出了正堂,兩人一邊走一邊聊,宮宵說道:
“當前我父帥北征胡國時,我才九歲,但後來讀過父帥的行軍劄記,裏麵講了很多這樣一擊致命的殺人技,和一群專門以此技暗殺的組織黯影團。”
“將軍說得可是胡國刺客?”宮達問道。
“沒錯,黯影團被剿滅後,留下了一些殘餘流竄各地,就一直以胡國刺客的身份自居,聽說有一些還在中原腹地幹一些收錢買命的殺手勾當。”
“將軍你說那校場上捆著的漢子是刺客?”宮達又詫異地問。
“至少他殺人的手法是刺客的武功。”宮宵肯定道。
“那將軍是打算……”宮達好奇的探問道。
“要知道刺客的隱遁、刺探、潛入和逃脫都是當世一流的。”宮宵停駐了腳步,回頭盯著宮達格外興奮的說。
“哦!”宮達恍然大悟。
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人已經走到了校場。烈日下旗台的矮坡上,那漢子被捆在氣杆上奄奄一息。
宮達眯著眼睛,湊上前去瞧了瞧,伸手探了下鼻息,回頭跟宮宵報道:
“將軍,還活著。”
宮宵擺手叫來兩個小校,去取來冷水,兜頭潑了下去。蓬頭垢麵經水一過,泥水順著貼著臉的發梢淌下去,成縷兒的泥湯間,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張開一道縫隙。
恍惚的漢子,一陣臉部痙攣和手腳抽搐才定住了神,分辨出眼前兩個全身披掛的將軍。
“罪囚,這是西關宮將軍。”宮達大聲說道。
宮宵擺擺手,示意小校解開綁繩,問道:“你叫尹棄?”
尹棄兩眼空洞茫然,嘴唇翕動,說道:“要殺就殺,廢什麽話!”
“大膽罪囚!”宮達衝上去就要動手,被宮宵拉住了。
“螻蟻尚且偷生,你難道不想活麽?”宮宵疑惑的問。
“萬念成灰,死是解脫。”尹棄嘴角輕輕的撇了一下,漠然的說。
“我聽說,那黑粗漢殺你,你沒反抗;他殺何郎中,你倒是出手相救,為什麽?”宮宵好奇的問。
“不為什麽,手癢!”尹棄冷笑了一下,不屑的答道。
“將軍,這小子太狂了,殺了算了!”宮達伸手就要拔刀。
宮宵按住宮達的胳膊,冷冷的對尹棄說:“尹棄,我這兄弟要殺你,你死麽?”
“死!誰殺都行?”尹棄的眼神裏忽然現出一絲期待。
宮宵歎了口氣,說道: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胡國人吧,胡國滅的時候,你應該還小,帶你跑出來的應該是你的師傅或者長輩。他是黯影團的漏網之魚,你是他帶大的吧,他把你培養成一名刺客,對吧?看你的樣子,他應該已經不在世了吧。”
宮宵一邊說,一邊看他的反應,尹棄表情漠然,眼神依然空洞。
“你們逃到了厄州,隱居在哪兒,為了謀生你為財殺人,雙手占滿血腥,直到被官府抓捕落網被擒。但以你的身手,別說流配威州,就算是監牢也難困得住你。為什麽?”
“問題真多!”尹棄索性閉上了眼睛。
宮達皺了皺眉,對這個衣衫襤褸的罪囚十分不屑,看到宮宵的態度,自己又不好再動手。
宮宵倒是滿不在乎,繼續說道:
“我還以為你是躲避仇家,藏在威州牢營,看你這樣也不會是。那你苟活是為了什麽?是有心願未了,還是為了贖罪?”
說到贖罪,尹棄有些不耐煩了,說道:“好累,動手吧?別說了。”
宮宵笑了,不知道從哪兒變出一支毛筆,向尹棄麵前一丟,說道:“想活麽?你隻要用這個毛筆打贏他。”宮宵一指宮達,“我就不殺你,不但不殺,還會重用,而且還能除你的罪名。”宮宵特意重重的讀了這個罪字。
尹棄拿起毛筆,在手上轉了轉,顛了顛,冷笑一聲,說道:“我是刺客,不是神仙,我打不贏,你殺了我吧。”
宮宵皺皺眉,無比糾結,咬咬牙說道:“好,那這樣,如果你有心願尚未完成,如果你能打贏,我就幫你!”
尹棄靠在旗杆山,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宮宵和宮達對視了一下,轉身想要離去,隻聽得噗的一聲,宮達甲胄猝然亂響。宮宵回頭一看,宮達刀抽了一半僵住了,尹棄在身後正用毛筆抵住他的脖頸。
尹棄的臉從宮達的鐵盔後緩緩現出,眼神裏突然殺意滿滿,冷冷的說:“身為將軍,可要說話算話。”
宮宵笑了,說道:“當然。”
尹棄聽完兩眼一閉,手一鬆,身體麵條一樣軟了下去。宮達趕緊扶住,一探鼻息,抬頭看著宮宵回道:“好像是——餓暈了。”
宮宵點點頭,說道:
“到底是刺客,說那麽半天,他一直在蓄力,以便完成這最後一擊。送呂老哪兒去養幾天吧。”。
“遵命!”宮達扛起尹棄的胳膊,旁邊小校幫忙,死狗一樣把尹棄拖走了。
宮宵蹲下身,拾起筆毛已被紮得炸開如雛菊一般的毛筆,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