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南麒銳
【南麒銳】字長欣,生於鳳棲七年,許朝六皇子,任禮祭座長居,主命星:天同,生身垣:新州。
天色微明,許都的大街上還沒有什麽行人。
“快快!——”南麒銳不斷的催促著車夫,加快自己的車駕。
白袍紙扇的六皇子一向沉穩,很少出現如此焦急緊張的狀況。連車駕後麵跟著的十幾名步兵侍衛,都跑得氣喘籲籲。
“六爺,您別急!”車駕內南麒銳對麵坐著一名俊朗的少年,一身書僮伴讀的裝扮,勸說道。
“好好的突然病倒,這個時候,怎麽能不急!”南麒銳心亂如麻,把手裏的扇子打開又合上,打開又合上。
那少年書僮也不再多言,車駕飛馳,轉眼間到了天平宮門口。南麒銳整整衣袍也不等人置凳,跳下車輦,大步直奔靜至廳。
那書僮早就跑在前麵,去叫守門的侍衛通傳,還沒回結果,南麒銳按住書僮肩頭,說道:“你就在這兒等我,哪兒都別去,有誰來過都給我默記下來。”
書僮點頭允諾,此時裏麵傳出話來,南麒銳整整白袍,颯颯而入。
靜至廳東北門兒內,是一個大院落,青瓦紅牆,院內種滿梧桐樹,初夏時節,桐葉沙沙,雖然天還早,但已經開始有些燥熱了。這個院落名曰擊桐,是太子南麒鑫自幼成長之所。
南麒銳隨侍衛進來時,隻見宮女、仆役亂作一團,管事的長隨是名四十多歲的幹練老宮娥,喚作莊姑姑,見到南麒銳進來,趕忙迎上去,盈盈下拜道:
“給六皇子見禮。”
南麒銳擺手還禮問道:“怎麽回事?”
莊姑姑忙說:“前天下午還好好的,晚間多喝了點湯,夜裏看奏報的時候睡著了,可能受了風寒,昨天就嚴重了,請太醫看過,這會兒好多了。”
南麒銳心裏略踏實了些,說道:
“這麽些年都沒見他病過,都忘了他也是肉做的。”
莊姑姑也歎了口氣,說道:“這個把月來,看來是積勞憂慮,婢子們也不敢多言,看著心疼,六皇子多勸勸殿下,總歸是身體要緊。”
南麒銳點點頭,看見屋子裏一個宮女開門出來請到:“殿下傳六皇子入內”,趕忙一提袍服進去了。
“臣弟南麒銳,給太子殿下問安!”南麒銳躬身行禮
“起來吧!”,南麒鑫躺在床塌上,靠在剛剛墊高了的軟枕上,臉色微白,一付大病初愈的羸弱。
“皇兄,千萬保重貴體啊!”南麒銳擔心的囑咐道。
“沒事,我知道現在病不得。”南麒鑫聲音不高,略有些氣力不足。
“哎,宮侯爺和老七的事兒我都聽說了,鬧得雖說不小,但終歸還是壓下去了,都是皇親貴胄,不會不顧體麵。”南麒銳勸道。
“哼!”南麒鑫冷笑一聲,說道:“體麵?你以為老七這個時候跳出來就為了爭那幾車兵甲軍器?”
南麒銳眉頭一皺,思忖道:“可是秋皇後還在幽禁……”
“咳咳!”南麒鑫輕咳兩聲,緩緩說道:“如今國庫虧空嚴重,秋善正那個老狐狸領著那幾個老家夥,我之前讓他們擬些舉措條陳,半月有餘方才遞送上來,我看了竟無一條切實可用之策。你說說這等陰奉陽違,屍位素餐,等著看笑話,他們在打什麽主意?”
“這些文臣向來隻知道誇誇其談,打些嘴仗罷了。”南麒銳不屑的說。
“可如今政令不行,賦稅不進,如果再讓南陸和北胡知道京師衛戍和軍兵座當街為了點兵器大打出手,你想會有什麽後果!?”
“他們定會以為我大許軍資匱乏,而生覬覦之心!”南麒銳恍然大悟。
“這麽大的事,我寫了急奏,遞到仙極宮去。可是好幾天了,一點消息也沒有!”南麒鑫歎了口氣,幽幽的說。
“難道柳大人沒遞進去?”南麒銳問道
“我不知道!”南麒鑫歎了口氣,頭向後一靠,疲憊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皇兄,依臣弟愚見,父皇或許有心考驗皇兄如何解此困局。”南麒銳的說道。
“此話當真?”南麒鑫一下子坐了起來,瞪著眼睛問道。
“皇兄你看,以柳氏之忠,必不敢欺上,以父皇之性格,最忌泄露國情,必不會不追究。那如今不聲不響,莫不是要看你如何處理!?”南麒銳撚著短須,搖頭晃腦的分析。
“可是此事還涉及宮師……”南麒鑫自言自語,
“皇兄,臣弟愚見,此時最關鍵的,不是處罰宮師和老七,而是如何釜底抽薪,解決根本問題——錢!”南麒銳斬釘截鐵的說。
“莫非賢弟已有良策?”南麒鑫掀開被子,坐在榻邊,直著身子看著南麒銳。
南麒銳趕緊過來,勸道:“皇兄你趕緊躺下,切莫再著涼。”
南麒鑫搖著頭說道:“哎呀,我沒事,你快說,如有良策,就是治病的良藥哇。”
南麒銳轉了一下眼珠,走到南麒鑫耳邊低聲說道:“明家!”
南麒鑫大吃一驚,思忖了良久,猶豫著說道:
“可是明家已然多年不問政事……”
南麒銳搖搖頭,說道:“明家主政經邦座數代,與豪商巨賈多是世交,別忘了如今明家次子明納仍然在南港執掌最大的民號廣匯號。如今形勢千鈞一發——”
南麒鑫想了想,打斷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長欣知道皇兄的顧忌,但今非昔比,如今一切當以大局為重。”南麒銳試探著問道。
南麒鑫雙手撐著榻邊,低頭慨歎說:“此事再議。我倒是想起件事,需要你去辦。”
南麒銳見他有意轉移話題,也不便再堅持,拱手應道:“皇兄請講!”
“咱們十三弟自幼不受待見,如今已成年出宮開府建衙,我看人還機靈,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你給他尋個差事曆練曆練,看看可否堪當大任?”
南麒銳拱手略想了一下,答道:“臣弟遵命”
南麒鑫點點頭,說道:“禮祭座的事,切要盯緊,如今道門鼎盛,聖上又免了天下道觀賦稅,如今已經影響國庫收入,如何解決,你也替我想想。”
“臣弟知道了,皇兄千萬保重身體,不要憂思過慮,傷身耗體。”南麒銳答道。
“嗯,你去吧。”
“臣弟告退!”
南麒銳出了擊桐院,跟莊姑姑囑咐了幾句,帶著書僮上了車輦,本想回禮祭座當值,在車上又想到了南麒鑫安排的事,趕忙用手裏的扇子敲了敲輦轎說道:“去十三皇子府!”
誰知道這十三皇子剛剛出宮開府,都不知道府邸在哪兒,車夫、長隨和侍衛當街找人問了半天,才打聽到地點,奔到丹陽門的時候,天已經正午了。
南麒銳沒來過這邊,索性下了車駕,帶著書僮,沒帶侍衛,主仆一前一後的信步奔十三皇子府而來。
南麒錯的府邸本就寒酸,門麵不大,院門開著,看門的門子打著瞌睡,家丁們可能是去吃午飯了。書僮要去叫醒門子通報,正嘖嘖稱奇的南麒銳在好奇的驅使下攔住了他,徑直走進了小院。
院裏也很清淨,像沒人住一樣,南麒銳掌管禮祭座,皇族用度正當屬管,雖然早知道下麵個部堂司衙多有勢利小人行克扣貪墨之事,沒想到扣到自己弟弟身上,心裏早大為不悅。
手裏的紙扇一收,南麒銳清清嗓子,咳了一聲。一個老嬤嬤聞聲從偏院房中探出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二人,說道:“二位貴人,有何貴幹?”
書僮應道:
“六皇子駕到,快去通報!”
老嬤嬤怒道:“我家主人在後院讀書,這院裏的家丁管事都死絕了,沒人給你通報,自己進去找吧!”
說完自顧自的把門一摔,再不理了。氣得書僮要過去理論,被南麒銳拽住了。六皇子冷笑一聲,說道:“老掉渣的嬤嬤,計較什麽?走吧,咱們看看這老十三啊,還能不能更慘了。”
兩人繞過前廳,瞧見堂上一個家仆抱著雞毛撣子在八仙椅子上打盹,南麒銳無奈的搖搖頭。
正院本就不大,一側廂房裏午睡的幾個家丁鼾聲如雷,正屋開著門,一個小侍女正坐在廊下繡花,瞧見一個白衣滾龍袍的紙扇公子帶著書僮走進來,愣了一下,趕忙喊道:“公子,家裏來人啦!”
南麒錯從書房探了半個身子向外望,一看是六哥南麒銳,趕忙扔下手裏的書,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出來見禮:
“箭金見過六哥!”
南麒銳笑嗬嗬的走進正堂,說道:
“箭金,你這府邸可是寒酸了點啊,下人也怠惰了點。”
南麒錯尷尬的笑了下,答道:“六哥見諒,見諒!”
南麒錯身後翩翩走出一位身穿黃色襦裙的姑娘,低頭施禮,說道:
“澄月見過六皇子,下人怠慢,六皇子恕罪,兩位貴人坐下說罷,澄月這就去奉茶!”
“澄月姑娘有勞了!”南麒銳連忙還禮,四處看了看,找了一個略微幹淨的椅子坐下了。
南麒錯這房子裏自從開府至今,也沒來過什麽訪客,見到南麒銳又緊張,完全沒有待客經驗,兩手握著站在身邊不知所措。
“箭金,你也坐吧,宗政司那群酒囊飯袋都是趨炎附勢之輩,委屈你了!”
南麒錯在主位上將將坐下,成熟的答道:“六哥言重了,都挺好的。”
南麒銳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繼而說道:
“箭金,之前你未出宮,倒也罷了。如今這皇家體麵還是要的,明日起你到禮祭座上做個副司正,就在宗政司下麵先學學,把你家裏這幫下人先管起來。”
南麒錯一聽,大喜過望,瞪大了眼睛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六哥,這是——”
南麒銳笑道:“太子殿下囑咐我照顧好你,你好好幹,幹得好,還有重用。”
南麒錯趕忙站起身,躬身謝道:
“箭金謝過太子殿下,也多謝六哥提攜。”
此時陸澄月正捧著茶盤進來奉茶,一邊給南麒銳奉茶,一邊也笑著祝賀:
“恭喜公子得遇貴人。”
南麒銳端著茶笑道:
“箭金,你這長隨陸姑娘還是這般秀外慧中。如今當個不問政事的皇子的確逍遙,但你這般年紀,這般——年輕,自當幹出一番事業來。”南麒銳本想說這般出身背景,毫無靠山,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南麒錯當然明白這是天賜良機,嘴上點頭稱是,但心裏猜測著到底是柳二爺背後的操縱,還是真的太子青睞。
南麒銳放下茶,這茶雖然算不上什麽好茶,但煮茶的手藝確是一流,喝完看了一眼站在南麒錯身側的陸澄月,表示讚賞。站起身來整理一下衣袍,說道:
“箭金啊,明天去禮祭座上也取幾套像樣的服製,還有你也成年了,徽耀配飾也應該有了,我看你也沒帶,是不是宗政司還沒發給你?”
“我也有自己的徽耀?”南麒錯詫異道。
“你也是當今皇上的親生子嗣,當然有。你就在宗政司好好學學禮製吧。我就先走了。”
南麒銳袖子裏拿出紙扇一抖,轉身帶著書僮就走,南麒錯趕忙領著長隨陸澄月,一路畢恭畢敬的送出外門。
南麒銳辦完了事,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本以為在南麒錯哪兒能蹭點吃的,到地方一看,就斷了這個打算,上了車輦吩咐奔西市。
車駕到了西市已經未時,南麒銳剛下車,準備找個酒館用午膳,遠處一個禮祭座的小廝邊跑邊喊到:“六皇子,等等,可找到你啦!”
南麒銳等他跑到跟前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小廝報道:“六皇子,上午尚書台就來人,謝大人請您趕快過去,我在城裏找您一圈了。”
“謝師找我?!”南麒銳一肚子狐疑,卻又不敢怠慢,趕緊又上了車,直奔尚書台。
尚書台直轄除禦監座外的吏正、農戶、禮祭、軍兵、法刑、工建、經邦七座,政令皆出自尚書台,位置在天平宮正西。
尚書台大院裏的仆役們,此時在花圃草皮上灑著水,回廊裏不時穿行著忙碌的官員。
正堂旁邊的偏廳裏,放著兩個矮塌,矮塌上的小茶幾上,各有幾樣點心,和一壺茶。
其中一個塌上,南麒銳靠裏坐著,手裏搖著折扇,白淨的麵容上還是整齊的胡須,盯著對麵的塌上的一位官服老者,此時,那本來就發紫的臉龐,漲得鐵青,正低頭喘著粗氣。
“魏老你不必動怒,太子殿下也有他的難處啊!”南麒銳輕聲安慰道。
“老夫豈敢呐!太子爺一人之下,儲君之尊,老夫哪兒有膽子生氣,我是氣自己無能!”紫麵老者憤憤不平的說。
“哎~之闊,注意你的言辭!”旁邊一個頗有些年邁的官員,繃直著身子坐在塌上,身穿著藏青色的一品紗羅盤領右衽服。這是許朝官製下的一品朝服,腰係玉帶,頭戴金線忠靜冠,穿戴整齊,正襟危坐。其實自從翔雲帝不上朝以後,平常已經很少有官員的穿著符合朝規。
但是尚書台司台謝冉,永遠是標準朝規禮製的典範。
“我說謝老,你有所不知,我們怎麽說也是老臣子了,皇上對我們也是溫煦慈愛,從未有過訓斥苛責,這太子也卻是太不講情麵,把我的條陳批得一無是處。哎,老夫再無顏麵在這朝堂為官了。”魏之闊一把鼻涕一把淚,辛酸的說。
被稱作謝老的人,微微側了側身,說道:
“魏大人,身為臣子,主君訓斥你幾句而已,自當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可倒好,跑到老夫這兒說要辭官回鄉,來了一個上午了,翻來覆去的訴苦,老夫我聽得耳朵都酸了。”謝冉無奈道。
“謝老,那你就收了我這辭官的奏請不就是了”魏之闊往榻上一坐,把手裏的奏請折子往桌子上一丟。
“嗬嗬哈,好了,兩位大人,你們都稍安勿躁。”
南麒銳合起折扇,打著圓場勸道,見兩位都不說話,南麒銳笑了笑,一抖身上白色的黃色滾龍便服的袍襟,站起身來,從對麵的茶幾上拿起那本黃絹麵的折子,翻開來看了看,笑著說:
“魏大人,我看呀,您這個辭呈還是拿回去吧,消消氣,一來皇兄也有他的難處,諾大一個許朝,如今處處都要用錢,前幾日宮侯爺還和老七鬧個不痛快,西關賀族又有異動,逼不得已呀;二來如今這經邦座也離不了你魏長居,國庫乃是國之根本,百姓基石,鹽、鐵、布、瓷、運這些調撥歲入,還要靠魏大人多費心。如今這個折子您請辭,就算遞到仙極宮裏去,皇上他老人家也未見得準,再怪您煩他清修還麻煩了。拿回去,再想想。”
“這——”魏之闊本就是示威,見了南麒銳,知道自己有了台階,心理也平衡了,起身接過黃折子,施了一禮道:“哎,算了,就當我一時糊塗吧,多謝六皇子和謝師提點了。”
說罷也朝坐在一旁的謝老施了一禮。又道:“那我就先告退了!”說完,又低頭歎了一聲,唉聲歎氣的去了。
待他走了,南麒銳看了一眼謝老,兩人對視苦笑,謝冉輕捋須髯,歎道:
“唉,虧了你六皇子來了,不然老頭我有得煩了。”
南麒銳重新坐下,收起折扇,從茶幾上拿了個點心塞到嘴裏,嘟囔說道:
“謝師你還說,我午膳都還沒吃。”
謝冉笑道:“你慢點,我這兒點心可不比你府上的精細。”
南麒銳笑道:“餓了吃糠甜如蜜啊。太子殿下累病了,我這餓著肚子跑了一上午。”
謝冉問道:“殿下身體如何?”
南麒銳邊吃邊說:“多是近來太過勞心!已然無礙。”
謝冉幽幽的說道:“善作者不必善成,看來太子殿下還需曆練啊!”
南麒銳抬頭感慨:“我也想幫幫皇兄,唉,可惜太過愚鈍。”
謝老低頭沉思了一會,說道:“六皇子過謙了,如今太子有心治國,可惜難解朝局怠惰。”
南麒銳憂心忡忡的問道:“謝師,您任太學院正多年,半個朝堂都是您的門生,如今政局如此頹惰,可有良策?”
謝老一撚胡須,慨然道:
“如今皇上雖不朝不覲,但其實對朝局的把握一清二楚,太子雖總攬國政,但其實無令可出,無人可使,這就是現狀。”
南麒銳聽完一凜,舉著手裏的點心,幽幽歎道:
“謝師一語中的,如今長欣雖然主持禮祭座,但五年來未曾開科取士,士子們讀書無用,報國無門。各司州府郡衛,均是認族不認官呐。”
謝冉搖搖頭,說道:
“聖上何等人物,六皇子也無須多慮,此時宜靜不宜動,宜思不宜謀,不作與強作都會招聖上忌憚。”
南麒銳聽完大駭,嘴裏的點心還沒吃飯,對謝老一揖道:。
“謝師你這點心,不錯,點到心了,長欣謝過了!”
說完,兩人會心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