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龍廉
【】字雲旗,生於玄元十二年,許朝柳家家主,任禦監座長居,負責暗作刑察,主命星:擎羊,生身垣:巴州
每一次穿朝服的時候,都是他站得最直最久的時候。這時候他的貼身長隨柳七會無比心的從衣匣裏取出漿洗幹淨,熨燙平整的官服、裏襯、朝靴三件套,外加冠冕、腰帶、徽墜和芴板這些配飾,而自從五年前當今的聖上不再臨朝聽政,芴板就再也不需要了。
這間廳乃是柳府後院的正廳,不僅屋子不大,而且裝飾簡單,一個屏風隔開了裏間臥室,臥室裏麵也並不華麗,但很整潔。梨木的床榻桌椅,四至陳設,高架矮櫃,沒有什麽錦緞包裹,也沒有金石鑲邊。床榻上也是灰布的幔帳,也是灰布的被褥,都收拾折疊得整整齊齊。
這裏除了這位背對著屏風站著的柳大人以外,絲毫看不出是一間二品大員的臥榻。
這位禦監座的長居一副尖下巴,眼睛的臉,像一個剝了皮兒的鴨蛋,皮膚好到透明,極短的山羊胡子附在下巴上,像一把倒豎的三股叉,薄薄的嘴唇,透著慘白和陰森。
他伸平胳膊,長隨柳七彎著腰,正在旁邊伸手在幫他係緊內襯的帶子。
“您看咱們給十三皇子選的長隨還是定——?”
身材不高的柳鳳勉此時正恭恭敬敬的守在屏風的外麵,平時酒色沉溺的紫紅臉上寫滿了嚴肅,心的在做請示。
“不是早就定好了麽?”
柳大人平緩喑啞,略帶濕冷的聲音,隱隱的讓人感到不適。
“還是擔心她爹哪裏出什麽岔子。”
外麵的柳鳳勉臉色微微有些緊張,鬢角抽動了幾下。
屏風裏,長隨柳七雙手恭敬的托出那件藏青色的二品輕紗立領右衽官服,心展開,抖平幫穿上。
“唔!”考慮了一下,隨即道:“還是她最合適,那個老家夥要費點心思吧,必要時就拿來墊角!”
“好,知道了!”柳鳳勉點頭遵命。
“北邊有消息麽?”提了提官服的大襟衽領,以便讓柳七從後麵圍住白玉帶,伸了下脖子問道。
“就是北邊消息斷了,已經派人去解決,多半是英家子在搞鬼。”柳鳳勉把雙手褪在袖子裏,看似沒睡醒的眼珠滾動了兩下,回答異常的機敏。
“敗事的東西!”冷冷淡淡的罵道,移步坐在椅子上,長隨柳七從冠冕匣子裏,取出金絲犀角冠,戴在他的發髻上,用一根綠玉簪叉住,兩邊的博帶在簪上輕繞了兩圈,心的垂在了耳側。
“確是張狂了些,要不然處理一下?”
接過柳七遞過來的徽墜,擺擺手,示意他下去吧。柳七一躬身,收拾好空的衣服匣子,轉身出了臥室。對著墜子哈了口氣,舉起袖子,手裏多了塊絹帕,心的擦拭著。這塊綠玉的墜子,雕刻著一隻吐著信子的螣蛇,活靈活現,翠色靈動。這是許朝內四家柳家的家徽——螣蛇吐信。
每一次都喜歡把腰間的螣蛇綠玉配擦得最亮,他喜歡柳家的家徽,他喜歡這蛇,蛇被稱作龍,正好跟南家的龍蟠金珠的家徽相呼應,他們柳家就是南家的跟班,忠誠的蛇。
直起身,從屏風後轉出來,盯著柳鳳勉道:
“暫時不要動他,但北麵的消息也要及時。”
“好!”柳鳳勉趕緊點頭。
出了臥室,繼而走出了內廳,柳鳳勉跟在身後,一邊從袖子裏遞上一封信件,一邊匯報道:“西邊的消息過來了,賀族開始有動作了,這是暗衛抄自內侍台的急件。”
腳步未停徑直穿過院子,邊走邊接過信道:“知道了,叫西七州的控鶴衛盯緊點兒。”
“好!”
柳鳳勉應聲點頭之際,已經走出了院子。院門口柳七已經安排好了一頂綠呢官轎在等待。一提官服下擺,邁步上轎。四個轎夫身形精壯,不起眼但是卻很幹練。
柳鳳勉恭敬的站在門口,跟柳七對了個眼神示意,目送大哥上轎去了。
坐在轎子裏,看著手裏的抄報,那是潛伏在內侍台的暗衛手工謄錄的,是西關的加急軍情。
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變化,似乎一切並不出乎他的意料,疊上揣起了信件,他閉上眼睛開始養神。他的轎子從來隻到平宮的神威門外,雖然他有宮內乘轎的特權,但是他從來沒用過,因為他更喜歡在皇宮裏步行,隻要他一進宮,所有的宮女侍衛很少抬頭,隻要遠處綠光一閃,大家就知道閉上嘴、閉上眼、甚至閉上耳朵,準沒錯。
走過平宮的長廊,這條宮廊橫縱貫穿整個平宮,他走過無數次,因此他毫不在意,那些避之不及惶恐低頭的宮女,他喜歡這種感覺,被人懼怕的感覺。
因為這樣,使得好多事變容易了。
他總是覺得,被人喜歡多簡單啊,不斷賜予就好了,要什麽給什麽,想聽什麽什麽,不就人人喜歡、人人親近了麽?那有什麽難的?
讓人恐懼才難,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讓所有人都能老老實實去做好人。每每一想到這兒,就無比堅定,覺得自己每一步都要走得嚴密,官服一絲不苟,朝靴一塵不染,峨冠博帶,但可憐的是卻注定沒有威嚴的氣勢,因為他的麵相著實是太過於陰沉。
這陰森的人,在這陰裏,徑直走向皇帝煉丹的仙極宮。
仙極宮地靠平皇宮最南端,占地極大,原來禦花園的一大半幾乎都被占掉,仙極宮南門對著若仙湖,湖上有一個停船的碼頭。仙極宮正門朝東,除了修成那,從未開過。
走到供日常進出使用的北門,遠遠的就看到金羽衛的兵士,身披金盔金甲、寶藍的大氅、手執斧鉞,正在巡防。
為首的一名將官,正在對著守門的兵士訓話,回頭瞧見,急忙迎上來,施禮道:
“末將英世琦,見過柳大人!“
抬著下巴眯著眼,腳步未停,伸手簡單迅速回了下禮,一副懶得理睬的樣子,這將官大剌剌的跟在後麵,略顯尷尬。
“英將軍,回去告訴你們老太太,你那二弟得管管了!“
甩下一句話,徑直跨進北門,隨門內接引的道長而去,扔下摸不著頭腦的英世琦呆呆的矗在那兒。
進了仙極宮內院,來來回回的都是穿著道袍的道門廝。那童引走到主閣長生殿門口,門裏飄飄然走出來一個仙風道骨的老者,頭戴金光法冠,身著黑紅相間的法衣,慈眉善目,麵色紅潤,長眉長髯,須發皆白,手執拂塵,迎了出來。
站定身形,有板有眼的施禮一恭道:“陶真人有禮了。“
老者回禮道:“柳長居有禮,隨我來,皇上在等你了。“
雙手輕提朝服下擺,心翼翼的踏進長生殿,隨陶真人恭恭敬敬的向內而行。
這仙極宮主閣長生殿共有九層,去紫微極數而建,一層下沉,殿內正中的巨大丹爐集下奇金而鑄,丹爐之大,足足有三層殿閣那麽高,五個巨大的鼎足之下,爐火經年不熄。
隨陶真人圍著丹爐,順著長生殿三層以下圍著外牆的階梯,拾級而上,爐火的熱度,加上台階的高度,讓慘白的臉上微微沁出些汗珠。
上了三層,看到四道極粗的精鋼黑鎖鏈,每一條比梁柱還粗,一頭鎖在丹爐頂蓋的四條碗口粗的龍形把手上,一頭穿過三層花板而出,直至長生殿九層寶頂。
往日未曾留意,此時忽然看到有些鐵鏈接駁處,不時有藍色火花爆閃,頗為好奇,不自覺地“咦”了一聲。
陶真人駐了腳步,看他生疑,解釋道:
“皇上近日大有進境,已可取雷煉丹,九層寶頂機括一開,但逢陰,便可引雷順鏈而下,直達丹爐,淬煉丹丸。柳大人心些,切不可靠之過近。”
恍然大悟,讚道:
“皇上得真人相助,丹道必能大成。”
陶真人一邊上樓,一邊謙虛道:
“皇上至尊之體,本就之驕子,那有我等凡夫俗子的功勞,柳大人言重了。”
二人穿過四層,四層是侍衛和廝們的居所,此時空無一人。直登上五層,燈火暗淡,門閣禁閉,走道狹窄。
這長生殿五層,雖然來過無數次,但每一次上到這裏,仍然是汗透內衫。陶真人引他到了五層門口,一甩拂塵,施禮道:
“柳大人,皇上在裏麵等你。”
完就轉身告退。進了五層正廳,這裏是一個開闊的大殿,殿內四周,布置得都是長明燈火鋪排的燈牆,中間是個八角形的方台,台前兩個金製的仙鶴香爐,此時煙霧繚繞,穹頂正中垂掛下深灰色的垂幔,帷幔裏端坐一人。
正是當今許朝的皇帝翔雲帝南鶴雲。
趕緊上前兩步,“噗通”跪倒便拜。作為五年來,能夠有機會麵聖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每一次的朝禮都是發自肺腑的做到極致。
“臣禦監座長居叩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個毛骨悚然的聲音響起,這聲音忽高忽低,時斷時續,時而淒厲時而低悶,像破碎的玉石在劃鐵甲,像木槌打進破爛的銅鑼,讓人聽上一遍,終生難忘:“平身吧,見朕何事?。”
“啟稟陛下,臣奉旨追查五年前宮中舊案,現在有一些新的發現,特來向您稟報!”
一邊起身直立,一邊躬身道。
“你!”皇帝命令道。
“是!臣派座下控鶴衛一直在追查當年宮內幽禁庭的使女,當時在案發後被秋後杖斃的八個使女中,查到其中有一位使女的妹妹名喚水娘,住在亙州,當年未發現有什麽異常,便未曾追查下去。但近日,此女忽然回到許都,且找到了禮祭座侍居潘兆理的貼身長隨。”
“那個音律奇才潘兆理?”皇上枯啞的聲音問道。
“陛下聖明,正是當年因精通音律而備受後妃們欣賞的潘兆理,皇上您還特旨擢升為禮祭座侍居,從那時起主管太樂司、教坊司和清音閣。於是控鶴衛把這位潘大人的貼身長隨就順便查了一下,發現這位名叫潘瑜的長隨乃是經邦座長居魏之闊魏大人五年前送給潘大人的,正是在五年前舊案的前一個月。”
頓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又似乎在賣關子,聽到皇上沒有作聲,便接著道:
“控鶴衛同時還查到,原來這位潘大人好男色,而這潘瑜雖名為長隨,實為床奴而已。於是微臣命他們用了點手段,便得知這位水娘千裏迢迢進京來,實為其姐尋仇。這水娘因近日在整理其姐遺物時,發現潘瑜和其姐暗同款曲的信件。而潘大人好男色的傳聞,早就下皆知,所以懷疑當年其姐實為潘瑜所害,這邊進京尋仇。此案因涉及當年深宮舊案,於是微臣鬥膽派控鶴衛暗中調查了潘大人,才發現更大的問題。”
“繼續!”皇上不等停頓,趕緊用嘶啞的聲音催促。
“是!臣發現有朝中大員暗中結黨,意圖不軌。”
聲音有些顫抖,不知道是恐懼還是緊張。
“什麽人?”翔雲帝怒問。
“幕後主謀臣尚在追查,隻知道這組織號稱“王殿”,頭目有五個人,稱為‘五王’。因為是追查潘大人時無意間得知這個組織的存在,所以微臣以為或許也跟五年前舊案有關。因此,微臣一來向皇上稟報,二來追查下去可能涉及到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所以臣特來向陛下請旨。”
“查!”翔雲帝低啞的一聲怒喝。
“臣遵旨!”躬身領命道。
“朕方外日久,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翔雲帝的冷笑聲更顯淒厲。
“陛下放心,有微臣在,定然讓這群宵曝於光化日。”忠心表得很是時機。
兩人沉默片刻,翔雲帝忽然問道:
“太子呢?”
趕忙答道:“回陛下,太子專心在東宮理政,十分勤勉。”
“我沒問你這個。”翔雲帝打斷道。
“回陛下,沒有切實佐證,微臣不能妄自猜疑儲君和皇子。”回答了,其實也等於沒有回答。
“唔,但有牽連到他們,更要徹查!”簾幕裏的翔雲帝完,似乎喝了口水。
“臣遵旨!”
躬身領命。
“沒事去吧?”皇帝似乎有些乏了,命令道。
“微臣告退!”又大禮叩拜,剛準備起身告退,卻聽到一句讓他無法起身的話。
“免禮吧,給你五年了,時間不多了!”
聽了這句話,一絲涼意從腳跟延伸到頭頂,不僅僅是因為這淒厲的聲音,也不僅僅因為這句雙關的話。他嚇得趕緊連連跪倒磕頭告罪。
“微臣無能,罪該萬死!——”。
“柳大人起來吧,皇上要進丹了!”
完全不知道什麽時候陶真人走到了自己身邊。老真人伸手攙扶起抖得篩糠一樣的送出門外,那個難聽的聲音就再沒響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