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時潮
在會安家中吃過午飯,南慶又趕去了市裡樂團的排練廳,傍晚才歸。進門換衣洗漱過後,僕人阿勇告訴他,他不在的期間,有兩通中國來的電話找他。
自中國打來的電話?他眉頭微蹙,有些詫異。「對方是誰?」
阿勇回道:「說是您的妹妹。」
南慶的呼吸一滯,面上仍淡然,只是半晌沒說話,對著僕人點點頭,揮手讓其離去。
他並沒有忘記,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葉允寧。
五歲那年,葉允寧出世。他還隱約記得那個小女娃藕節般白嫩可愛的手臂,以及後來學會說話后奶聲奶氣地喚他「哥哥」的聲音。
可是後來,他出了事,身世曝光,又雖阿姨搬到了越南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便疏遠了。他離開國內的時候,葉允寧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隨著時間推移,她對他的印象越來越淡也是極正常不過的事。而他,雖然曾經幾次想往葉家打電話,想和自己的妹妹聊聊天,可又害怕接電話的人會是自己的養父葉名安——他對他也不是思念的,很多次,在異鄉潮熱的夜裡,他懷念著父親牽著他的那雙大手,那種略帶粗糙卻乾燥溫暖的觸感,如今卻再也無法感知到。他想他,同時帶著感恩和怨念,每每拿起電話聽筒,一顆心卻被某種重力牽拉著漸漸往下墜、往下墜,沉落到無底的深海里,讓他再也沒有勇氣堅持,只能默默地把電話掛回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會幻想能接到中國打來的電話。爸爸也好、妹妹也好,他渴望聽到他們的聲音,可葉家的人,也從來沒有給他打過一通電話。
他終於感覺自己是真的被拋棄了。
可是今天,在時隔那麼多年之後,他被告知:你的妹妹打電話來找你。
在電話機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終於拿起聽筒,手指摸到了按鍵,指尖開始發顫。隨後他「呵」地冷笑了一聲,放下了聽筒。
——他的記性本就不錯,尤其是失明后,因為學習樂器的關係,記譜訓練更是鍛煉了他的記憶力。可是十二年了,曾經爛熟的號碼,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先生,您要給您中國的妹妹回電么?」阿勇走過來,把壓在電話機下的一張便簽紙拿起來,「我把號碼記下了,現在報給您好么?」
南慶猶豫了,咬了一下下唇:「先不用了。」
「好的,先生。」阿勇說,「那現在要開飯么?」
「好,你去吧。」聽到阿勇轉身,南慶又道,「等等,你把寫了電話號碼的紙給我。」
阿勇把便簽紙遞給他,他拉開了電話機下面矮櫃的第一格抽屜,手往裡探了探,取出一個紅木小匣,把紙放了進去。
晚飯的時候,他正吃得心不在焉,電話響了起來。
「勇,接電話。」他放下筷子,急嚷道。
阿勇三步兩步走到電話機旁,把電話接了起來。
南慶已經起身,摸著桌椅,朝電話走過去。
「先生,電話。」阿勇把聽筒遞給他。
他反而有些不敢接起的樣子,怯問道:「是……誰?」
「就是之前打來的,您的妹妹。」
南慶深吸了一口氣,把電話聽筒緩緩放到耳邊。
「是……」他不敢把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稱謂喊出口。
「哥哥。」年輕悅耳的女聲。「我是允寧。」
他聽出了對方聲音里也有同樣的一絲尷尬和緊張,心裡有些酸楚的共鳴。兩個人都有一瞬沒有說話。最後,還是南慶開了口:「允寧,你怎麼會打電話過來?」
「你在怪我這麼多年都沒有聯絡你,對嗎?」葉允寧的聲音里有飽含歉疚的哭腔。
南慶聽到她聲音里有些微的抽噎,顧不得自己的感慨情緒,忍不住勸慰道:「怎麼會呢?要說聯絡,我也沒有聯絡你啊,如果要怪,你更有理由責怪我這個哥哥。」
葉允寧說:「其實你剛去越南的時候,我纏著爸爸給你打電話,可是他讓我不要再聯繫你,甚至不肯把你的電話告訴我。為了這件事,我還和他吵過架呢。」
苦澀在南慶的心中蔓延開來,他強壓下那股委屈和怨懟,輕輕道:「原來是這樣。」
「哥,其實,爸爸也很想你。他只是在怕……怕打擾你在那邊的生活。那個時候我太小,不懂他的心,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他從來沒有忘記你。他雖然沒有給你打過電話,可是我見過他給阿姨、姨父他們打電話,詢問你的狀況。還有,你出的每一張CD,他都有收藏。有的國內沒有引進的,他就讓阿姨給他寄。每天晚上,他都會聽著你彈的音樂入睡。我這才明白,他對你的愛,和他的悔。」
夕陽照在他的側臉上,睫毛在他低垂的眼眸下形成兩片小小的陰影,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絲暖。可是為什麼,心還是那麼痛,總有什麼東西憋在那裡,堵著他的胸腔,讓他無法暢快地呼吸。
「勇,給我泡一杯咖啡來。」他掩住聽筒,對在一旁侍立的阿勇吩咐道。
阿勇很快將咖啡遞了過來。
「喂,哥哥,你在聽嗎?」
「我在。」他說,揚起眼皮,失神的眸子對著窗口的金色暖陽,淚光凝固在他的睫毛上,「……他好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悲涼:「如果,我告訴你,他很想你,你願意回來見他一面嗎?」
南慶抓著聽筒的手有些過分的用力:「我月初有演出,還有不到半個月的準備時間,恐怕……」
「半個月後……也應該還來得及。」
南慶敏銳地覺察到了什麼:「允寧,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爸爸他……他檢查出得了腸癌,已經是末期了。」
果然,如果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允寧不會打來這個電話。
「手術了嗎?」
葉允寧的聲音很輕很輕,「爸爸拒絕人工造瘺,他還說,讓他掛著集糞袋苟延殘喘,他寧可去死。」
她的話讓南慶記憶中模糊的父親影像有些清晰起來:那是個驕傲、意氣風發的男人,他的決定,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可是,他的心好痛。
悲歡離合、人生禍福,以他的經歷來說,應該已經看淡了許多。可當那個當事人是自己的「親人」時,他還是無法超然啊!
「哥哥,半個月後,你會來嗎?」葉允寧的聲音里充滿不確定的試探。
南慶穩住自己的聲音,裝作很冷靜地問:「是他讓你打電話找我的?」
「是。你知道的,阿姨在我出生前就已經嫁到了越南,我和她雖然有血緣關係,卻基本上沒有交集。這些年我一直沒有你的電話,爸爸也堅決不肯透露。直到最近他確診,才讓我試著聯繫你,看看能不能見你……最後一面。」
哐啷」——清脆的杯碟傾倒聲響起。黑褐色的苦咖啡撒滿了小小的檯面。
「先生,您的手沒被燙傷吧?」
他木然地任由阿勇拿毛巾替自己擦去手指上的液體。
葉允寧說的最後四個字每一個都像鉛做的重鎚,擊打在他的心頭。
「你讓我想想。」他的左手緊緊握拳,抵住自己的胸口,似乎這樣便能抵抗住洶湧而來的痛楚。
葉允寧輕嘆了一聲,沒有勉強他亦或催促他下決斷,只略帶失望地道:「我明白。我等你給我打電話。」
「允寧,」他說,「好好照顧他。」
「我會的。」她說,「祝你演出順利,哥哥。」
最終,「爸爸」那兩個字還是叫不出口嗎?
掛掉電話,他像整個人被抽空了那樣,頹坐在椅子上。
兩波記憶的浪潮翻滾著、把他夾裹在其中,左右都無法動彈:
一股浪花是童年時代和「父親」的種種美好記憶:去遊樂場時玩的碰碰車、去動物園時父親學著大猩猩捶胸的姿態逗他、第一次和人打架打輸了哭鼻子時被父親訓話「男子漢不能輕易掉眼淚的教誨……甚至是毫無新意、講了好幾十遍的睡前童話,每一幕都溫馨如昨。
而另一股則是失明後父母的爭執、可怕的身世秘密、天台上聞到的從樓底小院中飄起的血腥味,他被父親交給一對雖然有親戚關係對他來說卻幾乎是陌生人的夫婦手中,接著被帶去一個全然陌生的國度……他難道沒有感覺到,他當時交到對方手上的那個少年的手在怯怯發抖嗎?
「允初,你去吧。」
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只有這簡短無情的五個字。
如今,即便回去,他也只能是越南來的「阮南慶」。再不能變回當初葉家的那個「允初」了。
那種心境,你懂嗎?
……爸爸。
讓阿勇重新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可等他想起呷第一口的時候,已經完全冷卻了。
冷掉的咖啡很難喝,他乾脆讓人加了幾塊冰進去。呷了一口,是冰涼微苦的口感。
又有鈴聲響起,這次不是家裡的固定電話,而是他的手機。
聽到那首音樂,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下。
他有習慣為通訊錄中特定的人設置特定的音樂。當然不是針對全部聯絡人,而是經常聯絡的或是有特殊意義的人。這個電話是新輸入的,他給她配的音樂是自己錄的曲子:
「海上帆」——她說過,她喜歡。
阿勝把手機接起來遞給他,他叫她的名字:「明藍。」
「南慶,」她的聲音聽上去有種少見的清亮和喜悅,似乎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要和他分享,「我就是有件事突然想到你可能可以幫我,就想打來問問看。你……你不會覺得我很煩吧?」
「沒關係。」
「你除了獨弦琴,還學過別的樂器么?」明藍的聲音裡帶著期盼的熱情,「比如,吉他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