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續琴音
傍晚時薇進門的時候,就發覺這棟房子今天的氣氛有點「古怪」。平時表情麻木的蓮姐和黎叔笑嘻嘻的,又完全不是硬擠出來的客套假笑。側耳傾聽,二樓房間里還隱隱約約傳出撥弄琴弦的聲音,時起時停,時高時低的,零零落落也不成個完整的調子。
在蓮姐轉身給她倒茶的片刻,她坐在沙發上聽了一會兒,發現這聲音好像是從江淮的房間里傳出來的。
蓮姐把一杯冰茶遞給她后,預備上樓通知江淮。時薇叫住了她,詢問樓上的情形是怎麼回事。
「簡小姐下午出去買了把吉他回來,先生睡醒后,就一直在房裡聽她彈琴。」
時薇大吃一驚,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沒有不高興么?」
蓮姐嘟噥道:「先生要是不高興,有誰敢碰一根琴弦啊……」
時薇揮手示意她下去忙她的事。問也問不出什麼因由,她準備自己去看一看。
「江淮,明藍。」
聽到時薇在門口喚他們的聲音,明藍用掌按下還在顫動的琴弦消音,房間頓時安靜了下來。
江淮並沒有下床,身後靠著三個厚實的靠墊,身上蓋著薄毯。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一雙眸子卻很清亮,透著近年來難得一見的神采。
「好久不見你彈吉他了。」時薇走到床腳下明藍坐著的那張小地毯上,也盤膝而坐。
「我彈得很難聽,對不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說要等我自己在房裡練練再彈給他聽,可是江淮卻說不要緊。」
時薇看了一眼江淮,他的表情有點不自然。
「那麼多年了,你還記得這幾個和弦,已經不容易了。」江淮說,「時薇,你替我找人從國內寄些流行樂和民謠的吉他譜過來吧。」
「沒問題。」時薇說,「其實網上也有下載,要是著急,我今晚回去先給她打一些譜子出來供她練習。明藍,你想先學彈哪首?別太冷門的就行。」
明藍放下吉他,擺手道:「你那麼忙,怎好再用這種小事來煩你。我在家也能上網,要找什麼譜子還是我自己下吧。」
江淮說:「這也好,我書房裡印表機也是現成的,你隨時都可以用。」
時薇沒有說話。明藍敏銳地感覺到了他們三個人之間有種異樣的氛圍,站起身,提起吉他道:「那我現在就去你書房吧。你們聊。」
江淮道:「這事不急,都什麼時間了,快開飯了吧,你先下去吃飯吧。」
「你呢?」明藍站定問。
江淮打量了一眼時薇,舔了舔唇說:「你先吃吧,我過一會兒和時薇一起吃。」
明藍點頭,退出房去。
時薇仍舊坐在那張地毯上,帶著探究的眼神,盯著江淮的側臉。
「你覺得我很荒唐是不是?」江淮的聲音清冷。跟著,他轉過臉來,與她四目相對。
她輕輕搖頭:「或者,剛才這個你才是你想成為的江淮。」
「我不明白。」
「即使身體殘疾,內心依然柔軟,靈魂依然高貴,即使不能再演奏,可仍然嚮往音樂……不止如此——」時薇頓了頓,終於憋足了一口氣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即使拚命告訴自己克制對一個人的感情,你還是忍不住真情流露,不是嗎?」
像是被猝不及防地觸及到了底線,他的表情起了些因慌張而生的怒意:「時薇,你在揣測什麼?你以為我要做什麼?我會做什麼?」
時薇霍地站起身,情緒也分明有些失控。她走至他的近前:「揣測?我不需要揣測,我只是在陳述我看到的事實。」
「所以你是預備指責我的虛偽嗎?」江淮冷笑道,「你心底在嘲笑我,想裝作自己很偉大卻又要招惹不該招惹的人,是嗎?」
時薇的語調有些發抖:「我像是會嘲笑你的人么?你心裡有多苦,我會不知道?江淮啊,我是在關心你!」
他的冷硬表情在聽到她說的那句話后瞬間軟了下來,他微揚了揚手,示意她在自己的床沿坐下來,隨後說道:「我的決定並沒有改變。我只是忽然覺得,有時候自己對明藍的態度太過了些。她還不到二十五歲,卻成天像個驚弓之鳥!不敢笑不敢怒,哪裡有一個年輕女孩子的樣子?這都是我手底下『訓練』出來的『成果』。」
「你當初那樣做,不就是為了要徹底斷了她的念想,不惜假裝自己是個暴君么?你就不怕……」
「你有沒有發覺,明藍很依賴南慶?」江淮的眼睛平平地望著前方,若有所思。
時薇反問:「你該不會認為,她對你的感情轉移到了南慶的身上吧?」
「我只是看到一種可能。」他的語氣聽不出任何起伏,只有下意識地向掌心蜷縮的手指出賣了他的情緒,「她的圈子太狹窄,我幾乎成了他生命里唯一近距離接觸的男人。一旦她走出去,他就會發現其實這個世界上,值得她去愛的人有很多。而且他們都比我可愛、健康,能與她相配。」
時薇打斷了他:「你別忘了,那個阮南慶也是個殘疾人。如果他對於明藍算是你口中的一種『可能』,那麼你又為什麼不可以是另一種『可能』?」
江淮冷靜地說:「明藍並沒有真的和南慶在一起,對不對?我的意思是,只要製造她和外界交集的機會,她是可以擺脫對我的慣性依戀的。這對我來說,就是好消息。退一步說,南慶雖然不是我心目中適合明藍的最佳人選,但如果明藍選擇了他,而他也喜歡明藍的話,我還是願意祝福他們。」
「為什麼?」時薇真的不懂,為什麼江淮寧可把明藍推向同樣身有殘障的另一個男人,也不願意正視和坦白自己的感情。
「不要告訴我你看不出我和南慶的不同。」江淮的脖子往後仰靠了一下,「他雖然瞎了,可到底還能自理。而且,他是個心中存有熱情和理想的青年,他的心還是亮堂的。他的才華和努力令他的前途也不可限量。任何女人跟了他,縱使會有些許不便,但並不會吃很大的苦。而我……呵,多說下去你聽著也是徒增難過,就不必我再繼續了吧。」
時薇握了握他的手:「江淮,你總讓我無話可勸。難道身為你的朋友,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你痛苦嗎?」
江淮勉力笑了笑:「如果我說,我也在努力做著一些改變。你會不會為我高興些?」
時薇倏然看向他。
「其實這次見到南慶,聽他說了許多話,我也開始自省:有時候,我是不是太軟弱了?對於命運的出拳,我甚至沒勇氣做出任何的還擊便宣告投降!我一定要認輸得這樣沒有骨氣么?」
時薇將他的手包裹在自己的雙手掌心,握得更緊:「江淮,江淮!」她用渴望、激勵的眼神看著他,呢喃地喚他的名。
江淮長舒了一聲:「呵,別這樣叫我,別用這樣充滿期待的眼神看我。我怕自己最終還是會讓你失望。」
「不會的。」時薇搖頭道,「只要你開始這樣想,便不遲。」
江淮道:「我們先不要設想太多,我只說一件事:我今天才發現,不——是才敢承認,自己對於音樂這件事仍然沒有完全心死。所以,除了讓明藍買回了吉他,我還答應了南慶,下月初去聽他的演奏會。」
「是真的嗎?」時薇高興地禁不住搖撼了一下他的手,驚呼道。
他微微一笑:「真的。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就這樣答應了人家。」
「我可以陪你去嗎?」她的語氣頗不自信。
「當然,你可是我的『未婚妻』。」
時薇笑得有些尷尬:「這個名頭這兩年可讓我沾了不少光。」
大概是看出她有些不開心,江淮帶著補救的口吻說道:「我不該提那三個字,其實我想說的是,你是我的朋友,請你去看演出,也是很自然的事。」
時薇大度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江淮,你會顧忌到我的感受,我這個朋友心領了。」
「……我平時是不是很不近人情?」江淮思忖道。
她認真地說:「不是。只是偽裝得久了,你自己也以為你真的成了個性格古怪的人。其實,我看到你今天能這樣平和地面對音樂、面對你身邊的人,我也先是很吃驚,然而吃驚過後,又覺得那才是真正的你——瞧,連我都快被你的表象搞糊塗了。江淮,你並不古怪,也明明不喜歡與人為難,從今往後,都再不要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生人勿進、熟人也勿擾的人了——那不是你!而我也會從旁提醒你這一點,我不允許你再繼續躲在那個殼後面了。」
江淮輕笑,笑意難得地單純明朗:「這麼說,你和明藍都不會再助長我的壞脾氣了,是嗎?」
「明藍也說過這樣的話?」
「嗯。今天剛對我『宣布』的。她說她寧可被炒魷魚,也不會再繼續縱容我頹廢下去。」
「好啊,明藍,這麼些年,她也終於覺悟了。」時薇面露欣慰、敬佩之色,「沒想到,她這個對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人,也有勇氣對你說出這一番話。」
「也許不止我有偽裝,她強行壓抑克制的個性說不定比我更多。你看過她的眉眼么?她進江家來的第一天,我就悄悄打量過她的臉。她有一雙很靈動的眼睛,與人說話時看人的神態總是很專註;她的眉峰生得很剛毅,是那種有稜角的濃眉。這些年,他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可對我母親雖然恭敬,可面對她的刁難,她雖不反抗,卻也從不服軟,而是咬著牙挺過去,就是站在那裡受冷嘲熱諷的時候也總是不卑不亢的。她生性就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只知一味服從的,跟別說聽命的對象還是個病態的人。她能容許我這樣對她,無非是她在感情用事。」江淮的語氣溫存和緩,「她能覺醒,我真的……很高興。」
作者有話要說:喜歡南慶的不要急,很快就放她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