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往事褶
南慶的左手摩挲著自己的盲杖,眼睛微眯起,似乎是在認真思考如何回答她提出的問題。明藍發現,他的臉竟然有點反常的紅。想到自己剛才被她小小地捉弄過,她心思一動,抿嘴笑道:「你猜,我現在在看哪裡?」
南慶的大拇指在盲杖上滑動地更快了:「哪裡?」說完,兩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襯衣和頭髮。
明藍笑道:「在看你的臉。」
南慶一邊皺眉一邊抬起右手胡亂抹了把臉:「我臉沒洗乾淨?」
她撲哧笑出了聲:「你臉紅了。」
南慶閉上眼,梗著脖子道:「曬的。」他的臉更紅了。
明藍笑得眼睛只剩兩條彎彎的月牙:「是的,南慶少爺,這裡的太陽真的好曬,我趕緊送你上車裡吧。要是曬壞了,可怎麼好呢?」
車門前,明藍鬆開了挽住他的手。
阿勝用手擋住車頂邊框,南慶剛彎下腰,準備鑽進車裡,又直起身,轉向明藍道:「我仔細想了想,嚴格意義上說,那樣的人大概還不算有。」
「嚴格意義上是指?」明藍聽懂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那個問話,只是他的回答模稜兩可,她不甚了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以後再說吧,總有機會的。」
明藍目送載著南慶的車離去,才回身進入別墅。
屋子裡打著空調,室內外的溫差讓在陽光底下站得有些久了的她打了個激靈。她抱著手臂,走上二樓。
樓梯口,她碰到了蓮姐。她被告知,先生已經回了卧房。她本想問問江淮的具體狀況,想了想還不如早點去親自看看更放心,便應了聲「知道了」,直接往他的卧室走去。
「江淮,我能進來么?」她敲了敲門。
「嗯。」
明藍扭開房門,江淮坐在輪椅上,遠遠地望著她,似乎有很多情緒凝結在他的眼底。
她朝他走過去:「客人都走了,怎麼不回床上躺著去?」
江淮道:「我……沒想到你送客送那麼久。」
明藍心裡一痛:「對不起,我以為沒我在不要緊。來,我幫你……」她推他到床邊,正準備將他轉移到床上,手忽然一滯。
他的呼吸聲有些粗重:「對不起。」
他的一隻褲腳有一點點濕。明藍剛才也看見了。
她摸到了綁在他腿上的透明塑膠袋,裡面是乾癟的,只有很少的一點黃色液體。
能夠自己獨立排空尿袋,也是江淮的復健內容之一。他雖然是四肢癱瘓,卻也已經掌握利用手臂殘餘的肌力和骨骼的支撐力,有技巧地處理自己的尿袋。雖然這些年,他已經很少用這樣的裝置,但有時為了出門時方便,還是會用到。褲腳上那一點尿液,恐怕是今天他力有不逮時不小心滲流出來的。
「幹嘛要用這個?」她心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對你的身體不好。」
「至少方便。」他說,「我昨天是那個樣子,今天要是當著南慶的面尿褲子,我恐怕也沒臉面再見他這個知己了。只是太久不用了,還是沒弄好,白白弄髒了一條新褲子……」
明藍吸吸鼻子:「沒關係,我馬上就幫你換洗掉。保證還和新的時候一樣乾淨。」
「我很喜歡這套衣服。」他驀地低語道,「昨天我不想穿它,就是怕它顏色淺、弄髒了洗不幹凈。」
明藍心中又暖又痛:「你真傻!衣服若是不穿,也就白做了。要是光放著看,喜歡又有什麼意義呢?」
江淮低頭,看著她正在解開自己身上束縛帶的那雙小手:「我還有資格喜歡什麼嗎?」
明藍抬起眸子:「你為什麼總要這麼想?至少,你有時薇,還有……音樂。」
江淮縮回手指,咬唇道:「謝謝你的提醒。」
明藍端來水盆,又拿來一套新睡衣放到床頭。
「讓黎叔或者蓮姐來做吧。」江淮冷著聲道。
「有什麼關係,我和他們都一樣,都是照顧你的人。」她拔掉他的尿袋,仔細地做起了清潔。
等她洗乾淨手,把江淮弄上床后,她站在床邊沒有離去,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又沒想好如何開口。
江淮沒有主動問她,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江淮,」良久,她張口道,「我想,有件事我得向你道歉。」
「什麼事?」
「當年,我不該聽你的氣話,劈了你的二胡。」
「……」他的瞳仁漆黑深邃,「你沒有做錯。況且,要你這麼做的人是我。」
「我不是個好護士,」她說,「如果我夠好,我不該一味縱容你,即使會被你憎恨,我也應該知道什麼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我真正需要的?」他撇嘴苦笑道,「我真正需要的,註定永遠也得不到了。」
她忽然跪倒在他面前:「我會永遠記住自己的身份,也會抱著對你做任何事都無法替父親贖罪的覺悟,但是,至少我不想再做一個任由病人消沉的護士。你說過你『寧可接受一個不合格的護士,也絕不會容忍一個不聽話的下屬』,如果你覺得你不再需要我,你可以解僱我。反正,我的存在對你來說,也只是在折磨我你……」
「夠了。」江淮的臉上寫滿了驚痛,右手半舉著在空中打顫,「你起來。」
明藍雖然仍然保持著雙膝跪地的姿勢,表情卻無比倔強,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江淮說:「我是個出名的暴君,我的氣話你何必放在心上!起來吧,明藍!你何苦這樣折騰自己?你是要我親自下輪椅來扶你嗎?」
見他的身體真的有向前傾倒的趨勢,明藍趕緊站了起來:「我認識的江淮,根本不是什麼暴君。」她不自覺地放柔了聲音,「即便是我剛到江家的時候,你也沒有因為我的身份對我氣指頤使,罵過我一句半句,頂多也就是不理我。後來,我們熟了,我們談文學、談人生甚至談心事,記得嗎?我十六歲那年偷偷告訴你,我覺得吉他很好聽,很想學,可我不敢提要求,是你主動說服了江伯母,讓我去學的。後來我學了什麼新曲子都彈給你聽……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敢在你面前談音樂,可是,你卻說你喜歡聽我彈吉他,雖然我明明彈得並不好。」
江淮不說話,右手在薄毯上抓出了一個小褶。
「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後來你怎麼就突然變得討厭起我來?也就是我十八歲左右的事兒,你突然對我非常冷淡,你再也不要聽我彈吉他、也不再有耐性陪我聊天。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在反覆地想,到底自己做了什麼讓你特別生厭的事,你才會由接納變得排斥。這個答案,我一直沒有找到。」
他的聲音乾澀苦楚:「……你沒做錯什麼。」
明藍平視著窗外湛藍的大海,遠處的波光耀人眼,可是她還是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再也無法堅持睜開,她才俯下臉龐,對江淮道,「我沒做錯什麼,可在你面前又註定不是無罪的人。我認了!也許你從來不能真正接納我這個罪魁禍首的女兒,你大概也想對我好一點,可身體上 、精神上日積月累的痛苦讓你再也無法對我保持平和溫存的態度了,是不是?我無話可說、也不打算為自己爭取你的同情諒解!我在你的身邊存在,本來的意義就不是為了博得你的諒解,而是因為、我自己發自內心地想為你做一些事。就算對你來說這些事情微不足道,可只要對你有半點用處,我也會盡我全力。江淮,我不需要你的原諒,如果說我還有什麼盼望,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重新找到生的喜悅。」
他闔上眼睛,濃黑的睫毛在眼皮輕顫:「明藍,你知道,你把希望寄托在這樣一個心如死灰、身如朽木的人身上,是多麼不智么?」
她把掌心貼緊他溫熱的胸膛,他的心臟跳動得很用力。「當你想要像剛才那樣形容自己的時候,請你聽聽自己的心跳聲。」她說,「我從來都不聰明。可是我想試試看。」
江淮睜開眼睛,視線觸到的是她含淚卻無比堅定的眼神。
他輕嘆道:「既然你今天說起,我也就問一句:後來你的吉他到哪裡去了?」
「和你二胡一起,我把它也埋在了你家的花圃里。」
他的胸腔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抽了一口氣,似乎在忍耐著什麼難忍的情緒,最後說道:「你現在還會彈吉他么?」
「不知道,好幾年不碰了,都快忘光了。再說,我本來也沒學多久。」
「我雖沒出過門,但我想,峴港應該不會連一間樂器行都沒有的,對不對?」
明藍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男人。「你……」她不敢往下猜,怕自作聰明之後反而引來對方的不快。
江淮慢慢地道:「我要睡上一覺,一時半刻也沒你什麼事,家裡有蓮姐和黎叔,等阿勝送完南慶回來,你讓他陪你去市裡轉轉,他是本地人,應該知道哪裡有賣樂器。你總還記得,我怎麼教你挑吉他的吧?」
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我把吉他買回來,你肯聽我彈么?」
他的微笑里淡淡的傷感:「當年,你也這麼問。我是怎麼說來著?」
明藍的眼淚落到了上揚的唇角上:「你哪有說話,你只是『嗯』了一聲,就算答應我了。」
「嗯……」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現在也一樣——我答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自本章開始入V,首日雙更。謝謝大家一路來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