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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眼底光

  「……也好。」明藍沉吟道。「否則我可能就不能認識一個能把琴彈得那麼好聽的南慶了。」


  南慶笑了一下,有些驕傲也有些矜持,隨後道:「他們確實也為我做了很多。就像是為了某種補償,他給我請來最好的老師來教我彈琴。等我琴技純熟之後,他利用他的資源幫我灌制唱片,開演奏會。甚至還包括我和江淮的相識,也源於我父親的努力搭橋。」


  「怎麼說?」關於這一點,明藍從沒有主動問過。這還是第一次。


  「你大概還不知道,我的父親阮伯雄的經營事業之一便是越南最大的唱片公司。坦白說,如今傳統音樂行業凋零,若沒有他的提攜,我走不到今天。在我二十二歲那年,我在父親的書房偶然聽到他播放的一張碟,裡面的音樂一下子打動了我。」


  「是江淮的『雨聲如訴』?」明藍猜測道。


  「是的,」他說,「我必須承認,那樣的音樂,不僅是當時的我無法企及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依然不及。當年的我,已經小有名聲,免不了年輕自負,可在江淮的音樂面前,就像是種頓悟,我自然而然地便沉澱了下來。


  「我詢問父親那張唱片的來歷。知道那是父親的公司購買了版權,從中國引進越南的。通過父親的牽線搭橋,我開始了和江淮的郵件往來。」


  明藍問:「可是江淮並不像是一個會輕易與陌生人深度接觸的人。」


  「但他身上有著和我共通的兩點。」


  明藍會意,卻不敢介面。


  南慶兀自說了下去:「一是音樂,二是殘障。起初,他的確拒人於千里之外,可後來,他聽了我的專輯,又得知了我的身體情況,這才和我互相通信起來。認識他之前,我只是個單純的演奏者,雖然對自己作曲也躍躍欲試,卻總覺得火候未到。我並不像江淮,是民樂作曲的科班出身,雖有名師指點,到底還是欠缺了許多。所以在最初的創作時,江淮給了我的並不單單是鼓勵,也有許多實際的指導。」


  明藍回憶了一下,似乎是有很多個夜晚,江淮靠卧在床上,戴著專門的打字指套,艱難卻無比耐心地打字。她曾經提議由他口述,她來代勞,卻被他謝絕了。他當時的表情專註而又充滿安寧的幸福,也許,除了與南慶談論音樂的話題,很難在他臉上再找到這樣的光彩了。


  「我以為他對於音樂已經死心了。」她喃喃道,「或許我真的不該毀掉他的二胡。」


  「與其說他對音樂死心,不如說,他是在說服自己對音樂死心吧。」南慶說,「江淮和我不同,我是在失明之後才真正體驗到音樂的美與快樂,音樂是讓我勇敢堅強的存在;而他卻是因為殘疾喪失了演奏音樂的能力,所以在自己熱愛的音樂面前,他反而膽怯了、退縮了。」


  明藍的眼睛亮起來:「南慶,只要他願意,他仍然可以和音樂結緣的是不是?」


  南慶的表情莊重而真誠:「在我心裡,他一直就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音樂家。」


  明藍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南慶,你能常來看看江淮么?」


  他的表情曖昧,似喜非喜:「這是你的邀約,還是你『代』江淮作出的邀約?」他把那個「代」字咬得很重。


  明藍鬆開手,心跳的頻率又開始莫名地加快了:「我……我沒有資格代表他,可我希望你來,因為……」


  「噓!」他制止他說下去,表情變得軟和下來,「停在這裡我會比較高興。」


  明藍低頭擺弄自己的衣扣,不再說話。心裡像是被人用輕柔的羽毛拂了一下,有種奇異的癢感,卻並不難受。


  「我們回去吧,江淮應該起來了。」南慶站起身來,前前後後拍了拍自己的褲子。


  明藍一驚,也立即倉促起身。她竟然和南慶出來那麼久、聊了那麼多!說不定江淮已經坐在餐桌前面,等他們回來吃早餐等了很久。南慶是客,等他是應該的,而她又有什麼資格讓他久候?她怎麼還能在這裡繼續悠哉悠哉地閑聊呢!


  「明藍,可不可以走得慢一點?」


  明藍轉過身去,南慶的表情有著一絲難得的示弱:「我快跟不上了。」他低沉著嗓音道。


  明藍立時覺得抱歉:「我一想到江淮可能在等我們,心裡就急了。對不起!」她心裡著急,腳下就不自覺地加快了,一時忘了南慶看不見的事實。


  南慶說:「是我的問題,對不起。」雖然是道歉,可是他的表情有些冷傲,跟著,他放下搭著她肩頭的手,打開了隨身的盲杖,「我可以自己走,你要是急,就先回去。」


  明藍本能地問了一聲:「你怎麼回去?」


  南慶說:「走回去。」


  ——這個人真是太奇怪了:一會兒像個豁達溫柔的謙謙君子,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鬧小孩子脾氣。可看著他扶著盲杖小心翼翼的樣子,她又頓時沒了火氣,聲音也跟著柔軟下來:「我下次走慢點,好不好?」


  「好。」他倒也回得爽快,伸出手去。明藍輕輕抓過他的手放上自己肩膀的時候,他笑了一下,露出白貝一般的牙齒。


  明藍從他臉上讀出了四個字:非常滿意。她抿嘴一笑,不自覺地搖搖頭,像是對著一個偶爾任性卻本質可愛的小孩,有些拿他無可奈何,更多的卻是包容體諒。


  他們回到別墅的時候,餐桌果然已經擺好了。


  江淮的輪椅停在餐桌的主位。他換上了一身家居便裝,精神看起來好了些。


  「可以開飯了。」江淮朝明藍和南慶望了一眼,對一旁站立的蓮姐說。


  明藍帶著南慶朝著餐桌方向走過去。黎叔為南慶拉開了椅子。


  「早啊,江淮!」南慶一邊摸著桌子邊沿坐下,一邊和江淮打招呼。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


  「江淮,我們……」明藍沒有立即坐下,想先和江淮交代一聲剛才的去向,話還沒說完,便被南慶截住了:


  「我今天一覺醒來突然很想想去海邊看日出,你知道我看不見,這裡的路我也不熟,只好拉著明藍小姐同去了。」他說得那麼自然,「她真是個好心的姑娘。」


  「看日出?」江淮的語氣有些玩味,眉頭微擰。


  南慶道:「雖然我不能真正看見太陽升起,可日出時分的空氣、清晨海邊的風、腳底的浪潮還是能感受到的。小時候我看過日出,剛才在沙灘上行走的時候,我好像依稀回憶起那時彩霞滿天的情形,又紅、又亮、又充滿熱力和希望。」


  「不遺憾么?」江淮喃喃道。


  「遺憾自己現在的失明?」南慶喟嘆了一聲,並未掩飾他的惆悵,「遺憾是有的。可是,又能怎樣呢?我只好學慣用自己的方式『看』日出、『看』浪花,、看『彩霞』,如果連這我放棄,我也得不回我的眼睛,不是嗎?」


  江淮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明藍捕捉到了他心裡頑固堅硬的那一塊有了一絲鬆動,忍不住抓住時機說道:「江淮,只要你肯,我也很願意陪你去海邊看日出,來峴港那麼久,你都沒有看過這裡的海上日出吧?真的很美!」


  江淮迎上了她的眼神,又迅速避開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右手的手指,低頭道:「再看吧。明藍,替我把指套戴上,飯要涼了。」


  他的話讓明藍並不失望,反而有一種淡淡的喜悅。畢竟他沒有對她的提議明確地表達拒絕,而是說了模稜兩可的「再看」。這對於江淮來說,已經是極不容易的事了。她喜滋滋地替他戴好了指套,把餐巾平攤到他腿上。


  她抬起身的時候,長發擦到他的臉頰。


  「謝謝。」江淮輕咳了一聲,表情有些不自然。「吃飯吧。」他右手抓起事先已經抹好果醬的切片麵包,左手的虎口虛虛地按托住,緩慢地送到嘴邊。


  明藍回到座位,把盤中的食物一一向南慶介紹之後,自己才開動。


  「江淮,我有一個邀約,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賞光?」


  「請說。」


  南慶呷了一口紅茶,「下個月初我會在峴港辦一場演奏會。我想請你和明藍小姐一同前來。當然,如果你還要帶別的朋友過來,我也同樣歡迎。」


  去吧,江淮!明藍在心裡暗暗祈願。在沙灘上,南慶說的那番話讓她驚醒:

  「與其說他對音樂死心,不如說,他是在說服自己對音樂死心吧。」


  ——如果江淮的生命里還有音樂作伴,他就不會陷入徹底的絕望孤獨。


  她曾經順從他,毀了他心愛的二胡。可即便如此,江淮依然不自覺地碰觸著音樂:音樂並未從他的生命中真正抽離。而因為有了和南慶的交集,他可以暫時忘記去說服自己——遠離美好到他不敢用殘破的身軀與受傷的靈魂碰觸的音樂。躲在那些郵件的背後,他才能釋放他對音樂的戀戀之心。


  良久,江淮都沒有說話。明藍站起身,走到他的輪椅前伏低身輕言道:「江淮,我想去,我也希望你能去。」


  她用一雙渴盼的眸子緊緊注視著他,手指攀上了他的膝頭,像是若干年前還是少女的時候,心裡彷徨時經常做的那樣。而他也靜靜回望她,眼底有多年未見的柔光。


  「好,我去。」他像是下了某種決心,再次重複了一遍,「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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