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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逐浪花

  一字的浪花在初生的朝陽下閃閃發光。儘管錯過了日出的那一幕,看著這樣富有朝氣的場景,明藍的心情還是很愉悅的。


  南慶放下搭在明藍肩上的手,說:「我想自己走一段。」


  「可以嗎?」


  南慶笑了笑:「就算是你閉上眼睛,心無旁騖的話也可以走一條直線的。」


  他彎下腰,把涼拖拿在手中。真的就這樣筆直地沿著沙灘向前走了。


  明藍也閉上了眼睛,和他並排著,走了沒幾步路,她就睜開了眼睛。


  黑暗讓她沒有安全感,那平時聽來優美的海浪聲,也彷彿成了潛在的危險。


  再看南慶,似乎走得很穩。


  「你試過了?」他問。


  「什麼?」


  「我猜你剛才試過閉上眼睛走。」


  「嗯。」


  「不喜歡?」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便沒立即回答,想不到卻被他搶先了:


  「沒有安全感是么?」停下腳步,把臉轉向她。


  「的確。」總覺得他的眼睛雖然失明,卻能洞悉人的內心,因此她坦白道,「尤其是在這樣空曠的環境。」


  「我剛失明的時候,也是哪裡都不敢去。在自己的房間里都會摔跤呢。」南慶說, 「即使到現在,我也依然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他笑了一下,有些勉強的意味。


  明藍說:「你有沒有想過養一條導盲犬?」


  「整個越南也沒有幾條導盲犬吧?你看過這裡的路況沒有?就拿峴港來說,紅綠燈也很少見。」他拖著腮笑了笑,「我覺得我們也得考慮一下小狗的感受。」


  明藍想了想,還真是!不止紅綠燈稀少,這裡摩托車簡直像海洋,而且開摩托的個個車技高超,她就親眼見過幾百輛摩托車在十字路口從四個方向同時穿行而過卻互不相擾的壯觀。這樣的環境對於南慶來說,無疑是危險的。再回想起南慶說的那句「我們也得考慮一下小狗的感受」,她忍不住也抿嘴笑了。


  奇怪,明明應該是為他感到難過的話題,可看著他輕鬆釋然的表情,她也變得自在起來。


  「那你平時怎麼出門?」


  「我很少出門。」他說,「失明后,我一個人很少去離家超過兩條街的地方。如果真要走遠路,會有人陪著。」他的口氣里雖有遺憾,但依舊坦然。


  明藍回想起和他的第一次見面,問:「那天我第一次在裁縫鋪見你,是去做衣服么?」


  「不是,是去見我的啟蒙老師。」他說,「我彈的第一支獨弦琴曲子,是那家裁縫鋪的店主教的。我剛到越南的時候,眼睛看不見,語言也不通,性格很孤僻。有天我媽帶我去裁縫鋪做衣服,我聽到裁縫鋪內堂的琴聲很好聽,就跑進去聽了。你別看他是個裁縫,可琴技卻是不俗。後來,那個師傅就教我彈獨弦琴。直到現在,沒事的時候我也時常會和他一起練練琴、也彼此解解悶。」


  「你媽媽一定很欣慰。」


  南慶的頭低下來,表情有些凝重:「才不是,她並不喜歡。」


  「為什麼?」


  「可能是覺得,我學了這個之後,就更像一個賣藝乞討的瞎子了吧。」


  明藍睜大眼睛,用一種難以置信又深感傷痛的眼神看著他:「怎麼會呢?你是藝術家!」


  他苦笑了一下:「誰能相信一個失明的人能成為專業的演奏家?何況,那個時候的他們,對我的寄望原本也不是成為一個藝術家。」


  明藍想起昨晚酒會上見過的南慶的父母,當時他們衣著華麗,氣質出眾,一看就是上層階級的人物。她猜測道:「他們一定是希望你繼承他們的事業,對么?」


  南慶的表情耐人尋味。最後,他臉上的情緒彷彿被全部收斂起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很聰明。」


  昨天在宴會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南慶和父母的關係很疏遠,她自然不會去打聽別人的私事,只是心裡自然而然地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產生了一種疼惜的感覺。


  「南慶,」明藍握住他的手說,「如果我閉上眼睛,你能帶我走上一段路么?」


  他的手指在她的指間動了動,最後安靜了:「你相信我?」


  明藍點頭:「信。」


  南慶臉上的神色比之前明朗了些許:「嗯,那你可信對人了。在黑暗裡行路的經驗,本人可是很豐富的。」


  明藍低頭抿嘴一笑。——這個人又會說笑了,證明他情緒恢復得不錯。


  他打開了盲杖,拉著她的手,緩緩地朝前走。


  兩人都很謹慎,也不敢像先前那樣邊走邊說話了。


  明藍摸到了他手指上的薄繭,想必那是他多年練琴留下的痕迹。想來,他目不能視要練樂器,必然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心裡這樣想著,忍不住就在他的繭子上用手指來回摩挲了幾下。只是極輕的幾下,南慶卻敏感地覺察到了:「怎麼了?」


  明藍睜開眼睛看他,他的眼珠在眼眶裡無神地打轉,顯得有些緊張而茫然。


  「沒什麼,就是……就是摸到了你的繭子,嗯……我在想,你練琴一定很認真。」


  他笑了笑:「我們去樹蔭底下坐坐吧,太陽好像有點曬呢。如果你不嫌我啰嗦,我很樂意把我學琴的故事告訴你。」


  的確,陽光已經不是初升時柔和的樣子,曬在皮膚上,已經有了相當的溫度。


  明藍把他帶到椰子樹下,拉著他坐下來。


  「其實,一開始跟著裁縫鋪的師傅學琴,也只是覺得好玩。」他說,「失明之後,許多原本可以做的事都不能再做了,連玩樂也變成一件很困難的事。何況,那時候我剛從中國搬到越南,身邊連同齡的朋友都沒有。所以,學彈獨弦琴,對我而言,不是什麼功課,而是一種解悶的工具。」


  他頓了頓,眉頭略微皺起,而後帶著一絲釋然繼續說道:「後來再大一點的時候,我的琴也彈得有點模樣了,那個時候,我好像進入了另一個恐慌的時期……」


  「恐慌?」明藍抱著膝頭,側過身來對著他。


  「嗯,」南慶說,「我變得不再害怕黑暗本身,而是開始害怕失明這件事會讓我的人生失去存在的意義。我開始思考,自己到底能做什麼,到底有什麼樣的工作可以勝任,如果失去了家庭的庇佑,我能否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明藍問:「那時候,你還沒有決定要成為一個演奏家么?」


  「沒有,」他把手中的盲杖握得緊緊的,直到骨節發白又鬆開,「我的父母曾經要我繼承他們的事業,為此還特地請了老師來教我。你可以想象,我這樣的情況要學習做生意有多困難。」


  「所以你沒有接受他們的安排?」


  「不,我接受了。」他雖然在笑,卻明顯並不由衷,「可是後來他們主動放棄了。」


  「是因為……你不適合做生意么?」


  「我當然不適合,」他說,「但凡有選擇,誰都不會把龐大的生意交到一個看不見的人手上吧。」


  明藍把手搭在了他的膝蓋上。


  他的膝頭動了動:「其實,我能理解他們,再者我自己也不是喜歡做生意的人,學做生意,本意也是為了讓他們高興、讓他們放心。只是,在他們宣布放棄培養我成為接班人的時候,我就覺得,為什麼自己怎麼老是在別人的選擇中被淪為次選?一次一次,被身邊親近的人放棄……」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對你?」隨著南慶的敘述,明藍下意識地攥緊了手,把南慶長褲的膝蓋部位都給捏皺了。


  他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唇,遲疑了一下才說:「你昨天見到的我的母親,其實是我親生母親的妹妹。按照血緣關係,我應該叫她阿姨才對,而我的父親……其實是我的姨夫。」


  明藍沒想到是這樣:「那麼……你的親生媽媽……」


  「過世了。」他倉促地回道,似乎不願多談。


  「你的親生父親也不在了么?」明藍想:若非如此,怎麼忍心把自己年少失明的兒子託付給其他人照料?


  「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他低低地說,「我的阿姨在我母親過世之後,把我接到了越南。那個時候,她被醫生斷定受孕機會很低,所以,她和姨夫商量,收養了我。」


  「他們對你好嗎?」


  「非常好。」他說,「要培養一個失明孩子並不容易,他們還是盡了全力。」


  「那為什麼……」


  「在收養我一年多后,我阿姨奇迹般地懷孕了。」


  明藍一下子從頭到尾明白了。


  南慶說:「我猜你現在一定是用充滿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明藍調轉視線,連放在他膝頭的手也不自然地收了起來。


  南慶倒笑了起來:「你現在是不是在展開你的想象力,想象一個可憐的瞎眼的男孩子,被家人欺凌的樣子了?」


  明藍沒想那麼多,就是覺得心有點痛。


  「哪有那種事。」他說,「其實,他們依然對我很好,只不過,我不再是他們既定的繼承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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