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關於偶然和必然的差異。


  或者說,關於僅僅一次的相遇,這件事本身。


  人們究竟是以什麼標準區分二者呢?


  空氣中交錯飛揚著無數的分子,以摩爾為計量單位。分子和分子毫無規律地相互碰撞,如撞球一般滾來滾去,描繪著複雜的軌跡。在以摩爾為單位的世界里,它們始終維持著平衡狀態,勾勒出一幅相安無事的全員畫像。那麼,對於那些支配眾生的神祇來說,我們這些小人物日日煩惱於人與人的偶然衝突,在他們看來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吧?所以這種偶然到底又算什麼呢?


  佐古芳美看著坐在面前的素昧平生的男子,思緒沉浸在支配世間萬物的世界原理之中。


  「有點不妙啊。我以為『古董?鈴木』的主人鐵定會只身前來呢。」


  「我們也很吃驚呢,鈴木先生說會介紹優秀的除妖師過來,我們覺得肯定是位上了年紀的前輩。」


  咖啡店靠里的座位上,芳美的母親坐在她旁邊,有些手舞足蹈地說著。


  「鈴木先生和我們也有好幾代的交情了,他的拜託我沒法拒絕。不過,我靠這種工作維持生計之事,還請在座各位為我保密。」


  他開玩笑似的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啊,好的,那是當然。」


  「一般別人拜託給我的工作,我都會極力避免跟委託人見面。你看,有太多人認識我這張臉了。」


  「真的呢,太令人吃驚了,對吧。」母親轉向芳美說道,芳美含混地應了一聲,算是回答。


  芳美當然知道,眼前的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人氣演員名取周一。但是不管怎麼說,對於喜歡復古電影、不常看電視劇的芳美而言,他並非她多麼熟悉的演員。昨天,在學生會館和大家討論報告的時候,她才從同屬一個研討小組的朋友口中聽說了他的名字。


  「知道嗎?芳美,聽說理學部那邊最近在拍攝一部電影,名取周一也會來哦。」


  「名取周一?就是那位?」


  芳美所在的大學理學部校舍建於戰前,是頗有年代的建築,據說偶爾也會作為電影外景地使用,真沒想到自己在校期間竟然也能遇上這種事。


  「哪,要不要去看看?說不定還可以找他簽名呢。」


  芳美最終謝絕了朋友的邀請。關於名取周一,她對他那張臉的熟知程度僅次於他的名字,根本算不上他的粉絲。雖說也不是不想親眼見見大明星,但她實在不願承認自己有這種花痴趣味。然而等她回到家打開電視,那張臉就那麼突然出現了。是單播劇的二次放送,名取和女主有對手戲,演技亦相當出色。


  哎,還蠻有型的嘛。


  早知道是這樣的話我就去了。芳美有些後悔,很快又安慰自己,也是因為沒有緣分,放棄吧,於是把這件事趕去了腦袋的角落裡。不管怎麼說,明天還有麻煩的事必須處理。


  外婆去世后,家族會議上,親戚們決定關掉花燈堂。因為首先,大樓的業主想趁機把整幢老化的大樓翻新一遍,付掉租金后,店裡的盈利所剩無幾。其次,也是最重要的理由,沒有人能夠繼承這家店。


  芳美為沒能保住外婆的店鋪感到有些惋惜。親戚中數她住得離那家店最近,小時候也常常跑去店裡玩。外婆看著朝氣蓬勃的外孫女推開店門跑進來,總會站在店鋪深處的長凳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歡迎光臨。」


  外婆這樣迎接自己。店內光線昏暗,卻充溢著七彩顏色。那是由於天井處懸挂著幾隻罩了燈罩的煤油燈。它們都是可供出售的商品,拿掉煤油燈后,彩繪玻璃製成的燈罩可以用來裝飾天井。據說這是外婆的上一代,甚至上上代自然而然將之收藏到店裡來的。從入口旁的窗戶灑入少許日光,經由它們反射,店內便呈現出夢幻般的空間。其中一盞檯燈猶如女王般被放置在最顯眼的位置。以舒緩的線條描繪出植物圖案,大大撐開的傘狀燈罩上裝飾著精雕細刻的玻璃蝴蝶和蜻蜓,堪稱新藝術派的傑作,明明已經拔去了插座,看上去仍有淡淡的光線透出來,如同為這些早已無人使用甚至棄若敝屣的古董注入了新的生機。中國風的陶瓷人偶啊,掛畫上的水墨人物啊,包括那些用途不明的器皿,彷彿都在向人講述著誰的故事,具備如此鮮明的存在感。在還是孩子的芳美看來,這裡便是一處小小的童話仙境。


  古物中往往寄宿著靈魂喲。


  忽然想起從前外婆常常這樣對自己說。無論貴賤,她對這些古董向來愛惜,而且一視同仁。每次來到店裡,芳美的玩伴通常是些無法繼續使用的門把或已經損毀的玩具,而她喜歡和它們玩耍,始終樂此不疲。


  也許是幼年時期的這段經歷,她漸漸對古文物產生了無法言喻的興趣。大學念的是民俗學專業,多半也是源於對古老之物的喜愛之情。


  因此,家族會議上,蜷縮在末席的她差點就要對關掉花燈堂的決議提出抗議,雖然最終她選擇不置一詞。考慮到花燈堂的實際經營狀況,無論對她還是其他親戚而言都太勉強了。


  要經營一家古董店,根據古董營業法規,首先需要向警察局遞交申報書,取得營業許可證明。這種古董商執照,只要不是破產者或刑事罪犯,誰都可以獲取,問題關鍵在於相關的知識儲備。要是有人來店裡出售古董,店主必須當場明確估算出它價值幾何,自己應出多少錢買下它,又應標多少價賣掉它。沒有犀利的商業眼光,是做不成這項買賣的。外婆從小就在店裡當值,又得曾祖父的真傳,相比之下,僅在大學課堂上一知半解地學了點文物知識的芳美,怎麼可能與外婆相比呢?


  因此花燈堂停業已成板上釘釘的事實,店裡的古董也逐一售出,而在此時,店裡發生了一件怪事。


  為了鑒定剩下的相當一部分古董的價格,根據外婆留下的花名冊,店裡請來了不少古董商同行,芳美也被迫作為幫手留在現場,怪事便在這時發生了。


  「哦,這東西是個寶貝哪。真不錯。」


  「這邊的沒寫在鑒定書上,想必很便宜吧?」


  那些人便是以如此「專業」的眼光對古董進行估價,嘴裡說著價值連城的古董固然不少,但一如預想的那樣,半數以上是不值錢的舊物,唯有運去廢品回收站之類的話。總之,該扔掉的統統搬到店外去,叔伯他們剛準備這麼做時——


  忽然響起咔嗒咔嗒的聲音。


  「家鳴?」


  大學課堂上學過的辭彙瞬間閃過芳美的腦海。


  叔伯他們也在剎那間停止了所有動作,以為自己聽錯了,當他們再次搬起古物時,又傳來了咔嗒咔嗒的騷動聲。


  「幽靈啊!」喜歡看恐怖故事的堂兄弟大叫道。


  「嗯,這可不妙哪。」一邊說一邊停止了手上動作的是外婆的好友,「古董?鈴木」店的主人。


  「這是古董在吵吵嚷嚷吧,鈴木先生。」「古董商?好日庵」的主人也附和地說。


  「這種事的確偶爾會發生。大概是古董們察覺彼此就要天各一方了,所以不安分地吵了起來喲。」


  「畢竟是凝聚著一子夫人思念的店鋪哪。」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怪事,叔伯他們這樣想著,打算強行搬出古董,家鳴卻越發厲害,毫不迷信的叔伯們也只好放棄了。


  「那個,現在怎麼辦好呢?」


  「說得也是呢,我有個專攻此道的朋友,不如請他來幫幫忙吧。從先祖那一代開始,我們兩家就已交好,他們是頗有歷史的正統除妖家族。本來這項家傳絕活差點失傳了,最近他又重操舊業,本事可是公認的一流呢。」


  親戚們聽從了古董商鈴木的建議,決定拜託那位大人物前來祓除污穢。而後恰好聽說那位要來這邊辦事,鈴木先生便通知了芳美她們,囑咐她們在那一日要事先開店迎接。


  「哪,芳美,你要不要一起去?」兩天前,母親對芳美說。


  「哎?為什麼我也要去?」


  「你在大學里不就是學的這個嗎?」


  「這個嘛當然也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啦,但祓除之類的功課我可沒學過。」


  「哎呀,就算是鈴木先生介紹的人,萬一被他騙了我們不是很吃虧嗎?你就一起去聽聽吧。」


  芳美的母親是外婆一子的三女兒,雖說已嫁為人婦,但親戚中屬她家住得離花燈堂最近,因此會見除妖師的重任就落在了她的頭上。


  就這樣,芳美在約定的那天,和母親一起坐在咖啡店裡會見了那位手段不凡的除妖師。


  出門前,她酌情從書架上挑了兩三冊與符咒相關的書籍裝在紙袋裡,以備不時之需,又把外婆日記里自己比較在意的地方謄抄在筆記本上,一同裝了進去。剛要走出房間,忽然瞥了一眼穿衣鏡,發覺自己穿得太素凈了。雖然沒有必要打扮得太過於時髦,但既然是與人會面,稍微打扮一下,也不會被看作是裝腔作勢。這麼想著,她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條做成項鏈式樣的純美式護身符,由地錦和紐扣編製而成的網狀圓盤上插著幾根羽毛,這種飾品被稱作「捕夢者」,據說可以捕獲噩夢。隨後她把頭髮梳成馬尾,綁在腦後,不知不覺間有了幾分類似上陣除妖的感覺。


  然而……蜷縮著身體坐在母親身邊時,芳美連咖啡都顧不上喝,只在心底重新回想著。


  為什麼會是這個人?


  眼前的除妖師,便是出演過她昨天才看了的那部電視劇的演員,名取周一。


  「古董?鈴木」的主人為雙方引薦了后,借口要參加一個交易會,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所謂的交易會,是指古董商同行才能參加的市集會。來此之前,母親因為要會見名人,刻意擺開架勢,心緒也很高昂,至於祓除一事,大概怎樣都無所謂了。


  「那個,只要告訴我具體地點,從現在開始我想一個人去做。」


  「哎?但是……」


  「我向來如此。」名取強調說,「放心,祓除也不過是讓人暫時安心而已。只要知道確實進行過祓除儀式就夠了,然後當事人就會覺得有效果。」


  「那樣做的話,什麼奇怪現象都會消失了吧?」母親問。


  「會消失的,我保證哦。話說即便是您,也並非真正相信此事吧?」


  名取會突然向自己發難,一定是因為自己臉上將信將疑的表情吧,芳美想。


  「我,那個……我覺得祓除和符咒是為了維繫共同體平衡才形成的約定俗成的東西。」


  「哦?」


  「這孩子在大學里念的是民俗學。」母親接著道。


  芳美之所以露出吃驚的表情,並非因為不能理解名取的解釋,反而是作為除妖師的他竟然和自己有著相同的見解,這才是令她倍感意外的地方。


  「莫非是上面的那所大學?昨天我還在那裡拍了電影。」


  「我知道,朋友們為此都很興奮。」


  「不是偶然哦。為了接下這片區域的工作,我請他們把需要在附近完成外景拍攝的工作安排進日程里了。」


  有那麼一瞬間,芳美有些混亂,到底是哪邊的工作?名取為了承攬這一帶的祓除工作,所以選擇性地挑了些可以同時進行的演員工作,好像就是這麼回事吧。


  「那麼煩請小姐帶我去現場看看。有什麼疑問我們路上談,我洗耳恭聽。」


  名取不由分說地站起身,迅速拿起收據走向收銀台。


  「啊,那個,請等一下,這次我們來買單就好啦!」


  母親直到最後一刻都想跟去店裡,名取態度強硬地將她擋了回去,和芳美一起朝花燈堂的方向走去。


  路上,名取重新詢問芳美剛才所說的那些看法,她補充道:「祓除和符咒之所以起作用,是因為人們讓自己相信這些東西存在效力,也正因為大家都抱持著這種想法,它們才會有效果,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所謂的約定俗成即是這個意思,事實上共同體的成員是被迫相信它們的,也就是說,祓除和符咒根本就像法律一樣,束縛著人們的思想。」


  「這麼說,你一點兒也不相信有妖怪或靈魂之類的東西存在呢?」


  「我不知道……」


  「那就足夠了,對普通人而言,那樣想會比較幸福。」


  「名取先生相信嗎?明明自己就做著這類工作。」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所以我相信喲。」


  芳美不大喜歡這種語氣,彷彿自己被他故意岔開話題一般。


  「的確如你所說,祓除其實束縛著人們的思想。你應該知道『言靈』這個詞吧?」


  芳美記得上課時老師提到過這個詞。


  「人類的言語里寄宿著靈魂這種說法,雖然僅僅是一種形象的比喻,實際上它們確實擁有束縛人的力量。古時人們把這種力量稱作言靈,我們除妖師呢不過是活用了這個理論罷了。」


  芳美有些感慨,眼前的男子不愧是演員啊,一言一行都那麼具有說服力。


  「可是,名取先生,如果是那樣的話……」芳美毫不退縮,繼續追問道,「如果不把我家所有親戚都集合起來,當面舉行祓除儀式的話,不就沒有所謂的效果了嗎?名取先生之所以提到言靈,不也是為了左右我們的想法嗎?」


  「這個嘛,」名取惡作劇般微笑道,「是商業機密。」


  如此邊走邊聊著,兩人已經來到花燈堂。芳美打開門,引著名取進入店內,名取掃了一眼整個店鋪,發出「啊啊」的感嘆聲。


  「我明白了,從現在開始我將一個人進行祓除儀式。大概傍晚可以結束。」


  因為名取堅持這麼做,芳美也不再強求,把鑰匙交給他保管,並約好傍晚時分再來會合。不如先去哪裡消磨一下時間吧,這麼想著,芳美打算返回車站,恰在此時,一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向她問路。令人驚訝的是,男孩問的偏偏是花燈堂,這到底是怎樣奇妙的際遇呢?


  「花燈堂的話,從那裡右轉,沿著河往上遊走,很快就到了。」芳美一邊指路一邊打量著男孩。他個子不高,身材纖細,目光卻很溫柔,同行的寵物貓圓滾滾胖乎乎的,相當惹人注目。


  「可是,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只是和它有點淵源。」


  淵源?會是什麼樣的淵源?

  「這樣啊……」


  仔細一瞧,他手裡還拿著一封信。哎?不會吧,芳美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最終她什麼也沒問,徑自離開了。不過容她好好想想,男孩手裡的信絕對是之前自己見過的那封,就是那天在花燈堂收款桌的抽屜里找到的外婆寫的回信。


  沒有郵寄,一直安靜地躺在那裡的謎之信件。而它本應毫無困難地被送到收件人手裡。


  後來,還是芳美自己將這封寫給多軌慎一郎的信轉寄了出去。於是,就在前幾日,她收到了慎一郎孫女措辭恭謹的回信。信上說,慎一郎也已不在人世,關於信的具體內容她不是很明白。從回信所使用的新奇別緻的信箋,以及那手漂亮的字體和行文措辭來看,芳美感覺慎一郎的這位孫女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似乎十分喜歡可愛的東西。


  這一定是諸神的惡作劇吧。


  自己給慎一郎先生的孫女回信時,的確有提及花燈堂即將歇業、在那之前會舉行祓除儀式等事,但對方應該不知道具體時間就在今日,偏偏那個男孩會帶著那封信,狀似無意地上門拜訪。不管怎麼思考,芳美也找不到恰當的理由說服自己。


  倘若這世上確然存在支配一切偶然的神祇,是否他的樂趣便是隨意擺布我們這些毫不知情且被命運操控的普通人呢?芳美心底不由得冒出這樣的念頭。


  啊啊,我真是個大傻瓜啊。


  回到車站前,芳美在附近的小路上散步,有些後悔剛才沒有問一問那個男孩。如果當時問明緣由,說不定會發現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現在自己已然明白,那些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實是由數個必然幾經重合而來的「理所當然」。


  想著想著已經來到車站前的公交轉盤附近。原本打算去書店或咖啡店消磨時間的芳美,愣愣地望著擺在書店房檐下這個月最新發售的漫畫雜誌出神,忽然,像是察覺出自己的「失誤」一樣,她啊地大叫一聲。


  芳美打算立刻折回花燈堂,此刻她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向剛才那個男孩確認一下,或許自己真的搞錯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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