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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時候起,我就不時會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似乎那些別人看不見的,便是所謂的妖怪之流。


  比如在斑馬線等紅燈的時候,我忽然看向對面,會發現那裡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但她的臉是綠色的,頭髮長至腳踝,正用一雙因充血而通紅的眼睛瞪著我。又或者是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和同學走著走著就會看見路邊某處民宅的牆壁上有一張臉——那是一張比一般人大了整整三倍的男人的臉,正用它不帶任何錶情的眼睛目送著經過此地的小學生。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一直以來那些東西只有我能看見。明明已經綠燈了,我還膽怯地不敢過馬路,叔叔就會在信號燈下牽著我的手並且訓斥我;每當我指著什麼都沒有的牆壁,堅持說那裡有一張很大的臉時,同學就認為我在說謊。三番五次地發生這種情況后,我才覺得不對勁。看來這個世界上,除了誰都看得見的普通的人和物,還存在著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異形」這種東西。


  起初我以為,對別人來說同樣存在著「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東西」,只是這種事他們從不對外人提及罷了。後來才知道,世界上——至少對那時的我而言還十分狹小的這個世界,那種奇怪的東西的確只有我一個人能看見。當我悟出這點的時候,又恐懼又震驚,並想極力隱瞞。


  然而,不管我怎樣謹慎地隱瞞,看得見的東西就是看得見,而且它們中的大多數還會突然出現,我看得實在是太清楚了,有些傢伙甚至和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由於父母很早過世,我一直輾轉於親戚家,卻常常引發各種矛盾:像是漫無目的地指著一個方向忽然大喊,在沒人的房間里和誰嘀嘀咕咕地講話,若是遇到這樣的孩子,任誰都會覺得毛骨悚然吧。每次搬家,最初那些很是友好的同學,都因為「那傢伙是說謊星人啊」漸漸疏遠我。沒辦法,是我不好。這樣想著,我便盡量不和任何人扯上關係,靜等時日過去。


  總有一天,我會再也看不見那些東西。


  年幼時的我就是這樣,一邊不斷祈求著,一邊任時間流逝,更不必奢談與誰交心了。


  被現在的家人收養后,慢慢地我也能和他人結下深厚的「糾葛」。當時藤原家的滋叔叔和塔子阿姨聽說親戚們輪番推託,便專程來領走了我。他們是心地善良的好人,而我不過是他們的遠親。在這座小鎮上,我也和妖怪建立了深厚的「糾葛」,這大概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與必然幾經重合又共同作用的結果,至今我依然這麼認為。我隨身攜帶著偶然從祖母那裡繼承的遺物,而伺機奪取它的妖怪為此前來襲擊我。逃到神社后,我不小心打破了結界,鑽出來的妖怪恰好和玲子祖母相識,它至今仍舊做著我的保鏢,真身是只雪白美麗如狼一般的強大妖怪,平時基本上以又圓又肥的招財貓形象出現——據本人說這不過是它附身後的容器——於是就這樣,它作為藤原家飼養的寵物貓和我一起生活,我叫它貓咪老師。


  玲子祖母似乎和我一樣,屬於「看得見」的那類人。擁有強大靈力的玲子向她遇到的妖怪們逐個發起挑戰,欺負並擊敗它們后,會讓它們在紙上寫下其名然後收藏起來,以此作為它們臣服於她的證明。這便是契約書「友人帳」,被持有者召喚名字的妖怪絕對無法反抗主人,持有者也因此獲得了支配眾多妖怪的力量。自從我繼承了祖母的遺物友人帳后,妖怪們便絡繹不絕地找上門來,有的想搶走友人帳,有的只是希望我把名字還給它們。貓咪老師和我約定,等我死後,友人帳就歸它所有,作為交換,在此期間它會擔任我的保鏢。可以說友人帳是我和貓咪老師的「緣」之基石,細細想來諸如此類的緣分的種子似乎隨時隨地散落得到處都是。我們偶爾是遠親,偶爾又成了同班同學,偶爾還會在路上閑聊——也許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把這些偶然和必然串連在一起,用心傾聽,或由自己領悟到的東西中衍生出來的,當然,這套理論是我從後面即將提到的某人那兒現學現賣的。


  我便是在這座小鎮上,與人和妖怪不斷積累著一點一滴的「緣分」,並在有生以來終於明白,人和人也是如此構築關係的。有時我會想,也許別人在更年幼的時候就已經這樣做了,也許我和曾經邂逅的人們也擁有同樣的牽絆吧!其實只要用心觀察,這個世界上各個角落都散落著機緣。


  總而言之,現在我終於開始和人結緣,如同剛學走路的幼兒,時而膽怯迷茫,卻也不急不緩……


  傍晚,從七辻屋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多軌。多軌和我同校,是隔壁五班的女孩,也是我在這座小鎮上結識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啊……」


  她和貓咪老師四目相對的下個瞬間——


  「啊——是小貓咪!」


  多軌一邊大叫著,一邊緊緊抱住了貓咪老師。


  七辻屋是貓咪老師中意的豆包店。因為今天我給它買了店裡的新品,紅豆餡里和有熬好的艾草,想要早點回家吃上豆包的貓咪老師就差沒催我了。可惜此刻它被困在多軌的胸前,口齒不清地喊道:「喂,住手!快放開我,你這個——」


  正苦苦掙扎時——


  「啊,對不起,我真是……」


  多軌趕緊放開貓咪老師,把它還給了我。


  無論是我「看得見」一事,還是貓咪老師是妖怪一事,多軌都心知肚明。


  初遇多軌時,她穿著件樸素的外套,帽子壓得很低,帽檐擋住了眼睛,盡量讓自己不惹人注目——也盡量避免別人對自己打招呼,如此小心翼翼地走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當時她正獨自和一個妖怪戰鬥。可那時,對此一無所知的我不小心叫了她一聲,多軌也驚訝地回叫了我的名字,以此為契機,我也捲入了此事,並漸漸對多軌有了些了解。我發現,其實她和這個年紀的普通女孩一樣,喜歡聊天,尤其喜歡萌萌的東西。


  「多軌,你現在要回家了嗎?」看著穿著學校制服、拎著書包的多軌,我問。


  「嗯,在學校圖書室查了些東西,沒想到這麼晚了。」


  「查東西?」


  「嗯,查了些。」


  「話說你帶了什麼在身上啊?」從剛才起就不停用鼻子嗅著什麼的貓咪老師忽然問道,「有妖怪的味道哦。」


  貓咪老師把鼻子湊向多軌的書包。


  「啊,說不定是這個。」


  多軌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比普通信封大些的白色信封。


  「嗯啊,就是這個呢。」


  我緊緊盯著多軌手中的信封,並未發現有何怪異之處。


  「信封里藏著什麼妖怪嗎?貓咪老師。」


  「不好說呢。也許是因為長時間待在妖怪身邊,感染了一些氣息。不過,也只是些許能被我察覺的微弱妖氣而已。」


  「多軌,能給我看看嗎?」


  「啊,好的。」


  白色信封已用裁紙刀漂亮地拆開了,裡面有一張信紙和另一個茶色的信封。難怪白色信封會比一般信封大些。我取出茶色信封,它並沒有封住,上面的封口被精心摺疊了起來。


  「這是?」


  「那是寄給我爺爺的一封信。」


  「寄給你爺爺的?」


  多軌的爺爺憧憬妖怪,一生都在探尋它們。繼承了爺爺慎一郎先生的遺物的多軌,也因為那件遺物捲入了和妖怪們有關的各種事件。


  「事出有因,所以現在寄來了,就寫在那張信紙上。」說著,多軌指了指白色信封里那張嶄新的信箋。


  「裝在一起的那箇舊信封是十多年前寫的了。至於為何沒有投寄而存放至今,是因為最近,信的主人——」多軌欲言又止,改用恭敬的語氣說,「寫這封信的那位似乎去世了,她的孫女發現了這個,特意寄到了我家。」


  「原來是這樣啊。信的內容你讀過了?」


  「嗯,不過看不太懂。」


  「啊?」


  「就像以前的人寫的那種,筆畫都繞在一起的字。」


  「啊,是草書體吧?」


  「就是那種感覺的字,因為我看不懂,就想去圖書室查查讀音,結果又覺得和草書體不太一樣……」


  「是這樣啊。」


  我不知不覺就想看看裡面寫了什麼,又趕緊住了手,擔心要是從這裡忽然躥出什麼,說不定會對多軌造成傷害。


  「夏目,不要多管閑事了,快點回家吧。」


  「在說什麼啊,明明是貓咪老師自己說有妖怪的氣味啊!」


  「我要早點回家吃豆包了。你這麼在意的話,不如把信封帶回去,過後再好好研究一番如何?」


  「呃?啊啊,是哦……多軌,這個可以借我帶回家看看嗎?」


  既然這上面有妖怪的氣息,說什麼也不能讓多軌就這麼帶回去。


  「啊,好的。那封信,要是能夠看懂的話,我也想試著讀一讀,因為是寄給爺爺的,我比較在意裡面寫了些什麼。不過,如果是和妖怪有關,也許還是夏目你們比較看得懂。」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妖怪專用的文字,友人帳就是用這種文字寫成的,說不定這封信里的文字也一樣。


  「要是你看懂了,可不可以告訴我裡面寫了什麼?」


  「我明白。放心吧!」


  「好了,夏目,事情交代清楚了就趕快回家吧。」


  在貓咪老師的催促下,我和多軌道了別,往藤原家走去。


  「貓咪老師,剛才你是不想讓多軌涉險,才說了那樣的話吧?」


  「哈?我為什麼要在意那種事情?就算躥出個什麼妖怪,只要有我在就不用擔心。在你們遇到危險之前,我一定會揍扁那傢伙。」


  「也不是不可能啦,我只是說萬一。」


  一邊吃著豆包,貓咪老師一邊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我拿出信封,檢查了一下內里。萬幸這只是一封沾染了妖怪氣息的古老信件,在我把白色信封帶回來的時候基本上就確定了。私自拆閱他人信件這種事,老實說我有點心虛,但既然多軌把它給了我,那麼我讀一讀也沒什麼吧。再說,本來應該閱讀這封信的人已經過世了。


  多軌慎一郎 大人

  敬啟

  我是經營古董店花燈堂的藤江一子的外孫女佐古芳美。藤江是母親出嫁前的姓氏,一子是我的外婆。


  上個月29號,外婆一子去世了。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我找到了多軌大人寄給外婆的大量信件,它們均保存完好。親戚里幾乎無人了解多軌大人,只知是與外婆交情甚深的友人,因此暫且由我將外婆過世之事向您報告。


  當發現多軌大人寄來的所有信件時,我們都很猶豫是否應將外婆去世的消息告知於您。請原諒我擅自拆閱了信件,信上沒有文字,只在黑色的圓印后並排寫著兩個數字,諸如此類不可思議的信件竟有上百封之多。莫非這是具有什麼特別寓意的暗號?親戚里也有人說,感覺不祥,快扔掉吧。我對此十分在意,決定查閱外婆的日記。


  於是,我發現收到信件第二日的日記里,必然記錄著數字,與信件上的數字也十分吻合。想來外婆只要收到多軌大人寄來的信,就會把其中的數字記錄下來。進一步調查后,我發現數日後,或者數月後,外婆似乎寄出了回信。在我找到的所有信件中,最古老的一封甚至寫於母親出生之前。外婆和多軌大人便是這樣不可思議地互通書信,長達幾十年之久。


  在外婆的日記里,漫不經心地記錄著當日的天氣、膳食甚至包括賣掉的古物。其中,多軌大人信上的數字和「給多軌大人回信」幾個字看上去尤為與眾不同。在我看來,它們對外婆而言一定有著特別的意義。


  此外,還有一件物品與多軌大人的來信保存在一起,便是外婆寫給多軌大人的一封信。裝在古舊的茶色信封里,收信人的名字也寫好了,信封卻沒有封上,因為這封信用奇妙的文字寫成,我們無法參透箇中奧秘。


  我再次查閱了日記,在多軌大人寄來最後一封信的幾個月後,日記里寫著「回信,不用寄出」的字樣,我猜或許就是這個茶色信封吧。外婆似乎將它擱在手邊很多年。


  我仔細想過,多軌大人不再來信,是否因為外婆沒有寄出這封回信,如果真是這樣,或許多軌大人至今仍在等待外婆回信,那麼這封信就更應交由您來處理了。


  因此,我擅自做出決定,在告知外婆去世的消息時,也將這封信一併寄給了您。多軌大人的近況我們一無所知,萬一這封信沒有寄達您本人手裡,而由家人代收,也請代為處理此信。


  唯願多軌大人與外婆的多年交流,能以此形式畫上圓滿的句號。


  敬上

  我覺得這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這位外婆與多軌的爺爺究竟進行過怎樣的書信交流呢。讀了其中的另一封信,就能知道答案嗎?這麼想著,我取出了茶色信封里的那張信紙。


  如多軌所說,裡面並排寫著彎彎曲曲的奇妙文字。


  「如何?裡面有沒有妖怪?」


  貓咪老師吃完了豆包,悠哉地問。


  「沒呢,什麼都沒有哦。」


  這麼回答的瞬間,文字竟然動了起來。


  本來它們只是波濤般蜿蜒起伏,不一會兒那些黑色的文字開始在信紙上空盤旋,然後猛地飛濺開來。


  「嗚哇!」


  有那麼一瞬間,眼前漆黑一片。從紙上跳出來的那些東西,分成兩股沖著我的雙眼飛了過來。


  「怎麼了,夏目?」


  「剛才,有什麼東西進了我的眼睛!」


  我揉著眼睛叫道。


  「在哪裡?給我看看。」貓咪老師看著我的眼睛低聲說,「哦哦,這些傢伙在搞什麼啊!」


  「果然有什麼東西嗎?貓咪老師。」


  「是些細長的像蚯蚓一樣的小傢伙,在瞳孔裡面動來動去呢。」


  「啊?是妖怪嗎?貓咪老師,快幫幫我啊!」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是保鏢吧?而且你不是說過,就算躥出什麼東西,在我遇到危險之前,你都會揍扁它的嗎?」


  「這種雜魚中的雜魚收拾起來就會沒完沒了,你自己想辦法搞定吧。」


  「我自己想辦法……」


  「再說了,這種程度的妖力不會對身體造成不適。如何,痛嗎?」


  除了它們飛到眼前的瞬間有些痛感,現在倒是什麼都感覺不到。


  「視物有變化嗎?」


  我看了看四周,與平時沒什麼兩樣,似乎真的對視力沒有影響。


  「所以說沒有實質性的危害吧。那種小東西放著不管就行了,要是用我的妖力去攆走它們,搞不好反而會傷了你的眼睛。」


  「怎麼可以這樣……」


  即便只是無害的小東西,在得知身體里寄宿著妖怪后,我還是覺得心裡不舒服。


  忽然,我想起了那個人,他的身體里寄宿著蜥蜴形的妖怪。貌似從小時候起就是這樣了,妖怪無害,卻也在他身體里爬來爬去,唯獨不會移動到左足部位。


  「如果只是那種程度的東西,就沒關係啦。」貓咪老師不負責任地說,「話說回來,信怎麼辦?夏目。」


  「啊,是的呢。」


  讀完信以後,文字妖怪退散的地方形成了紅褐色的痕迹,有一部分依然無法辨認,卻現出了由漂亮的楷體字寫就的原貌。


  「哈哈,原來如此。信裡面果然寄宿著文字妖怪啊。」


  「文字妖怪?」


  「如文字所示,由文字怪化而來的妖怪。寄宿在古紙上,模仿人類的字體。你知道有一些動物會把自己的外表和周圍環境同化,以從天敵那裡保護自己吧。這種妖怪和它們是一樣的。」


  「就是『擬態』嗎?」


  原來還有和變色龍、尺蠖一樣的妖怪,我真是服了。


  「文字妖怪不懂人語,也無法閱讀人類的文字,只是模仿著它們的形狀罷了。寄出這封信的主人是古董店的老闆吧?一般古董店裡都有經文,說不定它們就是在模仿那個呢。」


  原來如此,難怪多軌調查后也看不懂了。


  「但是,為什麼在多軌讀信的時候它們沒動,現在卻在我的眼睛里?」


  「我聽說文字妖怪本來就是不怎麼動的,它們耗費漫長的時日緩慢移動,模擬文字的形態。恐怕是對你的靈力有了感應,以為敵人出現,因而受到了驚嚇。」


  只要擁有靈力,有時就會發生諸如此類的事件。小時候我還會感嘆自己的不幸,現在只希望能夠順利應對。但是,果然發生這樣的事時,我還是感覺有些沮喪。


  那麼,來看看文字妖怪退去后的信紙吧。信紙上,○標記後面,用中文數字寫著「十四的九」,後面標註著短短的文字,剛好被文字妖怪留下的污漬遮住了,無法辨識,只能模糊看出「」幾個字。


  「啊呀,貴志。又在洗臉了嗎?」


  下樓去洗手間洗臉時,聽到塔子阿姨這樣問。她知道,每天放學回家后,我通常會先洗臉,然後上樓回房。


  「啊,那個……貓咪老師鬧著玩的時候,灰塵進了眼睛里。」


  不要把責任都推給我啊,身邊的貓咪老師彷彿這麼抗議著,從鼻孔里哼了一聲。


  「不要緊吧?給我看看?」


  塔子阿姨走過來,仔細盯著我的臉,還把下眼瞼翻開看了看。


  「嗯,看不到呢。痛不痛?」


  「啊,一點也不痛。」


  一會兒再讓貓咪老師確認一下,看文字妖怪是不是還都在我的眼睛里。看來從紙上飛出來的這些妖怪,普通人是看不見的。


  「太好了,看來已經沖洗乾淨了呢。馬上就開飯了,去擦擦臉吧。」


  「好。」


  自己會被認為很奇怪吧。不,就算被認為奇怪也沒關係。以前遇到類似的情況,我總是過分遮掩,反而招來懷疑。如今塔子阿姨這種並不熱切的關懷倒是讓我覺出幾分開心。


  結果,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妖怪飛入眼睛里也沒有造成什麼影響。只是,會這麼想是因為我並沒有察覺,實際上異變的的確確發生了。等我徹底察覺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


  在學校就出現過預兆。那時是中午,我在走廊里遇到田沼,他正一個人盯著操場。


  「夏目,那邊……有什麼東西嗎?」


  田沼和我一樣,能感知到妖怪的存在,我們也因此成為朋友。


  「嗯?沒有吧,我什麼都沒看見。」


  「是嗎?那大概是我的錯覺吧。總覺得草叢裡有什麼影子一樣的東西在動呢。」


  田沼不像我能夠清晰地看見妖怪,基本上只能隱約感覺到它們的影子或氣息。


  「喂,田沼,下節是體育課吧。」


  「啊,我馬上來。一會兒見,夏目。」


  同班的北本大聲叫著他,田沼便回了教室。他離開后,我再次看向他指過的草叢,想要確認一遍,可並沒有看到類似妖怪的東西。


  除此之外也沒有發生任何事。像是民宅的牆壁上忽然出現一張大大的臉,信號燈對面站著一個臉是綠色的女人,類似事件都沒有發生。這一天晴空萬里,陽光令人愉悅。大概因為心情平和,漸漸地我一點都不在乎眼睛里寄宿著妖怪的事了。那些細小的傢伙,說不定正如貓咪老師所說,只要沒有實質性的危害就不用煩惱。就在我這麼思考的時候,走到了那條河童常常因為乾渴而頂著它的圓盤躺倒在地的小路上,啪的一聲,直覺自己踩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嗚哇!」


  我大吼一聲,慌忙看向腳下,卻什麼也沒有發現。


  「嘿,這不是夏目老爺嗎?你不覺得這樣做很過分嗎!」


  是河童的聲音,但它在哪兒呢?

  「的確我曾得您多次相助,可我絕不記得自己遭受過這樣的待遇!哪怕是救命恩人,為了尊嚴,我也會同您一決勝負……啊啊,眩暈感又來了。」


  一道鈍重的倒地聲響起,河童依然不見蹤影。


  「喂,夏目,你在玩什麼呢?虐待小動物嗎?別以為不被發現就不算犯罪喲。」


  貓咪老師不知何時突然出現。


  「不是的,貓咪老師,我聽到了河童的聲音,但怎麼找也沒看見它。」


  「什麼?它就在那邊,你竟然看不見?」


  貓咪老師仔細凝視著我的臉。


  「什麼……即便是說謊,也騙……不了……」


  從這奄奄一息的聲音判斷,河童的確就在那裡,像往常一樣圓盤乾涸情緒低沉。可是,現在的我看不見它的身影。


  「貓咪老師,莫非這是……」


  十有八九是文字妖怪的影響。


  「夏目,你過來。」


  貓咪老師打算帶我去八原。在此之前,我先去前面不遠處汲了些水回來,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迅速給河童的圓盤喂水。剛才還在抱怨不已的河童,已經如往日一般對我道了謝,然後不知所終了。


  八原,在貓咪老師的召喚下,小鬍子和中級妖怪它們似乎都聚集在了我周圍。


  「這不是夏目大人嘛,您竟然看不見我們了?這真是天大的意外啊!」


  「天大的意外,天大的意外!」


  「真是有夠丟臉的呢,不過是區區文字妖怪鑽進了眼睛里,竟然就看不見我們了,再弱也要有個限度嘛,不過這樣更加惹人疼就是了!」


  「嗚哇,住手!不要忽然對著我吹氣啊,丙!」


  「這坨矮矮的肉糰子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啊,可謂一點用處都派不上的保鏢是也。」


  「啰唆!高貴如我,怎麼可能去同那等小角色計較。」


  那些因為擔心我而聚集在此的妖怪朋友的確就在我身邊,然而,除了貓咪老師,我看不見它們中的任何一個。說起來,貓咪老師那圓滾滾猶如小豬一樣的身姿不過是供它附身的容器,別人都能看見,即便是現在的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們才會一直對昨日起就發生的異變毫無所覺。


  「夏目,如果是這樣的話如何?」


  伴隨著沉沉的一團煙霧,貓咪老師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之間,我身邊空無一人。


  「貓咪老師,你在嗎?」被不安捕獲,我慌忙出聲問道。


  沉默。


  一輛自行車駛過身邊。


  戴著棒球帽的老爺爺見我孑然一人站在原野入口處,似乎很是驚訝地瞥了我一眼,又騎著車離開了。


  「貓咪老師?」


  「放心吧,我在呢。」


  聽到它的聲音,我才放下心來。


  「快變回原來的樣子吧。只能聽著聲音的話,我沒法冷靜。」


  「那本來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不過是我大隱於市的幻象。」


  貓咪老師一邊抱怨著,一邊砰地變回了招財貓的樣子。


  「即便是那樣弱小的傢伙,直接附體后也會造成一定程度的危害啊,真是有意思極了。」小鬍子說。


  「沒辦法,姑且先去調查一下關於文字妖怪的情況吧。」丙說。


  「可是,這件事還是不要讓別的妖怪知道的好。」


  「要是知道夏目看不見了,它們說不定會跑來搶奪垂涎已久的友人帳呢。」


  「這件事我們幾個都要保密啦。」


  「保密,保密。」中級妖怪們說。


  本來我還為看不見妖怪煩躁不安,此時心底悄然湧出了感激之情。


  從八原回家的路上,我一邊和貓咪老師往回走一邊思考。


  如果從此以後就這樣看不見它們的身影了呢?


  從前,我遇到過一些失去了靈力,變得再也看不見與自己心靈相通之人的人。那是我與貓咪老師它們結識之後的事,當知道原來這樣的情況也是會發生的,我感到十分恐懼,內心深處如同被什麼緊緊掐住了一般。


  「你在想什麼?夏目。」


  「沒有,沒想什麼。」


  「你一定又在想,文字妖怪吸食了你的靈力,在你的眼睛里大肆繁殖,然後擴散到全身了怎麼辦之類毫無益處的事吧?」


  「我才沒有這麼想!請別危言聳聽好嗎,貓咪老師。」


  我的確沒怎麼想象過如此糟心的情況,雖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過。現在只是看不見妖怪,如果有一天變得連聲音也聽不到,氣息也無法察覺了呢?

  如果我喪失了感知妖怪存在的能力,它們就不會再為這樣的我費心了吧?貓咪老師也許會……從我這裡奪走友人帳,然後不知消失到哪兒去吧?因為對那些前來拜訪的妖怪,我再也無法歸還它們的名字。不會被妖怪所累的日子,本是我從小時候起就不停渴求之事,然而為什麼,現在想起這個或許就要實現的心愿,胸口會寂寞得發痛呢?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光線微暗的房間里——有壺和盤子、掛畫、陶瓷人偶、掛鐘,還有古物散發的無處不在的霉味。不可思議的是,整個店鋪都被七彩顏色包裹著,最深處擺著一張收款桌。


  一位老婆婆正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剛寫好的書信,也許就是那封寄宿了文字妖怪的信。老婆婆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把信裝進寫有收信人地址的信封,就在她準備用糨糊把口封上時,手卻一頓。老婆婆嘆了口氣,把沒有封口的信封塞進了抽屜里。


  突然,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奇異光線灑滿了店鋪,周圍的古董器具彷彿對老婆婆的嘆息有所感應,紛紛騷動起來。沒有通電的煤油燈散溢著溫馨的光輝,人偶的影子輕輕起舞,像在安慰老婆婆一般,古董器具們開始舉辦屬於它們的舞會。然而老婆婆對此並無所覺,閉上眼沉浸在回憶中,不多時便淺淺地睡去。


  已經持續三天看不見妖怪了。八原的妖怪似乎很好地為我保守了秘密,河童也心領神會,並未對任何妖怪提起此事,因此我沒有遭到其他妖怪的襲擊。幸運的是,文字妖怪尚未在眼睛里繁殖,且沒有帶來更多麻煩。我依然自由,甚至稱得上太平度日,只是十分在意夢中所見的一切。


  「說不定,那些文字妖怪想要回到老婆婆的店裡去呢。」前來彙報調查結果的丙說。


  之前我曾拜託她幫我調查文字妖怪的情況,遺憾的是並無成果。文字妖怪寄宿於人類眼中這種案例真是聞所未聞,遑論將它們趕出來的方法了。


  「原來如此,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啦。夏目,要去那家店鋪看看嗎?」


  貓咪老師這次出乎意料地積極,大概也是因為實在看不下去我這種不倫不類的狀態了吧。


  第三天,放學后我叫住了多軌,把信還給了她。為免她擔心,我大概講述了一下文字妖怪的事,並未提及它們飛進了眼睛里。看著文字妖怪退散后的信紙,多軌非常驚訝,面對那些顯現出來的能夠閱讀的文字,她的開心顯而易見。只不過,數字的意義依然是個謎。


  「謝謝你。雖然不懂那些數字的含義,但是我想,這封信對爺爺來說一定很重要。」


  「還有,關於信上提到的那間叫作花燈堂的古董店。」


  「嗯?」


  「寄來這封信的佐古芳美小姐現在住在別的地方,至於古董店,它還在那兒嗎?」


  「啊,你是說那家店嗎?為什麼這麼問?」


  「就是有點好奇,想去拜訪一次看看。」


  「哎?」多軌驚訝地盯著我的臉,好一會兒才答道,「那你要快點去才行,那間店就快沒了。」


  「哎哎?」


  「我曾給那個人回了一封信,感謝她寄來那封寫給爺爺的信,而且我覺得必須告訴她爺爺已經去世的消息。然後昨天收到了她的回信,信上說,家族會議上大家一致決定關掉那家店。」


  「這樣啊……」


  「據說是因為無人繼承,店鋪所在大樓的業主想改建整幢大樓,只等祓除完畢立刻動工。」


  「祓除?」


  「嗯?」


  「祓除是針對什麼?」


  「誰知道呢?大概因為是古董店吧,要徹底摧毀或是做些這樣那樣的事。」


  原來如此,這麼想著心裡卻有點不舒服。古董店每逢停業都會進行祓除嗎?

  「如果夏目要去的話,我幫你通知芳美小姐吧?」


  「啊,不用……」


  即便多軌幫我通知了對方,完全就是陌生人的我恐怕也很難講清拜訪的理由。總不能說,飛到我眼睛里的妖怪想回到那家店裡去。於是我岔開了話題,只說自己一時興起想去看看,沒有必要特意告知對方。


  「我想再找找爺爺的遺物。總覺得別處一定還有同樣的書信。」


  多軌握了握拳,一副下定決心的模樣。她的爺爺慎一郎的遺物大量散佈於閣樓和倉庫里,不是說找就找這麼簡單。


  和多軌道別之際,她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


  「啊還有,如果要去花燈堂,我還是先把這封信交給夏目。這裡面寫著地址。」


  說完,又把茶色的那個信封還給了我。


  「啊,好的。」


  我沒想到,此時若無其事收下的信封,卻在日後招來了不小的誤會。


  總之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我決定帶著貓咪老師去拜訪花燈堂。


  店裡肯定是進不去了,至少從外面往裡瞧瞧也不錯;也不太期待眼睛里的文字妖怪會充滿懷念地飛出來——我差不多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前去的。


  從車站出發轉乘急行電車,經過幾站後下車,那家店便在附近了。這一帶是地域廣闊的市中心,有大學,學生很多。意外的是,離我家並不遠,十點多出發中午之前也就到了。記不清什麼時候問過滋叔叔,以前沒有直通這座城市的公路,即便乘坐電車,也必須繞很遠的路。因此,這裡的大學生基本上選擇租房。


  被貓咪老師纏得沒辦法,只好在車站前的烏冬麵店吃了早午飯,然後根據茶色信封上寫著的地址,一邊走一邊尋找那間店鋪。這座小城的北邊是迎面而來的高山,南側是直通大海的廣闊平原,站前廣場北側比較繁華,半山腰有座由來已久的神社,參道兩旁是早先開拓出來的小鎮。大學建在山丘上,古老的教學樓能俯瞰整座小城。走出車站大樓能看到公交車轉盤,五條公路呈放射狀向四周展開。


  在車站旁的派出所,我查了查地圖,再次確認了地址,之後朝沿著鐵軌往西北邊延伸的商業街走去。大概是面向學生開設的商業街,這裡二手書店、文具店、時髦的咖啡店鱗次櫛比,花燈堂距此有點距離。途中,每當我們和小孩子擦肩而過,他們都會對著貓咪老師噗噗地吹氣,或者指指點點,為此貓咪老師情緒大受打擊。


  「喂,夏目,我要回去了。你就自己去那個古董店吧。」


  「不要這麼說,快陪我去啦。我會買七辻屋的豆包作為謝禮的。」


  接連轉過好幾條主道后再拐進細長的岔路,差不多就是這附近了吧?我正在確認信封上所寫的地址,一個女子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那個,不好意思。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一家叫花燈堂的古董店?」


  「哎?」女子十分吃驚地回頭看著我,「花燈堂的話,在那裡左轉,沿著河向北走就到了……」


  或許是大學生吧,她的長發紮成馬尾,胸前佩戴著純美式風情的羽毛飾物,牛仔褲洗得有些褪色了,手裡拎著書店的紙袋。乍一看並不起眼,卻自有一股優雅的品位。


  「但是,那家店已經……」


  「啊,我知道。只是和它有點淵源。」


  「這樣啊……」女子看著我,露出訝異的神色。當瞥見我手裡的信時,那表情好似想說些什麼,最終也只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好了,夏目,我們也快走吧。」


  按照那位女子的指引,轉個彎后道路盡頭便是一條小河,河濱路上綠柳搖曳,沿著南北方向一路蜿蜒,令人心曠神怡。貓咪老師不知怎的忽然發現河對岸甜品店的店招,立刻就想衝過去,好不容易制止它后,我們沿著河逆流而上。商業街被遠遠拋在身後,沿路已是普通的民家。花燈堂應該就在其中某一處了吧。


  剛走到店門口,貓咪老師猛地止步,小聲叨念道:「嗯嗯,有種不好的預兆哦,夏目。」


  「怎麼了,貓咪老師?」


  「裡面有不太對勁的東西。」


  「是妖怪嗎?」


  「嗯,看你怎麼想了,或許是比它們更糟糕的呢。」


  站在店門口,可以清楚地看見門上懸挂著「休業中」的招牌。然而聽著店裡的動靜,又分明是有人的樣子。


  「到底是誰在裡面,貓咪老師?」


  就在這時,店門緩緩地打開了。看清從裡面走出來的那人之後,我吃驚得無以復加。如果說所謂的緣分就是指無數個偶然的排列組合,那麼毫無疑問我同面前這人實在是緣分匪淺。


  「哦呀?夏目。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呢。」


  那張帥氣的臉此刻正爽朗地微微一笑。我仰起頭,大聲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名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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