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陳霂掃視眾人,他面上並無將要登上大寶的喜色,現在高興還為時過早,即便有一天當上了皇帝,想著邊關四府不在自己掌握之中,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安眠。
這便是代價。
他道:「文書由沈先生來擬……」
「不,由我來擬。」燕思空不容置喙道,「擬完后,我會送於你們查驗。」
沈鶴軒道:「也好。」
燕思空看著沈鶴軒:「這許是你我最後一面了,望沈兄珍重。」江山,就交給你了。
沈鶴軒深深地望著燕思空,恍然間想起了當年倆人一同秋試的畫面,那時他們年輕而意氣風發,懷著一腔報國的熱忱,想要轟轟烈烈地幹上一番青史留名的事業,十數年宦海沉浮,經歷過這些腥風血雨,他甚至有些記不起當初的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
他心中一陣酸楚,此時有多少恩怨異議,也懶得提起了,只輕輕頷首道:「珍重。」
燕思空也用力地看了沈鶴軒一樣,才輕扯韁繩,想要調轉馬頭,陳霂卻叫住了他:「先生。」
燕思空頓住了。
「我想單獨與你說幾句。」
封野冷道:「不行。」
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不必擔心,狼王先回城吧。」
封野遲疑了一下,他眼含警告地瞪了陳霂一眼,與元南聿一同向後退去,停在遠處等著燕思空。
沈鶴軒亦揮動馬鞭,駕著車輦退回了軍陣之中。
燕思空與陳霂坐於馬上,面對而立,沉悶而詭吊的氣息在彼此之間流淌。
「先生後悔過嗎?」陳霂突然問道。
燕思空笑了:「你指哪一樁?」
「與我有關的。」陳霂靜靜看著燕思空的眼眸,「可後悔教我,可後悔助我,可後悔背叛我。」
「我這輩子想要後悔的事太多了,但後悔亦於事無補,所以我便決定什麼都不後悔。」
「人當真能無悔嗎?」陳霂嘲弄道,「我猜你定是很後悔,不遠千里去雲南助我這個廢太子,如今你心愛的狼王,要把你們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讓給我了。」
燕思空抬頭看著天,此時是春日的午後,涼風徐徐,天高雲淡,他道,「你安插的內奸泄露了封野的行軍路線,他中伏那一天,我夜觀星象,有紫氣微茫於西南,我以為是封野,如今看來,是你啊。」
陳霂沒有說話。
「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燕思空平靜地說,「若我當時不扶植你,封野起兵名不正言不順,必遭藩王圍剿,你們是互相成就。」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陳霂攥緊了馬鞭,「如果沒有封野,你便會全心全意為我。你我曾約定,我做皇帝,你做宰輔,復興大晟江山,你可還記得?」
「我什麼都不曾忘過。」燕思空道,「我也曾真心希望你當皇帝,可惜我早該看清,你並非能任人擺布的傀儡。」
「封野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陳霂陰沉地笑著,「但至少現在,我把皇位從他手裡搶了回來。」
「希望你得到了你想要的,還能記得我曾經對你的教誨,記得如何為君,如何用人,如何治國,如何安民。」燕思空沉聲道,「要多聽沈大人的諫言,他是真正的社稷之臣。」
「你可知我年少時,沒有一天不幻想做皇帝,只有貴為天子,才能讓人不敢再欺辱我母子二人。」回想起不堪地過往,陳霂眼中難掩恨意,「父皇不願意我做皇帝,很多人都不願意我做皇帝,我便想,有朝一日我定要做皇帝,還要做永為後世讚頌的聖主明君,我要讓天下人、讓後人,都看到,我陳霂,天生就是帝王之才!」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好,我會在北境看著你,看著你為百姓帶來太平盛世,可如若有一天,你也變成了一個沉迷聲色、寵信奸佞的昏君,那你的下場,未必比你父皇好。」
陳霂看著燕思空的眼睛交織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微微一笑:「先生,你知道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誰嗎?」
燕思空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不是父皇,不是封野,是你。」陳霂的嘴唇輕顫著,「當你,一把火燒了我的糧草時,當你在我和封野之間,總毫不猶豫選他時……母妃死後,你曾是這世上我最喜歡、最信任的人,於是我最恨你。」
「所以,你要用我弟弟報復我嗎?」燕思空寒聲道,「你可知你膽敢對他不利,哪怕是碰他一根手指頭,宣化至京師,急行軍十日可達。」
陳霂低低笑了起來,那笑聲令燕思空背脊發寒,他道:「先生放心,我定會好好招待他,我要讓你每一年的秋收過後,都提心弔膽地看著他南下入京,再輾轉反側地等著他回去,想著他在京師是否危機四伏,與你一樣度日如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道哪一天,他就再也不能回到你身邊,哈哈哈哈哈——」
燕思空的面頰抽動著,他不怒反笑:「便如同你一樣,坐於龍椅之上,卻時時要提心弔膽地北望,不知道哪一天,封家狼旗就會再次招搖在你的王畿。」
陳霂含笑道:「不愧是我的先生。若今生今世,你我還能再見,那必然有一個人,是淪為階下囚。」
燕思空頷首:「不錯,所以此生最好不見。」
陳霂深深望了燕思空一眼,勒緊了韁繩,馬兒在原地輕踩著,他垂下了眼帘,調轉馬頭而去。
「霂兒。」
陳霂渾身僵硬。
燕思空看著陳霂的背影,眼前浮現了那個躲在他懷中哭泣的可憐少年,他心中一緊,感慨萬千,不覺叫出了這兩個字。
陳霂顫抖地回過了頭來,眼圈赤紅。
「你可知,皇帝為何要自稱『孤家寡人』?」
陳霂的薄唇嚅動著,說不出話來。
「待你坐上皇位,便懂了。」燕思空最後看了陳霂一眼,決然地調轉馬頭,撇下了最後一句話,隨風飄進陳霂耳中,「好自為之。」
——
回到廣寧后,燕思空想與元南聿談一談,但元南聿似是有意逃避,以軍務為由匆匆走了。
於是燕思空回到房內,開始草擬相關的文書。
深夜,一直伏案苦思的燕思空,耳邊突然聽到了敲門聲。
「進來。」
門被推開了,封野踏入屋內,一名婢女端著飯菜隨後走了進來,將托盤放在桌上,欠了欠身,就沉默地退下了。
燕思空解釋道:「我在寫……」
「我知道你在寫什麼。」封野冷哼一聲,「陳霂肖想皇位二十三年,不差這幾天,別寫了,把晚飯吃了。」
燕思空放下了筆,起身走到了桌前,封野便坐在他對面,靜靜地看著他。
燕思空吃了兩口:「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封野輕聲說,「我想看著你吃。」
燕思空有些食不知味,也許是這些天發生的變故太大,也許是他心裡還想著那文書怎麼寫,也許只是因為封野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快速吃完了一碗飯,燕思空實在有些咽不下去了,他抬眼看著封野:「我吃飽了。」
「吃得太少了。」封野瞄了一眼飯菜,不滿道。
「今日不太有胃口。」燕思空放下碗筷,單刀直入地問,「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封野凝視著眼前人,目光赤——luo,也直白道:「今夜我想留宿。」
燕思空眨了眨眼睛:「你的傷還沒好。」
「我不做什麼,只是想和你一起睡。」
燕思空頓了頓,點了點頭。
封野看著燕思空局促的神情,苦笑一聲:「服侍我就寢吧。」
燕思空起身,將坐在爐上的熱水倒入盆中,燙濕了布巾,擰乾,伺候封野擦手、擦臉。
燕思空握著封野的手,仔細擦拭著每一根修長有力的手指,而後那些手指不自覺地絞住了自己的,燕思空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交纏的十指,便像是他們的命運一般,盤根錯節,難以分離。
他已經不再抗拒命運,因為他用半生抗拒過,敗得一塌糊塗,如果說與封野糾纏終生也是他的命,他是否應該順服?
就算不順命,也該順狼王為他守住的家鄉、放棄的江山。
「伶牙俐齒的燕大人,此時連話也不會說了嗎。」封野抬頭看著他。
燕思空用嘴角牽出一抹淡笑:「我為你更衣。」他抽回手指,放下布巾,為封野寬衣除履,又小心將他的腿抬到了床上。
封野坐在床頭,看著燕思空擦了手臉,脫了外衣,著裡衣來到了床邊。
倆人對視了一眼,同寢一榻,像是在百年之久前,年少時那些甜蜜的過往,仿若發生在別人身上,曾經那樣的親密,卻如今相顧,大多無言。
封野心中酸澀,他朝燕思空伸出了手。
燕思空回握住他的手,躺在了他身邊。
封野緊貼著燕思空,呼吸有些沉重。
燕思空開口道:「你今日騎了馬,傷口可有反覆?」
「沒有。」封野頓了頓,小聲說,「你如今是否只關心我的傷?」
「你差點就沒命了,這傷豈能小覷。」
封野抓著燕思空的手,放到了胸前:「你摸摸看,我的心臟還在跳著,跟從前一樣。」
燕思空將手背貼著封野的胸膛,感受著微微的顫動,身體不自覺地放鬆了下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仔細養著吧。」
「當然。」封野低笑道,「我恨不能馬上就好。你就躺在我身邊,我腦子裡全都是你赤——shen的、情迷的誘人模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要你。」
燕思空剛剛放鬆的身體再次緊繃起來。
「但我知道。」封野小聲說,「你還在抗拒我。在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后,你留在我身邊,僅是在付我守衛廣寧的『報償』。」
燕思空沉默著。
「我常常回想我對你做過的那些……那些事,我想著,若有人那樣對我,我定也是,一生都無法原諒。」封野啞聲道,「空兒,我還能看到你的真心嗎?」
燕思空倒吸一口氣:「封野,這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夠盡善盡美,每個人都是『不足』的,何必執著。」
「那便不去爭取了嗎。」封野緊緊握著燕思空的手,像是身邊人會消失一般,「我想要的,我就竭盡全力去要,足一分,是一分。」
燕思空心裡憋悶得不知該如何回答。
封野為了他,放棄了這世上幾乎沒有幾個人能夠放棄的東西——至高無上的權力,他震撼,他感激,他可以拿命去做這「報償」。
可他唯獨拿不出一顆毫無芥蒂的真心,不是不想,是不能,好比一個人一次又一次被火灼了手,哪怕那火真的不燙了,他也無法毫不猶豫地伸手。
封野是他一生唯一愛過的人,但他再也放不下對這個人的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