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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新編史一案,在一個尋常的早朝上始生波浪。


  昭武帝看了蔡中繁的奏章,常年沉溺享樂、疏於朝政的他,勃然大怒,當堂質問王生聲。


  從蔡中繁的奏章送達內閣,已經過去了三日,這看似平靜的三日,其實不知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


  京外官員所上奏的摺子,需逐級送遞,進京后先入內閣,由閣臣票擬出意見,一同呈達御前,勤勉之主當每日批複奏章,通常要充分考慮票擬的內容。同時,設司禮監秉筆太監五名,輔助皇帝處理政務,而經由皇帝或秉筆太監批複后的奏章,最後,還要交由司禮監掌印太監做最後的批紅,方可生效、執行。從內閣至司禮監,奏章的命運其實只由皇帝一人定奪,可當人主如昭武帝般惰怠,幾乎不怎麼看奏章時,司禮監掌印太監作為二十四衙門第一宦官,則必然坐擁主理朝政的大權,也正因為此,多年來彈劾謝忠仁的奏章多半石沉大海。


  因此,這封矛頭直指王生聲的疏奏,能夠被昭武帝看見,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驚心動魄的細節。


  而燕思空一開始策劃此事,就有信心將事態擴大,因為蔡中繁曾經是吏部功考司主事,經他之手提拔的官員遍布朝野,儘管他現在失勢了,但名望尚在,何況閹黨廣播仇怨,有如此好時機對付他們,自然一呼百應。


  這封疏奏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筆誤有意無意尚且不論,新編史已經印製千冊,發往各地及海外邦國,昭武、武昭這般顛倒錯漏,極為諷刺,必遭天下人恥笑。


  聽說早朝之上,王生聲和霍禮臉色青白,跪地告罪、辯解,昭武帝許是考慮到倆人均是閣臣,雖然極為不滿,但未當庭問罪,而是下令徹查此事,追回所有已發出的史卷,重新審核。


  早朝之後,翰林院所有官員均被禁足於文淵閣內。大部分人不明所以,議論紛紛,只有燕思空和沈鶴軒端坐於案牘之前,神情肅穆,一言不發。


  昭武帝尚未動用三法司,而是先派了于吉來調查那一章主筆何人,審核何人,很輕易便查出了劉釗林、燕思空和沈鶴軒三人,還有另一名叫林粵的小文書,作為那一卷的資料收集人,也被牽扯了進來。


  四人暫未被下獄,只是那一日,輪番接受了盤問,將事情徹底縷兩個清楚。


  劉釗林被分配到這段年份,林粵協助其研讀史料,劉釗林主筆,燕思空複核,沈鶴軒三核,霍禮總審,王生聲主持,此案所需負責之人已清晰明了,可究竟該受何種責罰,才是這件事的關鍵。


  不難想象,此時謝忠仁等正在為王生聲求情,而對立一派必然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良機,畢竟王生聲為人謹慎,多年來首次露出了尾巴。


  燕思空雖然一手造就了今日的局面,但事態的發展,他無法參與,甚至無法第一時間得知消息,只能聽憑發落,此時他跟其他人一樣忐忑難安,卻非害怕,而是事情不由自己掌控時的焦慮。


  于吉將其他翰林均放走了,只留下了涉案的幾人。


  顏子廉客氣道:「於公公,這幾人要如何發落?總不能一直將他們留在文淵閣里。」


  于吉笑了笑:「顏閣老,陛下一是派我來查,二是未將他們下獄,便是留了餘地,陛下也未明示,放歸家中總不合適,不如就暫時羈押在此吧。」


  「這……」顏子廉頓了頓,轉而道,「於公公,可否讓我親自審一審他們?」


  于吉微微皺了皺眉,似乎一時拿不好主意。


  這于吉是司禮監提督太監,御前太監第一人,主管皇帝的衣食起居,和宮中所有禮儀事務,雖然不如謝忠仁那般獨攬政權,但因為深受皇帝信賴,連謝忠仁也不敢得罪他,他不參與黨派鬥爭,極難籠絡。


  顏子廉拱手道:「既然公公決定將他們暫時羈押於閣內,那就也算得上是我翰林院的內務。」


  于吉回禮道:「閣老請便吧,但只可一個一個審。」


  「多謝於公公。」


  顏子廉深邃的目光掠過沉默的眾人,最後,落在了燕思空身上,「思空,你隨我過來。」


  在場之人皆是略有不解,燕思空既不是主筆,也不是主持,這不上不下的一個人,顏子廉為何第一個要審他?


  他們只當顏子廉偏愛燕思空,也未多想,只有沈鶴軒面上浮現了疑慮的神色。


  顏子廉把燕思空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燕思空大幅躬身,然後跪了下來。


  「讓你坐你就坐。」


  燕思空頓了頓:「謝老師。」他站起身,坐在了椅子里。


  「如今情形你大致也知道了,皇上向來優柔寡斷,此時謝忠仁定然在為王大人求情,王大人多年來也算恪盡職守吧。」顏子廉不屑地哼了一聲,「雖然並無大用,但是皇上念在過往情分,說不定會大事化小。」


  燕思空拱了拱手:「老師說得有道理。」


  「我怎麼見你並無喜色?」顏子廉眯起眼睛看著他,「難道你不希望自己被從輕處罰嗎?」


  燕思空平靜說道:「學生自然希望我們被從輕處罰,但學生以為,若陛下當真在謝公公的勸諫下大事化小,這事卻並不會小事化了,從輕處罰王大人,必然要從重處罰我們。」


  顏子廉點了點頭:「你能想到這一層,不錯,那麼你以為,此事應該如何解決?」


  燕思空抿唇不言,而是靜靜地看著顏子廉,半晌,才道:「學生不敢說。」


  「你有何不敢說?」顏子廉挑起了眉毛。


  「老師信不過學生,學生自然不敢妄言。」


  顏子廉眯起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燕思空站起身,而後鄭重跪地:「王大人作為次輔,多年來在閣內與老師掣肘,相信老師並不願意見到王大人輕鬆脫罪。」


  顏子廉低低地「嗯」了一聲:「說下去。」


  燕思空深深地望著顏子廉:「蔡大人的疏奏是如何躲過司禮監的爪牙,最終被皇上看到的,相信老師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顏子廉輕輕摸了摸白須,面色嚴肅,他瞪了燕思空一會兒:「繼續說下去,我想聽聽你的妄言。」


  燕思空低下頭:「學生不敢。」


  「說。」顏子廉一拍案,「你還要不要你的前程?」


  燕思空悄悄勾了勾唇角,再次抬起頭,鄭重道:「那學生就直言了。相信這三天時間,老師和同僚們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讓蔡大人的疏奏不至石沉大海。如今此火燒得正旺,若不趁此時添柴,定會悄無聲息地熄滅,我等區區七品芝麻官,就會分攤此案的罪責。」


  顏子廉點點頭,眼中浮現激賞:「那麼,該怎麼把這火燒得更旺?」


  「王大人為官多年,連我都知道他貪墨、賣官之事,想必老師與同僚們更加熟悉,此時陛下正厭惡王大人,是彈劾他的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只要將他過往之事一一上達天聽,這編史錯字就顯得不那麼嚴重,到時老師與諸位大人再為我等求求情,方才真能大事化小。」


  顏子廉低低笑了笑:「思空,你始終是個明白人。」


  「老師過獎了,學生不過想要自保罷了。」燕思空道,「況且,學生能想到的,老師必然也早已想到了。」


  「不錯,此事已經在我等的運籌之中,若能除掉王生聲,對閹黨將是一個極大的打擊。」


  燕思空心中一喜,顏子廉能對他說這番話,證明他已經開始接受自己進入更深一層的權利網。


  「你們都是我的學生,我自當儘力挽救你們,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老師請問。」


  顏子廉突然將身體前傾,一雙灰褐的眼眸深深地盯著燕思空,那目光老道而犀利:「你……是當真沒核出來嗎?」


  燕思空微微一怔,而後雙手伏地,顫抖道:「學生是真的沒有核出來。」


  顏子廉坐直了身體,輕聲道:「好吧,你暫退下吧。」


  燕思空心中緊繃的弦稍松。


  顏子廉太聰明通透了,在這樣的人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機,無異於鋌而走險,可正因如此,這個人才是值得他投注的。只是,他必須更加小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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