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和父親說那過去的事情
初八的火車票回燕京,初七下午,方離原又來到了廠裏。
再次見麵,父親沒有表現出驚詫,似乎對方離原的到來有所預料。
“嘿嘿,我算好了,你還會回來的……”
父親係著圍裙,方離原最愛吃的醬肉餘溫尚在,屋子裏有了過年的味道。
“你咋會知道的?”方離原好奇地問道。
“你很久都不回來了,突然回來,是有事吧?年前啥也沒說,就和你媽走了,我覺得你應該還會來。知子莫如父嘛,嘿嘿……”
“咱倆能喝點酒嗎?爸!”
記憶中,父親是個循規蹈矩到乏味的人,所有可能沾染成習的東西家裏都不會有,父親更不會允許他們兄弟去觸碰。
遇到節假日,廠子裏很多家庭都喜歡親朋好友聚在一起打打麻將,輸贏無論,隻為熱鬧。方離原的家裏則絕對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在父親的眼中,麻將和撲克都屬於賭博的範疇。
煙酒更是大忌,煙也就罷了,百害無一利,酒也是家裏的禁品,甚至連啤酒都從來沒在家裏出現過。
父親是個純粹的人,也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同事或者領導,如果喜好煙酒,那也就很難再入父親的法眼了。
老王廠長原本應該是很欣賞父親的,不然父親也不會有早些年的躊躇滿誌。可惜,老王廠長既是煙酒行家,還是麻將愛好者,漸行漸遠也就不足為奇了。
對於父親近乎病態的潔身自好,就連身為人民教師的母親都是深惡痛絕。
在印象中所有父母之間爭吵的最後一次,母親說父親有心理疾病,因為自身鬱鬱不得誌,而對社會采取了消極的抵製和報複。
母親的描述帶有很強的專業色彩,想必是認真研究過的,因此,方離原一直都是信大於疑。
或許是被母親的論斷深深地傷害了,此後不久,父親便提出了離婚。
聽到方離原所謂喝點酒的提議,猶疑半晌,父親才從錢包裏摸出二十塊錢。
“看著買吧,你喜歡喝的就行。”父親說道。
“還是我請你吧,不過,你可一定要喝兩口。”方離原將錢塞給了父親。
父親還有一個嗜好就是節儉。記憶中,父親隻有一套比較像樣的毛料中山裝,隻有逢極其重要的場合才會穿出來。
雖然花在兒子身上的錢不覺得心疼,但是,為了買酒花二十塊錢,還是很不情願。
聽說方離原請客,父親就沒再推辭,毫不猶豫地把二十塊錢又塞回了錢包。
“買兩瓶啤酒就行了,好像是八毛一瓶吧?”父親說道。
“不用買,我帶來了。”方離原從包裏摸出一瓶茅台。
這是臨行之前,魏姐死乞白賴硬要方離原收下的,說是過年的禮物。
在商場裏,一瓶茅台要買二百塊,相當於當時普通上班族兩三個月的工資。
為了安全起見,臨上火車,方離原撕下來了酒瓶上的商標。
“什麽酒?還搞個瓷瓶子,不如玻璃瓶子看著透徹。”父親瞥了一眼茅台。
“別人送的,湊合著喝吧。”方離原敷衍道。
“還有人送你酒?”父親目光炯炯地看著方離原,伸手摸了摸茅台的瓶子,“別人送你東西必然是要有求於你的,以前,那麽多人給老王廠長送這送那的,還不是為了圖個方便,謀個好處。你媽那年沒當上校長,就怪我沒給領導送東西,唉……”
“爸,你放心,這瓶酒絕對不會有這個問題,我一個窮學生,誰又會求到我?!”
“現在求不到,未必將來就不找上你。小原,你一定會比爸爸強的!”父親語氣凝重地說道。
晚上,父親拌了內容豐富的涼菜,切了醬肉,又炸了一盤花生米。
“爸,看你搞得這幾個菜,不知道的,一定會以為你也是個老酒鬼呢!”
“沒喝過酒,還沒看見怎麽喝酒啊!不過,說好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這也是重生而來第一次喝茅台,不得不讚歎,國酒就是國酒,幾十年下來都是味道如一。
“爸,新來的錢廠長喝酒抽煙不?”
“不抽煙不喝酒,人家還是軍人出身,真是難能可貴!”父親讚歎道。
“當過兵?”方離原問道。
“當過,聽說還是ABC集團軍的副政委。”
“錢廠長叫什麽名字?”
“錢黎明,你問這麽細幹嘛?”父親問道。
“隨便問問而已。”方離原敷衍了一句,心裏對ABC集團軍和錢黎明卻是重複了幾遍,“對了,爸,媽媽要當校長是哪年的事情?”
家裏沒有酒杯,兩人各拿了一盞茶碗權當酒杯。
父親端起茶碗,和方離原的茶碗碰了一下,皺著眉,抿了一口酒。
“就是你上高中那年。當時,有三個人候選人,你媽在群眾中的呼聲最高。學校事關下一代,校長的影響力和地位自然是非同小可,都說醫院的院長和學校的校長,那都是能當廠長半個家的。所以,明裏暗裏的競爭也就很激烈。”
“媽媽不是呼聲最高嗎?怎麽……”
從時間上看,這件事很可能就是父母離婚的導火索,方離原動了想要刨根問底的心思。
“唉,呼聲也僅僅是一種聲音,領導想聽就有,不想聽就沒有……我平時和領導的關係處得不算融洽,關鍵時候,自然也就沒人會替你媽說話了。”
“爸,你和我媽離婚,是不是也是因為這件事?”方離原問道。
父親抬頭看了一眼方離原,右手不停地來回轉動著盛酒的茶碗。
半晌,才悠悠地說道:“小原,爸爸這一輩子沒啥出息了,好聽的呢,叫安貧樂道知足常樂,難聽呢,就是不思進取,你將來不要像爸爸這個樣子。我是不想讓你媽太傷心了,或許,她已經傷透了心吧……“
“當不當校長真的很重要嗎?”方離原
“你媽是個要強又好勝的人,是對我太失望了吧,才使得她對自己更為苛刻。我沒能幫到她,還拖了後腿。”父親神色陰鬱,轉動茶碗的手有些顫抖。
“廠子是個小社會,屁大點兒的地方,啥事都要攀比,當多大官兒,住哪個小區,家裏有什麽電器……你可能也知道,和我資曆差不多的,好多都搬進了新建的花園小區,我挺能理解你媽的感受,其實,我心裏也很不舒服……”
說著,父親竟然主動端起了盛酒的茶碗,“都說酒能消愁,不知果如是否?”
這次不是淺嚐輒止,而是咽下了一大口,。
“咳,咳……”父親被辣得劇烈幹咳起來,眼淚都流了出來。
“爸,你……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方離原問道。
“打算?就是這個樣子吧,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父親喃喃地說道。
“老王廠長走了,新來了領導,爸,我覺得你應該振作起來,錢廠長不是不喝酒不抽煙嗎?部隊轉業幹部實幹精神強,說不定你們很快就會有共同語言,彼此欣賞,要是搞好了,再晉一步,也都是有可能的。”
父親眼神猶疑地看著方離原,“這是你媽讓你說的?”
方離原暗自苦笑,母親在他麵前絕少提起父親,即便這次來廠裏,也是惹得母親很不愉快。
“我媽應該也是這個意思。”方離原敷衍道。
父親不再說話,盯著茶碗裏的酒出神。
“當然,爸,如果你覺得現在就挺好,也是沒問題的,人畢竟不是活著要給別人看的。隻是,想起小時候,你總愛我們麵前講起你在廠子裏的事跡,我也直覺得那應該是你自己喜歡的一種生活狀態。其實,我和弟弟都很懷念那時的爸爸……”
父親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方離原。
“要說這些年,唯一讓我覺得有些麵子的,就是你們兄弟了。那天得到你考上大學,還是我母校的消息,爸爸哭了半宿……雖然這都是你媽的功勞,但是,你畢竟是我的兒子,這一點卻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改變不了的!”
“那你是答應我了嗎?爸!”方離原端起了茶碗,熱切地看著父親。
“嗯!”
關於酒量,方離原相信是遺傳作祟。
在去燕京之前,他從來沒碰過酒,可是,第一次喝,就絲毫不覺得陌生,就像老友重逢。
今天,這一觀點再次得到了印證。父親一直視酒如洪水猛獸,今日,在方離原麵前,完全放開了身心,竟然喝得也是酣暢淋漓,欲罷不能。
“爸,問你點兒事唄。”
“說!你說……”
父親雙眼通紅,即使有天賦,但是,初次接觸烈酒,也很難不著痕跡。
“那天給你送餃子的是誰?”
“同事,廠子裏的同事……”
“聽聲音好像挺年輕的。”
“去年剛畢業的大學生,算是我帶的徒弟吧。”
“爸,前兩天我和弟弟私底下還說,挺希望你和媽媽再重新生活在一起的。”
父親忍俊不禁,被剛剛咽下的一口酒又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才上了半年學,你怎麽就跟換了一個人一樣。當年,我在那裏摸爬滾打了四年,出來的時候,都還覺得自己傻乎乎的。現在學校裏是不是什麽都教啊?!”父親戲謔道。
“爸,你真的覺得我變化挺大的?”
對於這個話題,方離原很感興趣,父親的話很可能就是一麵鏡子,能讓他照見過去的自己。
父親的眼裏忽然升起了一團霧氣,語氣低沉地說道:“高三那年,隔兩三個星期,我就會到縣城的學校去看看你。你話很少,從不問我工作上的事兒,更不會提及我和你媽媽的事情。有幾次,我都是遠遠看著你,別的同學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的,你卻經常是形單影隻。說實話,我一直挺擔心的,現在好了……”
“那時候可能比較壓抑吧!”方離原幽幽地說道。
“我也問你一件事兒,行嗎?”父親眼神有些曖昧。
“說!你說……”
“你小子不會是談戀愛了吧?!”
方離原嘴裏的花生米還沒來得及細嚼,就被驚得囫圇吞下。
“何出此言?”
“你們年輕人不都說愛情可以改變一個人嗎?”父親一副過來人的老道,眼神也迷離了起來,“小原,你記住,一定要找願意為你而改變自己的女人。”
刹那間,方離原有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在父親身上,看見了後世的自己。
“真還沒遇到如你所說的女孩子,不過,有了很多新朋友,將來,說不定我也能幫到你的……”
有了重生之變,方離原不想讓父親再沉淪於眼下的境遇之中。
“幫我?嘿嘿,你別讓我操心就行了!”父親不屑地笑道。
那天晚上,喝光了一瓶茅台,父親還從廚房裏翻出做菜剩下的半瓶特曲。
方離原大醉,父親收拾的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