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當年的月光
在這家軍工廠，父親算是元老級的技術專家。
從記事兒的時候起，父親就總在方離原和弟弟麵前炫耀自己如何解決了某個關鍵課題，得到領導的讚揚和組織上的褒獎。
雖然，完全聽不明白，但從小，方離原就覺得父親是個挺有能耐的人。
隨著自己和父親的年齡各自逐漸增長，方離原懂得事情越來越多了，可是，父親卻很少再在他們麵前炫耀了。
偶爾，剛有點兒想要在兒子們麵前海闊天空扯兩句的想法，剛開口，就會被母親三言兩語堵了回去。
幾個同學的家搬進了廠裏新建的小區，那裏的房子更大更好，門前還有小花園。方離原慢慢感覺到父親在廠子裏好像沒那麽厲害，至少，沒有以前那麽厲害了。
“廠子裏最近挺好的？”方離原津津有味地吃著麵條，問道。
父親的話似乎比以前還少，方離原不說話，他很少有話說。
“老樣子，上班下班，如此而已。”父親麵無表情地說道。
四十出頭的父親竟然如此老氣橫秋，方離原一陣心痛，倏忽間，又想到了後世的自己。
“還在技術處當副處長？”
“在，不在又能去哪兒？靠技術吃飯，就是這個命了。”
父親的技術處副處長好像幹了很多年，一直都不上不下。
“現在廠長是誰？”
“錢，錢廠長。”
“錢廠長？以前的廠長好像不姓錢呐。”
“去年年底才調來，這幾年廠子裏接連出了幾次質量事故，上麵好像挺生氣的，這次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
“那老王廠長呢？退休了？”
“本來讓他做書記的，沒幹，提前退二線了。把廠子搞成這個樣子，也不好意思呆了，聽說回老家了。”
聽父親氣哼哼的語氣，方離原想起來父親似乎一直和老王廠長處不來。
“換了廠領導，應該會好一些吧？”方離原試探著問道。
“換湯不換藥……不說廠裏這些破事兒了，你怎麽樣？還習慣嗎？”父親問道。
“我還好，學校不錯，老師同學都挺好……”
“嘿嘿，聽我的話沒錯的，我的母校，我最知道了。”父親嘴角有了一絲得意，可又轉瞬即逝，“來廠裏，你媽知道嗎？”
“我明天就回縣城。”方離原聲音低沉地回道。
父親放下筷子，瞅著剩下的半碗麵條，半天才說，“知道了。”
“你……你還是一個人？”
“嗤！”父親嗤笑一聲，“不是一個人，還幾個人？你來陪我啊？！”
“爸，一個人也不能總湊合，日子還得像個樣子。”
臨近年關，父親的家裏絲毫沒有喜慶的味道。
以前，在這個時候，家裏早已開始準備過年的吃食，灌香腸、鹵醬肉、炸麻花，滿屋子都洋溢著美食的香氛。
“知道了。”父親又重複了一遍。
收拾完碗筷，父親燒了一大鍋熱水，讓方離原洗了個熱水澡。
“明天一早，我去廠裏請半天假，然後去買點菜，吃完午飯，你再走。”
父親拉滅寫字台上的台燈，臨出門時，丟下了一句話。
窗外冬月清冷，屋中的一切都被月光映照得纖毫畢現，往日似乎近在眼前。
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上，昔年的餘溫猶在，方離原在恍惚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聽到門鈴急促的響聲，緊接著是開門聲和人的說話。
窗簾透射進來的光亮有些晃眼，看來時間不早了。
外麵的說話聲越來越大，一個聲音是父親，另一個聲音聽起來是有些熟悉的女人聲音。
方離原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拉開了房門。
父親腰上係著圍裙，一臉的無奈和苦澀，似乎正在與對麵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人爭吵著什麽。
“小原，你回來怎麽也不跟媽媽說一聲？！害得我到處找你，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走！”母親說得聲色俱厲，不容爭辯。
父親的雙手不停地在圍裙上摩挲著，低沉著聲音說道：“孩子昨晚剛到，夠累的，我正在做飯，要走的話，也吃完飯再走吧……”
“小原，跟媽媽走！”母親沒搭理父親，而是眼光灼灼地看著方離原。
“媽！我很餓，想吃飯……”方離原伸著懶腰，無精打采地說道。
“好，我這就炒菜，半個小時就吃飯……”
父親如釋重負地應了一聲，頭也不回鑽進了廚房。
母親則是呆立在原地，看著方離原，有些不知所措。
牆上的掛鍾發出叮叮當當的報時聲，十一點了。
“媽！別生氣了，吃了飯再走吧，都中快午了。”方離原嬉皮笑臉地拉著母親坐到沙發上。
盡管是曾經的家，母親還是明顯有些局促不安，“小原，你怎麽一回來就跑到這裏來了？！”
“媽，你怎麽會想到我回爸爸這裏來了？”方離原反問道。
“我……唉！小原，你怎麽這麽不懂事！”母親歎了口氣，一臉的埋怨和疲憊，“眼看就過年了，也不見你回來。昨天，有個姓邱的同學來家裏找你，我才知道你應該是昨天到家。沒見你回來，我就估摸你有可能回廠子裏了。”
原來是邱天意暴露了行蹤，本來，方離原是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來父親家裏的。
“在燕京呆了幾個月，忽然有些想念廠裏，畢竟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就想回來看看。”方離原說道。
父親弄了三菜一湯，看得出他有些手忙腳亂，湯裏還忘了放鹽。
母親沒吃，說她不餓，仍舊在客廳的沙發上如坐針氈。。
父親坐在飯桌一邊，靜靜地看著方離原狼吞虎咽，說他一會兒再吃。
“叮咚叮咚”傳來門鈴的響聲，父親連忙起身去開門。
飯廳挨著門廳，方離原正對著屋門坐著。
“方老師，您沒事吧？從來都沒見到您請假，我還以為……”一個輕柔的女生在門外響起。
“小吳啊，沒事，沒事……”父親客氣地回應著，身子卻仍然擋在門口，沒有讓小吳進來的意思。
“沒事就好，我做了點吃的，給您帶過來了……”
“哦，謝謝，我兒子今天回來了……”父親的說話聲越發細不可聞。
關上了門，父親手裏多了一隻淡藍色的保溫桶，眼神閃爍，隻是隨便向方離原敷衍了一句，“一個同事，還以為我生病了，過來看看……”
“啥好吃的？”方離原有點成心惡作劇。
父親本來打算把保溫桶拿進廚房，此刻，隻好把它放到了飯桌上。
“不知道，你吃你的飯吧。”父親說著，還往客廳裏瞥了一眼。
母親的臉朝著窗外，似乎對剛才的一幕毫無察覺，。
方離原卻不客氣，搶過保溫桶，擰開了蓋子。
熱氣裹著香氣撲麵而來，竟然是滿滿的一桶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