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王府近來清靜了不少，平日裏就有些懶懶散散的世子，如今更是閉門不出，美其名曰修身養性，實則在妄斷青蔥。
何為青蔥？
初心萌動，少女懷春，滿思緒的紅顏牽絆，理不清的相思迷亂，吾心悅你，卻非良人。
沐非幕院子裏有顆百年有餘的老槐，挺拔魁梧，蒼勁有力。枝幹上墜著一麻繩兒秋千，看似破舊卻一塵不染，茂密的樹冠下放著把長藤搖椅，旁邊的麻藤小凳上一把紫砂壺，一碟兒鳳梨酥，銅鼎小爐裏燃著驅蟲燭，配著棗花香。
樹下斜放的搖椅裏躺著一名白衣少年，羊脂玉般的肌膚上點滿了透過樹冠灑下來的瑣碎陽光，斑斑駁駁透露著陰涼。少年眼睛自然合攏，呼吸勻稱，雙手重疊覆於胸前，上邊壓著一本敞開的經書，隨著胸膛的起伏一起波動。
微風掃葉，葉影蕭瑟，本是闔閉的眼皮動了動，睫毛上下顫了二三，那如玉的少年囈語一聲，醒了過來。
“夢醒影歿人無蹤，竹籃打水一場空，嗬，可笑。”
沐非幕支起半仰的身軀坐了起來，靜臥胸前的書突然失去了支撐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啪得一聲擾了清悠。沐非幕聞聲望去愣了愣，彎腰撿起這一個月不離身的冊子，拍拍塵土，苦笑起來：“靜心咒、清心經，不過如此，罷了罷了，許是我道行不到家，佛祖不肯度我。”自嘲一句，隨手將書扔於旁邊的小凳上，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夢到美的東西，心情總是好的。”沐非幕呢喃出聲，拭了拭嘴角，眼睛四處搜尋，卻不見半個貼身侍人，遂無奈的朝院外輕喚：“金子？”
“在。”
牆門洞左側，有妙齡女子聞聲探出半個身子，見主子醒了，便回頭跟身後的小丫頭吩咐了幾句，然後進了門洞，朝沐非幕柔柔施了一禮：“世子醒了，可要喝些鳳梨湯？”金子想了一會兒又接著道：“鳳梨是今天下午剛剛送來的，現下是時令，滋味是最好的。”
沐非幕抬眼正視不遠處少女燦爛的小臉，溫潤的笑笑：“金子說好那便是好的，端來吧。”
“是。”少女甜甜的應了，又施了一禮才歡喜的跑出去，臨出門洞，與匆匆而來的小瑪瑙撞了個滿懷，竟也不怒，笑眯眯的瞅了他一眼便繼續朝外跑去。
小瑪瑙是出了名的好脾氣，見姑娘家都不計較，搔搔頭也嘿嘿傻樂一陣兒，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才趕緊朝沐非幕的方向跑去，淺淺背了一躬，見沐非幕正端著紫砂壺往嘴裏灌水，便定定站了一刻。
“又來了？”沐非幕坐回搖椅上，將紫砂壺捧在手心，手則隨意搭到扶手上。
小瑪瑙迅速點點頭：“是，說是等打探清楚了原因，還會再來的。”
“嗯，倒像是他做事的風格。”
沐非幕將頭向後一仰，透過枝闌影曳的樹冠眺望湛藍的天空，腦子裏閃過夢裏出現的一幕一幕：
一粉雕玉琢的紅衣小童於冰天雪地中坐在他身邊，手裏拿著串兒糖梨糕，眼睛閃著光，笑臉盈盈的對她說：“等我長大了就保護你，誰敢欺負你我就揍他。”
不過轉眼間，那小童就已長大成人，變成了程遠程的樣子，依舊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望著她：“我非斷袖，隻喜歡你。”
話落，漫天的飄雪都化作桃花飛舞，那少年站起身子，執起她的手，繼續說道：“天地昭昭，非你不可。”
想到這兒，沐非幕泛起笑意：“非我不可？不管我是男是女嗎？”
小瑪瑙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見主子笑了，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莫不是天色很好？抬頭望望天空，萬裏無雲，卻是個好天氣。
就在小瑪瑙感慨之際，院裏進來一青衫儒者，木釵簪發，玉環係帶，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眼角浸了少許歲月的雕琢。見沐非幕如是這般，輕笑了一聲“好個而閑情逸致。”
小瑪瑙被嚇了一跳，轉過身來對著來人叫了一句：“魯師父。”
那青衫儒者微微頷首，又將注意移回沐非幕身上：“世子這些日子過的可是安逸？”
“托師父的福，徒兒覺得甚好。”沐非幕眯著眼睛懶洋洋的回答，而後將頭轉向魯昭：“李鑫可招了？”
魯昭隨手拿起一塊兒盤子裏的鳳梨酥放入口中，嗯了一聲：“程遠程說的不錯，那小子確實說謊了。“說完又嗯了一聲兒，將鳳梨酥整個塞進嘴裏。
“撒謊…”沐非幕打了個哈欠，未拿壺的手緩緩向上伸起，企圖感受風從五指之間經過的觸感：“程遠程腦子是有的，心卻不夠狠，看出李鑫一開始就不打算說實話，卻隻是嚇唬了他兩下。”
魯昭又拈起一塊兒鳳梨酥挑眉：“你想怎麽做？”
“怎麽做？”沐非幕放下手，頭再次轉向魯昭：“殺雞儆猴，不是師父你教我的嗎？”
魯班訝然：“看來這一個月的閉門不出，倒是有些長進。”
沐非幕將手臂橫在額頭，無聲地笑了起來：“心裏放不下一個人，勉強在一起又會害了他，這時候你會怎麽做呢？”
魯昭不語，依舊自顧自的吃著鳳梨酥。
沐非幕突然收了笑意一字一句道：“那我隻好強迫自己正經一點，把妨礙的石子一顆一顆踢開，直到這條路暢通無阻為止。”說罷，將微微闔起的眸子一舉睜開，眼裏滿是不屑與桀驁。
魯昭把一盤子鳳梨酥都下了肚，拍拍身上撣落得的殘渣：“你若早早如此，你母妃也不至於整日膽顫心驚。”
沐非幕哼笑：“思前想後，我終究是又多了一道軟肋，以前為了沐王府忍辱負重，如今為何不能為了程遠程披荊斬棘？”
魯昭聽完這滿腔陳詞，就差拍拍手稱一句少俠英勇了，兩隻眼睛讚賞的瞅著愛徒：“世子想怎麽做？”
沐非幕站起來高深莫測的瞥了他一眼，然後又將臉轉了過去：“把李鑫帶到大理寺去，當著他本人的麵把他那三個姨娘的腦袋揪下來，我就不信他不說實話。”
“那三個女人的命對他而言那麽值錢？”
“嗬，李鑫敢這麽揣著擔著，無非就是拿定了我不敢殺他，讓他見點兒血總是好的。”
魯昭頓了頓，本想說什麽，到了嘴邊卻住了口。
“不用擔心，師父所考慮的我都想到過了，上禹帝既然想把沐王府推到風口浪尖兒上拖住太子，那我們再怎麽忍氣吞聲他也不會善罷甘休，不如就順著他的意爬上去，真正鹿死誰手誰說的清呢……沒準兒，能改寫我們沐王府的曆史也說不定……”
“是。”
魯昭難得正色的對沐非幕作了一禮，順便一個反手把將已經迷瞪了的小瑪瑙抽回了神兒：“世子的茶涼了。”
小瑪瑙迎著沐非幕的手望去，隻見紫砂壺裏的水不見半絲熱氣兒冒出，忙上前從沐非幕手裏接了下來，草草收拾了一下小凳子上的空盤殘渣，連帶著香爐與書一並端了下去。
望著小瑪瑙的背影消失，魯昭嗬嗬笑道：“你嚇著那孩子了。”
沐非幕也朝小瑪瑙走遠的方向看去：“身在沐王府，若是連這點兒變化都應付不了，便隻好麻煩師父將他帶回嶺南去了，闕都遍地是火海刀山，一個不留神就是萬劫不複……他到底…是個孩子。”
“幕兒，你也是個孩子。”
魯昭搖首苦笑，留下一句悠悠的歎息，自顧行了一個告退禮，也揚長而去。
沐非幕站在原地，望著樹幹上陳舊的秋千徑自出神：“師父你錯了，很多年前，我就不是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