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少年小昭
離月跟著隊伍順利的躲過了蘇府的追擊,穩穩噹噹的上了路,雖然在經過城門都時候遭遇到了士兵的盤查,但也只是草草的走了一下形勢,並非吹毛求疵,想來應該是那位胡商自己有什麼門道,所以才免過了這一程序。
離月就躲在沉重而又悶熱的樟木箱子里,不甚放心的偷偷從裡頭打開了一道隙縫,自己湊上去仔細的打量著外頭髮生的情況,雖然不能凈收眼底,但是她也看到了正在盤查的士兵。富麗堂皇的馬車格外顯眼的停在人來人往的城門。
就在離月在猜測著裡面會是誰的時候,裡頭的人卻早一步的掀起了叮噹作響的簾幕和錦帳,溫潤如玉的面孔平添了幾分病弱的慘白,他一手捂住了自己還在微微滲出血跡的傷口,期待的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探尋著,一無所獲。
公子,還是沒有離月小姐的任何蹤跡,不知我們是否要換一個地方尋找。他慢慢收斂了探尋的視線,傷口一陣陣湧出溫熱的血跡令他不得不像現實低頭,最後一抹血色也從嘴唇緩緩抽離,他知道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但心裡卻莫名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離月一定就在這附近。
公子,您還是先回吧,屬下留在此處繼續尋找便是,身體要緊。那侍衛見著柳茗生咬緊了牙根也止不住的吸氣聲,想來定是傷口惡化了。這便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你們留在這裡,一定要將她找到,安然的帶回府上。回府。
最後被簾幕隔斷的容顏,再見時便即是陌路,柳茗生自始至終都沒有得到過她,從此以後也只剩下錯過。
就這麼渾水摸魚一般的逃了出來,徑直往北走了整整十五日,離月已經從一個突然喪家的江南女子逐漸轉變成一個能在商隊里駕馬馭車,跟大漢們插科打諢的小夥子蘇離。
在這群漢子里,大多是來自北方的胡人,常年做著絲路邊上的生意,可謂經驗十足。離月混雜在裡面,雖說只是一個打雜的下手,但做生意的事情倒是學了不少。不過除此之外之外,生活上的方方面面可謂是沒有一項可以搭上的。
自小是水鄉嬌養的大小姐,怎體會過漫漫黃沙的孤寂和悲戚。胡人長年生活在這茫茫大漠中,最擅長騎射弓馬,日常牛羊為食,奶茶奶酒作配,遇到特殊情況,恐怕連生肉都能嚼上幾塊。如此的習性倒是叫離月嘔出腸子也學不來。
所幸的是在這麼多糙漢子里,離月在其中結識了一個同為中原漢人的少年,名叫小昭。他是在途中被安大哥撿來的,自稱是東離京城人士,原本是跟著府上的公子外游,結果自己倒是被丟下了,走投無路便跟了個商隊。
到底還是京城出來的人,只見他面上白白凈凈的,一雙幽黑的眼睛機靈的根什麼似的,最會察言觀色配上他櫻紅色的嘴巴和因為飢餓而瘦出削尖的下巴,儼然有那麼一股子女嬌娥可憐勁。若非離月女相陰柔過重,否則這隊伍里要被叫成小白臉的人便是他了。
他們一路這樣走來,眼前的景緻從纏綿悱惻的凄凄流水,高聳入雲的南方喬木和岸邊楊柳,變成了鳴聲陣陣,鬼哭狼嚎的沙丘和草叢。
「等等,大家都停下。」為首的商人安達,面色突然變得凝重的望著著四面八方湧進的疾風,漫漫黃沙臨空而起,一碧如洗的晴天驟然被不知從何處襲來的烏雲所覆蓋,現下氣溫驟降,正是沙塵暴來臨的前奏。
「大哥,怎麼了!」隊伍里的人疑惑的問道,連忙停下動作不敢再繼續前行,生怕有什麼意外出現。
「恐怕是有大風沙要來了,我們退到山丘去,這兒四面都是平地,無遮無攔的,一不留神人都要被刮上天去。」隊伍里的人頓時嘩然,雖說走南闖北,但是遇到大風沙,還是不禁有些后怕。眾人連忙驅趕著駱駝和馬匹成群結隊的往合適的地點艱難的移動。
「小昭,大家這都是怎麼了啊,為什麼咱們還要往回走,」隔著一道離月頭頂帶著的斗笠,她朝一旁的少年喊話問道。那少年在風裡大張著嘴,也聽不清離月在問他什麼,稀里糊塗的大喊道:「快跑吧,大風沙來啦,快跑到山丘後面躲起來。」
離月便也跟著眾人逃也似的調轉馬頭,噔噔噔的三下兩下躲走了。其餘的人則動作嫻熟的拉著一箱箱的貨物逆著風沙往回走,首要的事情便是先把貨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讓所有人都躲進去,再用駱駝圍成一個半圈以抵禦風沙。駱駝身子既沉重,又極為碩大,輕易難以移動,便是最好的活體堡壘。
而等風沙真正開始肆虐的時候,洶湧的沙子如浪潮一般襲來,耳邊像皆是厲鬼凄厲的哭喊聲,在沙沙的刮過無邊無際的沙漠,連雲朵都好似要沉降,捲起千濤駭浪。
商隊的人自發的圍成一個小圈子擁擠成了一堆,嗆鼻的四處蔓延的牛羊騷味和濃重的體味,離月死死的拽住自己頭上能夠掩蓋自己真實容顏的斗笠,決計不讓它被吹跑。風沙打得她幼嫩嬌柔的肌膚生生的疼,一寸寸像刮血一般,但令她恐懼的是這在南方水鄉從未見過了狂暴沙塵。難道自己一路上走了這麼久,還要把命交代在這裡?
幸好這風沙終究是來的快,去得也快,在眾人的頭頂上肆虐而過不過幾刻鐘之後,它便又席捲到其他的地方去了。離月像只蒙頭的鴕鳥一般緊緊的將自己的頭顱依偎在身軀中,一絲一毫也不敢放開。直到漸漸的,周圍的人都好像四散開來。
「喂!我說蘇離,這風沙都過去了,你還在這裡抱個什麼勁啊,真是個膽小鬼。」小昭那稚嫩又帶著弄弄嗆聲意味的話語在耳邊響起,離月頓時有了一種要揍死他的衝動。方才也不知道是哪個膽小鬼,在風沙來的時候甩開她馬上就逃跑了,之後還死活要拽著她的衣襟,唧唧歪歪老半天就因為害怕。
哼,說誰膽小鬼,方才不知道是誰要死拉著我的衣袂下次你可別求我。離月惡狠狠回懟,將自己的衣襟從他手裡扯了出來,後者臉上頓時五彩斑斕的,撓了撓頭髮嘿嘿笑了幾聲。
「別生氣嘛,我說說而已,又不礙事。」離月不理會他的打趣,自己騎了自己的棗紅馬,趁著他還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說話的時候策馬揚鞭,飛起的馬尾差點從他的臉上一掃而過。「喂喂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啊!」他憤憤不平的也牽了自己的馬追了上去。
四周的風雖然消退了一些,但還是透著一股凜冽,將離月的斗笠垂下白色的帷幕輕飄飄的四處翻飛。她決勝桃花的容貌逐漸顯現,繞是時常見到的小昭,也不免為她飛上霞紅的俏臉所吸引,這人長的還真是紅顏禍水,也難怪主子會……
「咳咳,」小昭縱馬追上,這一路以來都是騎馬渡過的,這可叫他這麼一個從小沒出過遠門的人吃盡了苦頭。但無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蘇離,我說你怎麼每日都帶著這個斗笠啊,難不成你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離月見他又是嬉笑又是打趣的,沒好氣的看了他兩眼繼續趕路。眼見著天就要黑了,他們這一途中還未見到有什麼村莊城池,看來今天應該是要在野外露宿了。
說到自己的斗笠,原本離月只是想著整天塗些黑黑黃黃的東西來遮掩著,畢竟自己雖然說不上容貌傾國傾城,但終究女子氣息過重,一眼便能看出。但是安大哥反而說她整日里這麼塗塗抹抹的倒是更令人生疑。所以離月乾脆就將計就計的騙他說自己身為男子,長相太過陰柔,這才故意弄了些東西遮掩,並非要躲避些什麼事情。聽罷,安達便給了她這頂斗笠。雖然自己人時常會看見,但路途上經過的人見的少了,也少了些事端。
「好了,再前行恐怕路上更加荒涼,今日就先在此處露宿吧。準備生火,把貨物牽好,大家準備休息一下吧。」安達大聲一呵,當即全員停止前行,各種把駱駝上的貨物卸下之後牽到一旁的小溪流里去喂水。三三兩兩的圍成一圈開始生火。
各自從懷裡摸出之前發放的乾糧,離月將馬上的水袋拿了下來,她不喜歡吃牛羊肉乾之類的東西,所以之前安達給的那些風乾肉都被她放在馬背上沒有動,吃的都是自己一路從姑蘇背過來的干燒餅,畢竟配合著水才能下咽。從小在姑蘇生活了這麼多年,這竟然還是她首次嘗試這些一文錢一個的東西,雖然有些難以下咽,卻總帶著來自水鄉的氣息和味道,原來這便是家的感覺,即便是再多的美味佳肴都無法替代的感覺。
離開了流水依依,小橋座座,小舟輕搖的枕水人家,原來沒有了溫柔鄉,便剩下極致的孤寂。即便是這一望無際的夜空,點點綴起的星,也是觸手不可及的遙遠。離月累極了的躺下,嘴裡嚼著不知是什麼滋味的燒餅,這裡沒有人知道,其實她在逃亡的路上。
「小昭,你來過這裡嗎?」離月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輕聲輕語的問,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她的視線落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包括那起伏的小山包,還有月下隱隱乍現的狼。為了一個人,千里迢迢的奔赴這裡,她心裡有期待,有糾結,也有害怕。一別兩寬,他還一如當初嗎?
「瞎想什麼呢,我當然是第一次來啊。要不是為了你…為了為了那個,為了我的小命啊。我當初是跟著我們家主子來姑蘇遊山玩水來了,結果他在半途就把我給丟下了,我身無分文的,又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回去,這就投了個商隊做個小夥計咯。等他們送貨結束了,我就有銀兩可以回去了。哎,蘇離,你呢?」
在熊熊火光下,他白凈的臉孔十分顯眼,嫣紅的嘴唇微微不滿的嘟起,手裡無聊的拔扯這硬巴巴的風乾肉。這漠北的地方,寸草不生,飛禽走獸也少的可憐,人都是像被風乾了似的,要不是身不由己,誰願意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我?」離月怔怔的自言自語,她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呢。「如果說我是因為無家可歸,你信嗎?」離月自嘲的說道,不過她說的大概也是事實吧。
小昭秀眉一彎,一股子八卦的心思頓時湧起,他不懷好意的往嘴裡銜了根草,邪邪的問道:「怎麼叫無家可歸啊,你看你這渾身上下,無論怎麼藏,都看得出來這一身的貴公子的氣質,怎麼會淪落到無家可歸呢。莫不是你這個江湖浪子在外面玩的過了,你爹要將你從家族裡除名了?嗯……看你這個神情好像也不太對,我再猜猜,難不成你被家裡的弟弟什麼的奪權了,被攆出來了!我猜的對不對啊。」
離月在與他相處的這半個月里早已經習慣他這突入齊來的瘋言瘋語,但是現在她卻沒有往日里跟他一起說說笑笑玩鬧的心情。也不搭理他在夜裡異常閃亮的好奇的眸子,將身子轉過去背對著他,一人蜷縮在有些陰涼的草地上作睡覺狀。
「我現在不想跟你說這些了,累了,先睡覺吧。明日還要早起趕路呢。」離月將自己包裹里的披風拿出來蓋在身上,稍稍的緩和了夜裡驟然襲來的陰涼之氣,就這斗笠將臉龐蓋住,遮擋了一望無際的視線,緩緩流下的淚滴悄悄的打濕了那層紗帳,但是她不願讓人看見。此刻,她只想做一個沒有回憶的人,這樣大概就不會徒增煩惱了吧。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現牛羊。
悠悠的歌謠聲,在靜謐的夜裡飄飄遙遙的響起,吹進游者或甜或苦的夢裡。